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59)
天工與人力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是崔顥的詩《黃鶴樓》。嚴羽《滄浪詩話》中,此詩被認為是唐代七律中的第一名。
但首先,《黃鶴樓》連律詩的基本要求都沒有完全達到:律詩有平仄方面的要求,此詩的第一、第三和第四,這三句都不合平仄;律詩要求中間四句是兩個對偶,此詩的第三和第四兩句沒有構成真正的對偶。
此詩的後四句倒是完全符合律詩的要求:平仄方面沒問題、第五和第六兩句構成標準的對偶。
不管怎麼說,讓《黃鶴樓》去參加“七律”組的評獎,把多方面根本算不上律詩的《黃鶴樓》推崇為唐代七律的第一名,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只是不應該認為古人因為疏忽而犯了這樣的一個錯誤。這樣的一個錯誤或許還是大有深意在其中的。
此詩最值得注意的是:有言外之意的只是前四句,後四句沒多少意思。
有言外之意的文字只能產生於靈感,歸根結底歸功於人力之外的天工。沒有言外之意的一切文字,才完全由詩人本人來負責。《黃鶴樓》可以從中間劈開,成為兩半,前一半屬於天工,它有言外之意,同時無視韻律(平仄)和對偶等等方面的清規戒律;後一半屬於人力,它的藝術價值極大程度上只在於合於韻律(平仄)、對仗(對偶)工整這兩個方面。
一首律詩一共八句,從理論上說,最好的律詩只能是八句都有言外之意的律詩。退而求其次,有言外之意的部分越多,則這首律詩就越是優秀。八句都有言外之意的律詩,或許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一首律詩能有四句有言外之意,算是鳳毛麟角了。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是杜甫的《登高》。《登高》完全符合律詩的規則,而且簡直就是超額完成了七律被規定應該完成的任務——不僅八句倆倆皆成對偶,連一句之內的“風急天高”和“渚清沙白”也各自都成對偶,但有言外之意的,只有“不盡長江滾滾來”這一句。
只要能顯示出言外之意,也就是只要能顯示天工的玄妙莫測,別人就不會計較你的作品是不是有合乎平仄、對仗是不是工整這等人力方面的缺失了。在“天工”的奪目光彩之下,任何“人力”都顯得不值一提了。
看來,人們挑選出“七律”中的傑作,主要的不是着眼於“律”,也就是並不是着眼於“人力”,而是着眼於言外之意,也就是“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