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103)
詩與人之常情
“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這是蘇東坡的名句。一個人從甲地前往乙地,途經一座小橋的時候,發現小橋被“雪”所“壓”,這個人因此而認為“無路”可走了,半途而廢了——“歸去、歸去”了。
而按照所謂人之常情,這個人應該做的,是克服障礙——壓住小橋的,無非是一些雪,又能構成多大的障礙?何至於小題大做般地說什麼“無路”?因為一些雪覆蓋了小橋就放棄出行計劃,未免顯得有些愚蠢吧。
但根據人之常情感覺難以理解的蘇東坡此名句,其中有這樣的言外之意:我們從甲地前往乙地,需要有一條路,更準確地說是需要某種暢通,而暢通來之不易,而是需要我們做出各種努力——在有溪流穿過的地方,我們必須修築“小橋”;其次,暢通容易遭受各種破壞——一場“雪”就足以破壞路的暢通;暢通遭受破壞的一條路其實相當於“無路”,意味着我們只好半途而廢,結局是“歸去、歸去”。總之,“暢通”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在所謂人之常情牢固統治的地方,就不會有此類傑作的產生。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傑作是超越人之常情的結果。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是屈原的名句。一個人想喝附着在“木蘭”上的“露”,就等待這些露從木蘭“墜”下;一個人想吃“秋菊”的花,就去等待這些花瓣自然凋謝。而按照人之常情,這個人做事太不講效率,可取的做法是直接去收取木蘭上的露水、直接去採摘秋菊的花瓣。
“滅燭聽歸鴻”,這是謝朓的詩句。“聽歸鴻”需要的是我們的耳朵,如果說發光的蠟燭會吸引我們的眼睛,以至於分散我們的注意力,最終影響我們聽歸鴻,我們也用不着去“滅燭”,因為按照所謂人之常情,閉上我們的眼睛就足夠了。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這是李商隱《夜雨寄北》的前兩句詩。你問我什麼時候是“歸期”,我回答歸期不能確定,為什麼就不能確定?按照人之常情,我最多也只應該解釋為:因為“巴山夜雨”——夜晚的巴山地區正下着雨,但我的回答超過了人之常情,它是“巴山夜雨漲秋池”——比人之常情所要求的多出了“漲秋池”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