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運生解宋詞（4）

蘇軾

1、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有意味的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這幾句詞裡有相反的兩種聲音，可以名之為“棄世傾向”和“戀世傾向”。

明月幾時有？這是一個問題，為了解答這一問題，我們“把酒問青天”，但“青天”不會作答。“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這也是一個問題。只有到達了“天上宮闕”，才能有資格回答這樣的問題。為了給這兩個問題找到答案，我只好“乘風歸去”，也就是離開這個世界。這五句詞是“棄世傾向”發出的聲音。

緊接着的是“戀世傾向”的出場。你說“欲乘風歸去”，要前往“天上宮闕”，我就提醒你“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樣的提醒也是威嚇。更重要的是，我向你指明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樂趣，那就是“在人間”“起舞弄清影”。

這九句詞是吾之所謂“天才悲劇”。中國有光輝燦爛的一部文學史，但就我的閱讀之所及，像這樣的天才悲劇是少之又少的。

2、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這首詞裡也有相反的兩種聲音，可以名之為“虛無主義”和“英雄主義”。

東去的大江用“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普通人物在這個世界上自然更不能留下什麼痕跡了。生命是無意義的。這是“虛無主義”的腔調。

“英雄主義”馬上起而糾正虛無主義的錯誤：“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三國”時代的“周郎”至今還被人所記憶，而且還有“故壘西邊”的“赤壁”為證。更重要的是，英雄主義必須正面指出建功立業的價值。由“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構成的“江山”“如畫”，世界美好得足以引起眾多“豪傑”們建功立業的意志。“當年”的“公瑾”新娶了“小喬”，既有“雄姿英發”的外表，又有“羽扇綸巾”的裝扮，而且“談笑間”就能建立“檣櫓灰飛煙滅”的戰功。總之，人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建功立業，而且也能夠建功立業。

駁斥了虛無主義的錯誤，正面指出了建功立業的價值，英雄主義至此還不罷休，而是進一步嘲弄虛無主義——“笑”虛無主義“多情”得“早生華髮”，也就是未老先衰。

虛無主義的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招來了英雄主義沒完沒了的敵對性的話語，於是祭出了自己最後的法寶——“人生如夢”。

蘇軾此詞也是一個“天才悲劇”。

3、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有意味的首先是“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人家”的意思是住人的房屋。

世界提供人創造房屋所需要的各種原材料，構成世界的萬物還可以直接滿足人的各種需要——“花”和“燕子”可以直接滿足人精神上的需要，“杏”和“綠水”則可以直接滿足人物質上的需要。這個世界是美好的。

“世界”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有意味的還有“天涯何處無芳草”。“天涯”的意思是極其遙遠的地方，“芳”的意思是香味。天涯何處無芳草？這是一個問題。按照常規方法去解答這個問題是費力的，因為我們首先必須前往“天涯”。“機智”卻可以巧妙而且無懈可擊地解答這樣的問題：“天涯”那裡凡是沒有香味的地方也就是沒有芳草的地方——“芳草”是有香味的草。

“機智”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可以被獨立出來的還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佳人”的意思是美女，“漸”的意思是逐漸地，“悄”的意思是無聲音。

我們的眼睛有觀看的能力，我們的耳朵有聽的能力，但我們的這些能力經常得不到發揮——一堵“牆”讓我們的眼睛癱瘓，看不見“牆裡”的世界，看不見裡面的“人”，直叫我們干着急；隨着“人”的“笑”和“聲”的終止，我們的耳朵也就成了某種沒有實際用途的擺設。正因為各種感覺能力的局限性，幻想的重要性凸顯出來，幻想可以為我們創造出美好的事物形象——“牆裡”的“人”被幻想成了“佳人”。

“幻想”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蘇東坡此《蝶戀花》詞，包含了三件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