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能让厨子那双常在刀俎间大刀阔斧横切竖砍的粗犷之手,顷刻间变得小心细致,轻拿慎放,百炼钢为绕指柔?
是谁?素面常嫌粉涴,不喜酱油香醋的浓墨重彩,而情愿只用青葱点缀,香油调对,精盐提味?
对,是嫩豆腐,轻吹即破的嫩豆腐,才有这青春期独有的自信与美丽。一盘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小葱拌豆腐”便是嫩豆腐清水出芙蓉般地清丽亮相。“人间有味是清欢”,简单,依旧能让人齿颊留香一尝难忘。此时,任何枝枝蔓蔓哪怕细小的雕饰,都显多余。
根本不用在镜前顾盼流转,也无需刻意捕捉他人瞳孔间的意味深长,豆腐就自知自己出众的容颜。的确,没有一块豆腐不是长得端端正正,没有一块豆腐不是皮肤雪白如玉,没有一块豆腐不是柔情似水... ...不是所有食材,能让厨子铁骨化柔肠,不是所有美馔,都敢轻易素颜登场!
(图片抄自网络,我捣持的比这丑)
可是,似乎也就在昨日,豆腐才在餐桌上青葱饰娇容,香油掩风流地示人以清欢。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容颜不耐秋了。不知不觉中,豆腐老了,是那种让人难以觉察的不动声色的,心中暗暗发硬的老去。豆腐知道,岁月石膏的点滴改变了自己,它点得太急,让豆腐猝不及防。于是,身形不再那么轻易破碎,内心不再那么容易出水,变坚强,也变坚硬了。
身碎是因为厨子终于肯用了刀,他不再顾忌豆腐依旧易碎的心,一刀一刀地切。从怕碎到亲手切碎,心硬起来的,又何止是豆腐?“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一旦情冷,惜缘珍重一说便是虚情假意。厨子与豆腐之间,就是应证了那一个词:色衰爱弛。
碎了的豆腐喃喃心语:曾几何时,他忘了我是不喜那些红缨绿翠,麻辣调味的,更不是所有的菜肴,都喜欢和肉腥儿凑对。可是,他还是把这些辅料强行一一添加,围环在我的左右,让我无法逃离,让我趟了这辣汤浑水,渐渐近朱者赤。他不时轻轻将菜铲轻拢,让破碎的我全浸在那红亮的汁中。那一刻的我,在幻觉中似乎感受了些许熟稔的轻柔。或许,他还是有些在乎我,不想让我再碎了?只是以前捧我于手心,现在烹我于菜锅。
他把我端上桌,视我为杰作。的确,是他亲手把我捧“红”的。食客们也惊见我绚丽的红颜:我香,我辣,我艳。老饕们说,比起我“小葱拌豆腐”时的清寡(当年说是清丽)我变得让人更加食难罢口,辍箸不能,我让他们开胃加饭,食指大动。应该说,此时的我,如枝头上开到极盛的花,已是用一种强装的笑颜,静等花瓣的轻落。又如黄昏中天空最后的一抹亮色,人赞“是无限好,只是... ... ”时光既已然让我面目全非,又何惧再非一点儿?无论吃客如何吹捧,我早从入锅的那一刻起,就清楚自己被新赋的名字--------麻婆。麻,不可谓不丑;婆,不可能不老。历数往来豆腐,自报家门的有,如砂锅豆腐;自戴高帽的有,如一品豆腐;文饰斐然的有文思豆腐,自甘堕落的有臭豆腐... ... 但,还有比叫“麻婆豆腐”更自我解嘲的吗?
色如何郎傅粉,端若嵌宝香盒。只许青葱鬓间伴,不教油星溅眉额。怎料今非昨。
一旦纳入菜锅,煮煮炖炖消磨。铲翻日月轻交换,釜烹乾坤易转挪。白玉麻成婆。
(图片抄自网络,因为身边不凑手)
果然,我又硬了一些,说是石膏又多了些,若怜惜娇嫩,谁下手会那么重?我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老豆腐了,原本光洁如缎的脸上已经可见蜂孔般的纹,也就是痕。谁言岁月不留痕?它只不过总是选在热浪猛薰的时候下手,让你昏乎乎中不知今非昔比今已成昨。无需笑我,豆腐易老,且看人间,谁人最终不是白首髡头呢?
然后,我被切片,油炸,在蜜汁和茴香勾兑的卤中浸浸煮煮,煮煮浸浸。我才发现,我因老而特有的蜂孔中居然可以藏匿那么多的汁味儿。怪不得人说,老成持重,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马嘶风… …说是只有因年纪才独有的风情,特有的滋味。可这些自欺欺人的说词仍解不了我心中的老大徒伤悲。在席间,我与同样是凭陈才醇的老酒凑成老搭档,因为,我已经是道道地地有嚼头的豆腐干子了,最好是下酒!
只是席里席外,桌上人间,还是听人不断笑谑:“我要吃你豆腐!”
(图片来自自家饭桌,不如原豆腐漂亮,不上相,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