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錄（12）

江蘇電視台的“非誠勿擾”是徵婚欄目，前來徵婚的小伙子，除了中國人，還有不少西方人。節目主持人盡力讓每一個小伙子表現出性格的眾多方面。

看這個節目的時間一長，我們就知道了，“中國人”不是一個人種概念，而是一個文化概念。一個人表現出來的是自己的性格，十個人則能夠鮮明地表現出一個民族的性格。一個民族的文化就是這個民族的性格。

拘謹，狂妄自大，這是中國小伙子們反覆表現出來的兩點。

八大山人是罕見的天才畫家，也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書法家。值得注意的是：與同時代畫家通行的作法不一樣，八大山人幾乎不在自己的畫上題詩。

或許這是基於八大山人這樣的見解：不應該把最優秀的東西擺放在一起。

追求詩、書、畫合一的人，或許是那些對自己的詩、書、畫都不自信的人。

陶淵明自稱“好讀書，不求甚解”。“不求甚解”作為漢語成語，在普通人那裡是貶義詞，在知識分子（識字比較多的人）那裡卻是褒義詞，指的是一個人人生境界高，不執著於細枝末節。

一個民族的文化，其深度取決於知識分子文化。科學不是別的，首先只是一種“求甚解”的精神。中國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或許少太少了。

中國的文學理論家們通常會表現出這樣的中國價值觀：文學不再受重視，這些學者認為以文學為研究對象的理論也就沒有什麼價值了。不受重視的東西就是不祥之物，誰沾上這樣的東西自己也會跟着倒霉。這是“勢利眼”邏輯。

又因為成年人轉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國的文學理論家們乃是憤憤不平的一群人。

文學與文學理論不是一回事，就像古生物化石與古生物學不是一回事。重要的不是你研究什麼，而是你研究得怎麼樣。

“鴻雁”反反覆覆地出現在蘇東坡的詩作中。

南方將要變得炎熱的時候，鴻雁就飛往涼爽的北方；北方將要變得寒冷的時候，鴻雁就飛往溫暖的南方。

蘇東坡是快樂主義者。                    

隕石是“絕對死亡”的象徵。與隕石比起來，骷髏就算得上充滿活力的東西。

《三國演義》第一回，寫少年曹操請“有知人之明”的許劭預言自己的命運，許劭就預言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操聽後“大喜”。

讓曹操“大喜”的，不是天下太平的“治世”，也不是動盪悲慘的“亂世”，而是自己的出人頭地。“能臣”也好，“奸雄”也好，那都是出人頭地的人。奸雄，其實是民族的蹂躪者，曹操為自己有可能成為蹂躪自己民族的人而“大喜”。

一個人總是責備自己，這個人不一定就是一個自卑的人。這個人因為發生了地震而責備自己，他就是最自高自大的人了。

一流大學的學生愛聽的理論和三流大學的學生愛聽的理論，哪一種理論更有價值？

這兩種理論其實是同一種理論，也就是非胡說的理論。問題只是：非胡說的理論更有可能誕生在三流大學的課堂上，而非一流大學的課堂上。胡說的理論在三流大學裡沒有學生能夠忍耐，一流大學的學生對胡說的忍耐力大一些。

一個教師想創立有價值的理論，他應該到三流大學任教。對於理論來說，三流大學的學生是真正權威的鑑定家，三流大學學生的眉開眼笑和紅光滿面，直接證明一種理論的真理性。

天才在西方被常人認為是怪人，在中國被常人視作敵人。

德國人在外國建立了一些“歌德學院”，以傳播德國文化，看來德國人是把歌德當作德國文化的象徵；中國人在世界各地建立了數百所“孔子學院”，以傳播中國文化，中國人這是把孔子當作中國文化的象徵。

如果英國人想在外國建立類似的機構，英國人會把誰選做自己文化的象徵？但英國人沒有這樣的困惑，因為英國人沒有設法傳播自己文化的需要。

吐痰讓人厭惡，這更多地或許是因為吐痰不能體現人們的個性。“哈——呸”，北京的街頭到處是這樣的重複，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這是司空曙的名句，謝榛《四溟詩話》如此解說此名句：“無限淒感，見乎言表”。

如果“無限淒感”是詩的最高境界，亂墳崗子就應該是最有詩意的地方了。

詩的最高境界不是“無限淒感”，也不是“無限喜感”；不是美，也不是丑。是巧妙，是言外之意，是生機勃勃。

一條道路沒有足夠的長度，它從根本上就算不上道路，而是痛苦的象徵。

寬容是一種優點，可以抵消我們身上的一千種缺點。

中國人容易把禮貌當作虛偽，又把虛偽當作生存智慧。

中國的大學為什麼培養不出大師？這是著名的“錢學森之問”。

這個問題或許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一直以來，中國的大學並沒有被要求培養出大師。中國的大學的可悲不在於沒有培養出大師，而在於沒有被要求培養出大師。

我們容易形成各種價值不大的問題。中國的大學為什麼培養不出大師？其實不如這樣問：美國的大學為什麼能培養出大量的大師？

“鴛鴦繡了縱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詩句中的“金針”相當於秘訣。在中國古人的眼中，任何一個行當都有自己的秘訣，武術界自然不消說，書法界也是如此。中國是詩的國度，只是沒聽說歷史上有誰因為得到他人寫詩的秘訣而寫出傑出的詩來。

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從多方面介紹寫詩的秘訣：又是“入乎其內”，又是“出乎其外”；又是“以我觀物”、又是“以物觀物”。不一而足。

如果當年有人想向李白請教寫詩的秘訣，想必李白會這樣說：“喝酒去吧”，進而說：“快走吧，別耽誤我喝酒，我還想寫兩首詩哩”。李白不可能寫《人間詞話》，倒是有可能寫一部《人間酒話》。

《誰不說俺家鄉好》最早是任桂珍唱出名的，後來有一些大名鼎鼎的人去唱，但聽過任桂珍原唱的人通常覺得還是任桂珍唱的好。這似乎是一種普遍現象，可以命名為“原唱現象”。

原唱和其他人的唱到底差在什麼地方？回答是：原唱是最樸素的。偉大的藝術總有一絲樸素的意味。“樸素”首先應該被理解為“無雜質”。

美學史上有“化丑為美”這一著名的說法。“欲尋牛屎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這是蘇東坡的詩句，其中的“牛屎”大概算得上丑了，無論如何，這兩句詩似乎與美無關，卻有言外之意——“家”與“牛欄”相對關係明確，儘管二者相距不近，一個人為了回家，他不是直接奔家而去，而是首先奔牛欄而去，進而言之，他不是直接奔牛欄而去，而是首先去“尋牛屎”，由此可以做出的發揮是：他不應該直接去“尋牛屎”，而是應該去尋找牛可能排便其上的草地，以此類推，至於無窮，這個人的目標是家，因為他不忘家與牛欄的關係，家作為真正的目標被其他無窮無盡的事物取代了，也就是被淡忘了。這是“迂迴”帶來的困窘。對“迂迴”的隱秘否定，正就是這兩句詩的言外之意。

美或丑都只是藝術品的淺層，藝術傑作的本質是言外之意。說藝術家的本領是化丑為美，這相當於把藝術家說成了魔術師。藝術傑作的真正神秘，在於這個“言外之意”不是藝術家本人塞進藝術品中去的。藝術傑作從根本上與詩人無關，用不着詩人有“化丑為美”之類的神通。只有那些缺少藝術天分的藝術家才對美或丑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