我和阿強總是一會兒好一會兒打的。好的時候我們一同坐在門道上擺攤兒，盼望着我折的紙頭總有一天能換成硬幣。打的時候我一面跑一面叫：“我去告訴咪貓娘舅！”阿強就趕在我前頭鎖住了後門，看着我嚎啕大哭。

咪貓娘舅是我的表舅。在嘉興我是有很多親戚的，最親的一家是外婆的妹妹，我叫她雯外婆的，就住在隔壁。咪貓娘舅是雯外婆的小兒子。

從我家的後門，我可以繞到雯外婆家後院。那個園子裡，有咪貓娘舅養的魚，種的花，對我來說簡直是個仙境。春天的時候，花園裡還養了小雞的。雯外婆端張小凳坐在門口挑揀着雞毛菜的時候，我就會拿了剪刀將那挑剩的菜葉剪成細絲兒，看一大群黃絨絨的雞仔兒唧唧地叫着，圍在我的身邊啄個不停。這大約是我那時做過的最最快樂的事。咪貓娘舅的花園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在那裡做過的白日夢，多得數不清了。

阿強和我，有時也成天玩在那裡的。和阿強在一起，就有很刺激的事情可以做了。有一次我們捅了馬蜂窩，瞬時就有上百隻馬蜂追了出來。我和阿強使出吃奶的勁逃回家，關上後門，躲在桌子底下喘氣。

還有一次，阿強受了我的鼓勵，摘了一朵花來送我。沒有料到，晚上咪貓娘舅沉着臉來向我問罪了。我很不光彩地做了叛徒，他於是說，走，我們這就找阿強去！我一路跟着他，一隻手拽着口袋裡的那朵花，心裡咚咚地跳。但是咪貓娘舅並沒有去找阿強，他帶我在街上逛了一圈，買了塊糖給我，然後就送我回家了。這件事讓我對阿強有了深深的歉意，我把我折的紙全數送給了他。

我對咪貓娘舅崇拜得不得了，他會養魚養鴿子，還會用彈弓打麻雀。但是咪貓娘舅似乎很忙，沒有很多時間來答理我。被我纏得緊了，他送我一隻傷了腳的麻雀。親媽教我給麻雀上了紫藥水再貼上橡皮膠。可是那隻麻雀怎麼也不肯吃我餵它的米，最後死了，我也傷心得一天不肯吃飯。

我更喜歡的還是秋秋阿伯，她是雯外婆的女兒，嘉興話是把阿姨喚作阿伯的。秋秋阿伯梳着兩根短辮子，圓圓的臉上有一對好看的大眼睛，總是笑意漣漣地看人。她讓我坐在她的膝蓋上，教我怎樣畫出一條長着水泡眼的金魚， 也和我一起看連環畫，解釋那些我似懂非懂的故事。

秋秋阿伯常常帶着我去走親戚。她幫我穿上媽媽買的漂亮衣服和紅皮鞋，一面仔細梳着我的頭一面說：“瞧，這才像上海來的姑娘呢！”

嘉興的親戚實在多，我只管跟着秋秋阿伯叫人，然後忙着又吃又拿，卻總也記不住哪家是哪家。唯一記得牢的只有月兒的家。月兒長我兩歲，跟她在一起比跟阿強玩有意思得多了。

月兒有個弟弟叫紅星，跟我同歲。頭次見面的時候，秋秋阿伯讓我叫他紅星娘舅，原來他的輩份是比我高的。我怎麼也不肯叫，紅星叉腰瞪着我，“叫我娘舅！叫我娘舅！”他嚷着。我哇的就哭了，紅星媽摟着我說，“不叫不叫，就叫紅星好了。”我正要破涕而笑，紅星卻哇的一聲也哭開了。不過我們很快玩在一起，忘了叫娘舅的那段不快。

長大後聽我媽講起紅星爸爸的故事。紅星的奶奶是外婆的表妹芹外婆，那一年有個年輕後生找到她，自稱是她的私生子。芹外婆說怎麼會哪，絕對是弄錯了。那個後生撲通就跪下了，他說媽你行行好，認了我這個兒子吧。結果芹外婆真的收了這兒子。芹外婆的孩子們有些不樂意的，芹外婆解釋說，我這把年紀了也不怕人說什麼，他既這麼苦苦的想要個媽，我就成全了他豈不大家高興？那個後生就是紅星的爸爸，聽說他後來對芹外婆孝順得不得了。

這個故事在我聽來並不奇怪的。嘉興那個地方的男人和女人，大多便是這樣寬厚仁慈的。這也是我想起嘉興總是倍感親切的一個原因吧。

每兩個禮拜，親媽會讓秋秋阿伯代筆給我媽寫信。我一面欣賞着秋秋阿伯漂亮的字，一面聽親媽說着：“阿皮很乖，叫她不要惦記。”最後秋秋阿伯會問我：“阿微你想不想媽媽？”我說： “很想的。”她於是再寫上：阿微說她很想媽媽。

每次寫完信的晚上真的很想媽，想她給我唱好聽的歌，講好聽的童話，也想她給我買好看的衣服，好玩的玩具。儘管親媽常帶我回上海，媽也常來嘉興看我們，但是離開媽的日子仍是無限的長。有一天晚上寫信的時候，我聽見親媽說：“這兩天阿皮天天在抄煤球卡，我看她是想讀書寫字了。”那封信寄出後沒過很久，親媽帶我離開嘉興回了上海，因為媽回信說，我需要受教育了。

我後來竟沒有再回過嘉興。親媽在世的時候一直說要帶我回去看看的，但是我八歲那年她就過世了。這以後，我沒有再想過回嘉興的事。

又過了很多年，有一天意外收到咪貓娘舅的信，信封上寫：阿皮收。我看了大笑之後，眼淚就不知覺地涌了出來。

事實上，我離開了嘉興，嘉興卻沒有離開過我。她總會在夢裡回來，仍舊是那條鋪着石頭的街，暗紅古舊的老屋，屋後的花園一如既往的美麗。夢裡的親媽仍是牽了我的手，走到橋頭，她彎腰問我：“阿皮，要不要吃肉粽子？”。。。。。。

嘉興，是我守護心底的永遠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