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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性格分析與“紅學”
送交者: 彭運生 2017年01月13日17:19:48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人物性格分析與“紅學”


百年“紅學”史上,“曹學”與“《紅樓夢》版本學”占據了顯赫的地位,這也偶爾引起人們的不滿,人們覺得《紅樓夢》乃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小說,為什麼就不把《紅樓夢》作為最偉大的小說藝術來研究呢?

 平心而論,把《紅樓夢》作為小說藝術來研究,並不是什麼罕見的舉動,只不過這種研究的結果不是那麼引人矚目而已。把《紅樓夢》作為小說來研究,得出的研究成果卻是平淡無奇,人家曹學和版本學那邊,則不時地有驚人的歷史性的發現、層出不窮的捕風捉影、甚至活靈活現的偽造,這些都能夠刺激人們的好奇心,也是“正宗紅學”的安身立命之本錢,“《紅樓夢》藝術魅力研究”也能夠這樣嗎?

沒有科學的藝術理論,就沒有科學的藝術批評(研究)。在文學理論成為科學之前,把《紅樓夢》作為小說藝術來研究是沒有意義的,除了絮叨和顧此失彼,不能帶來別的什麼。

“人物性格分析”是研究者拿起來就加以使用的“藝術分析方法”。如果文學傑作中從根本上不存在“人物性格”,對於“人物性格”作出的無窮無盡的“分析”,就只能是無窮無盡的放空炮了。

 歷代《紅樓夢》研究者不僅要搞“人物性格分析”,而且還樂於對於這些“人物性格”進行道德評判。譬如,周汝昌先生說:“(《紅樓夢》)書也只寫到第三十二回,便又寫寶玉被父親一頓毒打,幾乎送命……賈環正和盛怒的嚴父撞個滿懷,正要倒霉,他卻立即心生毒計,馬上跪下,秘告寶玉,說出了這樣一段傷天害理、激怒賈政的話”,周先生的結論是:“賈環是毒極了”。(《紅樓小講》,北京出版社,2002年,第124頁)

 旺盛的“人物性格”意識和道德意識,使得周先生看不見“寶玉挨打”故事的神秘意味。賈環的“秘告”固然是寶玉被毒打的一個原因,但問題是:賈環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會在這個時候“和盛怒的嚴父撞個滿懷”呢?其實,導致寶玉挨打的原因除了賈環的“秘告”之外還有不少,而且無一例外地都有“偏偏”的意味:一、忠順親王府的長史官“偏偏”一眼就看見了寶玉身上的“紅汗巾”,從而當着賈政的面揭穿了寶玉的謊言;二、“(寶玉)正在廳上干轉,怎得個人來往裡頭去捎信”,然而,“偏生沒個人,連焙茗也不知在那裡”;三、“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姆姆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他”,不曾想,“老婆子偏生又聾”。

 周汝昌先生無視這些“偏偏”的神秘意味,而只是放任自己的正義感這匹野馬。如果周先生所言“賈環是毒極了”是正確的,那麼,我們也就有理由作出判斷:焙茗是玩忽職守的僕從——當然,似乎不會有人願意說出如此殺風景的話。面對這一系列的“偏偏”,周汝昌先生不應該單單抓住賈環“秘告”,並且說什麼“賈環是毒極了”,而是應該長嘆一聲說:賈寶玉今天是怎麼啦!為什麼今天就發生這麼多的“偏偏”呢?

 如果周先生真地去追問何以會發生這麼多的“偏偏”,他距離文學的真理便只有一步之遙了。一件作品中只需出現一個這樣的“偏偏”,它便算是天才之作了,短短的“寶玉挨打”故事中居然有這麼多的“偏偏”,卻又僅只能激起研究者的一腔義憤,這是對於天才作品的一種浪費。

 就算賈環有“人物性格”,但在研究“寶玉挨打”故事時去分析賈環的“人物性格”,那也是嚴重跑題了。

第四十一回寫了妙玉的妙語: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

  

學者們認為妙玉有“潔癖”的性格,妙玉這番話也容易被認為是潔癖的體現。但潔癖患者擔心的,是萬物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跡;而故事中的妙玉擔心的,是自己在萬物上面留下痕跡。這樣的妙玉自然也就談不上有什麼“潔癖的性格”。根據這段文字斷定妙玉有“潔癖”,不僅錯誤,而且無趣。實際上,這裡的妙玉是“出世傾向”的象徵,其中有這樣的隱秘聲音:這個世界上的確有美好的東西,但我們最好還是遠離它,否則我們就會接觸這些美好的東西,這些美好的東西又會受到我們所厭惡的人的碰觸,這就會激起我們毀滅的怒火。

 文學傑作可能包含了“人物性格”,但文學傑作的價值與“人物性格”描寫從根本上無關。文學批評如果專注於“人物性格”,就會“丟了西瓜揀芝麻”。這個“被丟了的西瓜”就是文學傑作中的“言外之音”。第四十四回寫王熙鳳潑醋:

 

正鬧的不可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麼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着往賈母那邊跑。

 

這裡,賈璉“見人來了”,就有了一番舉動;王熙鳳“見人來了”,也有了一番舉動。二人的舉動容易被認為是“性格化”的,這些“性格化”的舉動也容易被認為是《紅樓夢》藝術價值之所在。

 但《紅樓夢》這段文字中最值得注意的卻是“一群人來了”。這段文字發出的言外之音,實際上是在隱秘論證“一群人”的價值:正是因為“一群人來了”,賈璉才“逞起威風來”,既不至於真地走向暴力,又能夠為自己掙夠面子,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正是因為“一群人來了”,鳳姐兒才中止了自己的暴力行為(“潑”)。

《紅樓夢》這段文字在精神氣質上和藝術價值上相當於一句諺語:人多不怕鬼。

《紅樓夢》有這麼一個特點:它是由平常文字和“精彩小片段”連綴而成。每一個“精彩小片段”實質上就是一件完整的藝術品,也是“《紅樓夢》藝術魅力研究”的主要對象,“《紅樓夢》研究”與《紅樓夢》不相配,不能一勞永逸地把《紅樓夢》與其他平常作品相區別,就在於我們還不能揭示這些“精彩小片段”的內涵;而我們之所以不能揭示這些“精彩小片段”的內涵,除了因為詩學還沒有實現科學化之外,也因為《紅樓夢》中那些平常文字的干擾:這些平常文字誠然是主要描寫“人物性格”,這就容易使得我們從“人物性格”角度去看待那些“精彩小片段”,以致忘記了其中的神奇性或者深不可測的言外之意,最終說出無關痛癢的話。

 第二十回寫鳳姐“遷怒於人”產生的社會效益: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盈帳,聽得後面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

……後面寶釵黛玉隨着,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從《紅樓夢》那些平常文字,我們已經知道,“鳳姐”既潑辣又機智,這就容易使得我們認為,“鳳姐”在這段文字中體現出了某種鮮明的性格——“倚仗機智遷怒於人”的性格。但得出這樣的結論沒什麼意思,這樣的結論也與我們的閱讀感覺不相符合,因為我們會不約而同地覺得,“倚仗機智遷怒於人”決不是值得完全肯定的性格,而這段文字中,“鳳姐”卻是受到了毫無保留的肯定。實際上,由“鳳姐”來象徵的“遷怒於人”,其價值得到了多方面的隱秘論證:首先在於能夠“治療”各種可惡的“老病”,從而引起眾人的“拍手笑”;其次,在於能夠激發出我們超常的智慧,讓我們說出奇妙的話:所謂“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這與其說是對李嬤嬤地位的確認,不如說是在給李嬤嬤剛才的行為定罪;所謂“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與其說是要為李嬤嬤做主,不如說是宣判了李嬤嬤該打;所謂“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目的是要“充滿善意地”把李嬤嬤趕出撒潑的現場;所謂“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則尤其讓我們讀者感覺神奇,細思之則有這樣的言外之音:“遷怒於人”使我們能夠及時看見,應當受罰的李媽媽竟然為自己準備了施罰所需要的刑具——“拐棍子”、以及自己受罰時需要的“擦眼淚的手帕子”。

 第二十七回寫薛寶釵弄巧成拙:


寶釵在亭外聽見此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想猶未了,只聽“咯吱”一聲,寶柴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着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着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就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信以為真,讓寶釵走遠……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麼樣呢?”

 

從《紅樓夢》那些平常文字,我們容易認為,寶釵世故,甚至是一個陰險的人、偽善者,而《紅樓夢》這段文字寫“寶釵嫁禍於林黛玉”,似乎更是為我們證明了寶釵正是這樣的人。寶釵在這段文字中的確受到了醜化,但受到醜化的與其說是寶釵,不如說是“急中生智”,因為這裡的寶釵不是通常所說的某一個人,而是“急中生智”的象徵。“急中生智”有種種應該加以否定之處:寶釵的“急中生智”起因於寶釵的偷聽,如果不曾有可恥的偷聽,“急中生智”也就無從談起了;“急中生智”對於我們還有誘惑作用:它使得寶釵忘記了自己的“厚道者”形象,徒然使得紅玉驚慌失措、徒然使得林姑娘陷入到某種可能危險之中——這正是“厚道”的反面,總之,“急中生智”讓寶釵背離了一貫的“厚道”,做出兇惡的事情來。

這段文字中最奪人心魄的、也最值得我們注意的一句話,就是紅玉說的“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

   “厭惡急中生智”是這段文字的靈魂。寶釵是“急中生智”的犧牲品。

 說文學傑作的藝術價值無關於“人物性格”,還包含了這麼一層意思:在我們承認其為文學傑作的一些文學作品中,其中的主人公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鮮明的性格特點。像《紅樓夢》中的“寶玉挨打”故事,在全部《紅樓夢》書中都不可多得,但作為這段文字之主人公的賈寶玉,面對父親賈政的憤怒時,既沒有討饒,也沒有抗爭,簡直就是無所作為,自然談不上體現了什麼性格來。

 有人可能會說,“寶玉挨打”故事中的主人公賈寶玉固然沒有體現出性格,但其他人物的性格都是栩栩如生的。“人物性格”真地是長在我們身上的一塊贅肉,想割除掉需要極大的勇氣。我們就來看《紅樓夢》第四十一回中一段所有人物都沒有體現出性格的玄妙文字:

 

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着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着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把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那板兒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這段文字中出現了“大姐兒”、“板兒”、“奶子”和“眾人”,他們中的誰也沒有什麼表現出性格化的言與行,但這段文字照樣有自己的言外之音:“交換”是有價值的,正是由於交換,每個人都能不費力地用自己不再感興趣(或不太感興趣)的東西去換來自己現在想得到(或更想得到)的東西,總之是能帶來皆大歡喜的結局。

“人物性格”這個概念不僅對於文學研究者有誘惑力,連曹雪芹也沒有逃脫它的魔掌。我們來看曹雪芹根據自己對於賈寶玉“性格”的把握而往一個“精彩小片段”中摻入雜質的例子。《紅樓夢》第七十七回寫燈姑娘奚落寶玉的故事:

 

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裡作什麼?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嗎?”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  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着,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

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通紅,又羞又怕,只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燈姑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着呢。我等你什麼似的,今兒等着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近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兩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不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

 

 這段文字波瀾迭起,讀之痛快淋漓,但也有讓我們感覺“硌牙”的地方,它就是這幾句話:“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近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兩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不少。”

    這幾句話之所以“硌牙”,是因為有了這幾句話,我們會覺得:燈姑娘既然通過偷聽而早早知道了寶玉的“純潔”,那麼,在寶玉對自己的性挑逗沒有做出積極回應的時候,為什麼還會說出“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這樣的話?這樣的話不是足以刺傷任何男人的自尊心嗎?燈姑娘怎麼能忍心去傷害自己內心承認其為純潔者的寶玉呢?

再說,如果寶玉真地像燈姑娘這幾句話所說的那樣“純潔”,一個“純潔的人”怎麼可能又是“嚇的忙陪笑”、又是“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通紅,又羞又怕”呢?

還有:燈姑娘既然在偷聽的時候就得出了“可知天下委屈事不少”這樣清醒的結論,她為什麼還要“乜斜醉眼”去“羅唣”寶玉呢?

當燈姑娘說寶玉“竟是沒藥性的炮仗”的時候,那是在向寶玉發泄憤怒;當燈姑娘說“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的時候,那是在向那些傳播“寶玉風月場中慣作功夫”這一信息的人們發泄憤恨。而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到“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云云,這是一個“轉折”,更是一百八十度的一個急轉彎:燈姑娘從沖天的怨氣轉到了冷靜的睿智,燈姑娘的最後幾句話“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更成了情真意切的“自我批評”。

燈姑娘的情緒,轉眼之間發生了兩次劇變,讀之備感彆扭。

但只要去掉“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這幾句“硌牙”的話,則燈姑娘的最後幾句話仍然是在發泄某種怨氣:寶玉你既然是這樣“發訕怕羞”,既然是如此前怕狼後怕虎,從此以後,你休想我再向你表示性主動了!

從“人性”概念來看,“厭惡膽怯”是這段文字的靈魂,寶玉在這裡是“膽怯”的象徵,更是“膽怯”的犧牲品。面對燈姑娘的性挑逗,寶玉的第一反應是“嚇的忙陪笑”;一旦被燈姑娘“緊緊的”“摟入懷中”,寶玉就“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通紅,又羞又怕”;燈姑娘責備寶玉“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的同時說出了自己的具體憂慮:“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

妙的是,燈姑娘說過“我早進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着呢”之後,卻突然終止了自己的性主動。基於膽怯的憂慮是愚蠢的,起碼也是多餘的。總之,膽怯會讓我們永遠地錯失良機、會讓我們蒙受難以忍受的羞辱——這是“厭惡膽怯”對於“膽怯”的隱秘否定。

去掉“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這幾句“硌牙”的話,《紅樓夢》此段文字誠然是一氣呵成、首尾一貫,是純粹“天工”的產物。

現在來分析曹雪芹為什麼會往這個天才小片段里添加了這“硌牙”的幾句話。

是“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這句話誘惑了曹雪芹。前面已經分析過,這句話原本是燈姑娘對那些傳播虛假信息者表現出的憤恨,但曹雪芹心裡清楚:自己心愛的主人公賈寶玉極容易引起常人的誤解與訛傳,而賈寶玉是純潔的,燈姑娘現在說的這句話,可以被勉強理解為從整體上為賈寶玉定性、“闢謠”。但燈姑娘充滿怒氣的這句話,並不能服服帖帖地為曹雪芹的“藝術匠心”效勞,於是,曹雪芹就不惜把燈姑娘這個浪蕩的女人搖身一變,使之成了冷眼旁觀、飽含悲憫精神、能夠引咎自責的哲人。

有的學者為燈姑娘這幾句“硌牙”的話辯護:讓一個浪蕩的女人來確認寶玉的清白,就能最有力地表明寶玉是真正地清白——這真是曹雪芹了不起的藝術匠心。

最了不起的“藝術匠心”也只屬於“人力”的範疇。達爾文指出:作為“天工”的“自然選擇”,乃是“無比地優越於微弱的人力。”(《物種起源》,商務印書館周建人漢譯本1995年版,第77頁。)“藝術匠心”對於天才作品的滲透,永遠意味着顧此失彼,意味着“硌牙”。天才與人力永遠不可能水乳交融。

“《紅樓夢》某某人物性格分析”,這樣的文章不知凡幾,而《紅樓夢》本有的藝術光芒,卻因此而日甚一日地被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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