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在那個春天，中國放了一顆真的人造衛星。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打了個全面工業基礎。那一年，中國工業產量升到了世界第五的位置(按當時匯率，以後因匯率還會有反覆)，平均每年超過一位領先者。那一年也是美國工業的高峰年，因為隨後就陷入了十年危機。七零年中國和美國工業產出加起來略高於全世界的40%，其中中國是6%。今天中美的製造工業產出合計約是世界的38%。但其中中國是20%。看起來似乎美國失去的份額正好被中國拿走了。2001年中國加入了WTO，到2010年中國工業製造業產值超過了美國。恰好這十年被認為是美國製造業最黑暗的十年，一共失去了五百萬就業崗位，30%的降幅。而且美國的貿易赤字在這十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漲。時間上和數字上的線索，很容易讓人產生因果幻覺，認為美國這些年來一切麻煩，都來源於中國的崛起。

但是，這些衰退，失業，貿易赤字等，也可能是原因不是結果，也可能只是巧合而於中國無關。今天美國的經濟學界，看法大概是四六開。四成經濟學家認為中國應該對此負責，中國對美國的產業競爭優勢在於國家補貼、低工資低環保、以及知識產權侵害等。六成經濟學家認為是美國工業自己先退步，讓出了空間從而導致中國有機會壯大。只有極少數主流經濟學家，認可中國從五十年代開始的自主努力和積累的實力，占有現在的份額是實至名歸。

中國工業品是對美國有巨大的貿易順差。雖然中國產品單價不高，但數量巨多，有鋪天蓋地的感覺。從教堂的聖誕裝飾，到美國陸軍的軍靴；美國隊的奧運會禮服，到川普的競選小紅帽。。。天天都刺激到神經。可想而知，美國政界和民眾更容易接受表面推理，從而感到沮喪。不過，今天總統領導發起對中國的貿易戰，是一場義氣之爭，政治秀，民心戰，還是真的有長遠經濟戰略布局呢？

且不說中國在“綜合國力”上遠不及美國。即使在狹義的“工業製造業”上，美國同行並不比中國落後，在高端以先進科技為基礎的領域，美國還比中國領先一整個身位。美國只有中國五分之一的人口，工業產出與中國差不太多。並且迄今美國還是工業品出口量（以價值計）最多的國家。如果以GNP計，就更領先了。所以我不同意美國在製造業上就已輸給中國了。美國的工業，其實是輸給了國內的第三產業。原來對國民經濟貢獻最大的製造業，現在份額小於房地產開發出租；各級政府部門；金融保險；醫療衛生等等。今天的結果，是美國國內產業結構演變的結果。

讓我們回到一九七零年，真是個無與倫比的標誌年。以前美國都是貿易順差國，以後都是貿易逆差。不僅以後十年美國一直在“滯漲”，布雷頓森林體系也很快就解體了。“美元”曾依靠這個體系確立為世界貨幣，卻仍不滿足。現在美元親手埋葬了最後一位前輩元老--黃金，從而成為唯一的選擇。美國作為世界大戰的勝利者和得益者，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美元成為世界貨幣有歷史的必然性。從歷史到今天，真正意義上的世界貨幣只有過美元，也只能是美元。

當然，要自由的美國人民和美國資本自律，不去利用這種優越地位牟利，是不可能的。從七十年代美元被放出籠後，美國迅速成為世界金融中心，全世界的多餘資本，避險資本。權貴資本，迅速向美國集中。金融業的槓桿之大，獲利之快，遠非產業資本可望項背。資本迅速向金融業轉移，居民也多少分享金融繁榮的利潤轉移。美國迅速從一個工農業生產大國，變為以金融為支柱的第三產業獨大的消費國家。初中生穿上西裝冒充金融專家操縱股票買賣不可怕；而一個國家的頂尖數學物理博士都投身華爾街搞證券，卻要靠從其他國家進口大批工程師來支撐經濟才可怕。這意味着美國的實業產業正在空洞化。

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夠一直經常賬戶赤字，但美國迄今已保持了五十年，還一年比一年大。只有一個原因，美國是美元發行國。貿易，賬面是平衡的。只是中國銷售的商品多，而美國出口的美元更多。美元，成為美國的主要“出口商品”。當然，如果這些美元能在美國境外像其它商品一樣被吃了燒了埋了，就徹底“平衡”了。但是，這美元名義上還是一種債務憑證。從主觀願望上說，美國人最恨美元，希望花出去的錢滾得越遠越好，永遠不回來才最好。即使有部分回來，最好在什麼金融股票市場裡打轉轉。不要真金白銀地買我們的勞動產品，供不起了。這麼多年積累下來的巨量海外美元，是一把高懸的“達摩克里斯之劍”。

要理解這一點需要區別世界貨幣和國內貨幣的不同使用方式。國內紙幣發多了就是通貨膨脹，效果會被抵消。當然如果是某個世界組織來發行世界貨幣，效果是一樣的。不過如果世界貨幣是某一個國家發行的，就完全不同了。因為作為世界貨幣的那一部分，會不在這個國家經濟體系內流通，多少還會被它國用作儲藏儲備，就不會造成這個發行國家內部的通貨膨脹。而只要這個體系維持下去，這輸出的部分，就是實際上不用履行的債務，成為變相稅收。

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和美國的世界老大地位，是一個事情的兩面。老大的地位，就是那根懸着達摩克里斯之劍的馬鬃毛。大家對美國有信心，就對美元有信心。有信心時，全世界都接受美元放心持有美元。這在二戰後那一二十年，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你想要什麼想要多少東西，美國都能生產出來。總量少時也沒問題，美國還有強大的農業，豐富的資源。但是，當大家手裡的美元多到讓人不放心的時候，再一看美國除了些股票債券沒有多少實實在在的東西可買時，會發生什麼？

作為個人主義者，上到五百強CEO，下到食品券領取者，每個人都覺得自我價值沒有能充分實現，並沒有得到該得的那麼多。但作為一個總體，我們一齊為美國的偉大而驕傲。因為我們出口的“拳頭產品”，美元，支撐和維持了我們部分的幸福生活。世界經濟和貿易規模每年都在擴大，所以每年都能吸收更多的美元。但發行的太多，還是會造成世界性通貨膨脹。這個時候，美國想要做的，就是同時增加對美元的需求。也就是說，把美元使用到貿易之外的領域。最快見效的就是政局動盪和戰爭，讓許多國家和地區不能建立起自己的貨幣信用體系，這樣就會增加直接使用美元或者以美元為本幣的儲備貨幣的機會。這也是理解當今地緣政治的關鍵因素。

同樣重要的，就是要讓這個世界別無選擇。不想繳稅是人的天性，總是有國家不甘心地想分一杯羹。特別是今天美國統治力大不如前，就必須花大力氣去扼殺所有可能的替代者。讀者自己可以回顧上個世紀美國曾經對黃金、英鎊、馬克、日元所作的一切，以及這個世紀對歐元和人民幣的做法。美國現在正竊喜英國鬧脫歐呢，真脫假脫都不要緊，關鍵要不停地折騰，折騰就削弱歐元。

人民幣是一個潛在的替代者。而且因為中國的經濟總量和世界第一的國際貿易量，必然會成為第一競爭者。中國肯定不甘心捏着越來越多的大把綠紙頭，即使投資所得的收益還是空紙頭，相當於納稅證明。這個世紀開始中國小心翼翼地搞人民幣國際化，實際上走三步退兩步半。表面上說是防止金融風險，其實是在看美國臉色。以現在中國的經濟規模，根本沒有什麼投機資本可以挑戰。但中國現在無論是軟實力還是硬實力，相對美國都不占優勢。想要代替美元哪怕只是擠占份額，都會比挖人祖墳或者直接向白宮發導彈，更不可容忍，引發死磕。這是一條生命線。

美國的問題一大半是美元的問題。從美元世界貨幣地位的角度，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美國阻止或延緩中國成為世界經濟第一的必要性。但美國一步步走到今天，從政治還是經濟上，想要擺脫對金融資本的依賴已經力不從心。金融資本關心美元的地位，不關心實業的興衰。可金融資本不能創造足夠的高薪工作崗位來穩定國內政治。美國政治穩定的中間力量是中產階級的“存在”，而中產階級以前是以產業工人為基礎的，現在正在“消亡”。自動化固然讓機器可以代替工人與低工資國家的製造業競爭，但機器沒法代替或成為“中產階級”。

美國今天的政治亂象，反映了社會中政治精英，金融資本，普通民眾之間的利益分歧越來越大了。美元和金融中心的地位，實際和美國穩定的政治環境相關的。但長遠利益和眼前利益的協調總達不成一致。美國式民主中的政治家們，越來越困難地在選民和金主之間維持平衡。川普總統聲稱的想通過貿易戰達成的目標，短期內一個都無法實現。除非他能把美國拖入休克療法，讓民眾暫時放棄靠出口美元帶來的高生活水準，從而讓美國擺脫對赤字和美元發行的依賴，扎紮實實地從頭做起。否則美國會一直處於對自己地位的焦慮之中，為美元被取代那一天來臨而擔驚受怕。

但美國政治環境的複雜程度，讓任何實質性改變都類似“不可能的任務”。美國政治和經濟目前已經進入了一個死循環。最表面層是財政赤字。財政赤字既是美元的發行手段，也是穩定政治的支出手段。政府（包括地方政府）部門支出上已是美國第二大產業，雇員是中產階級的主要來源。還是國內最先進製造業的重要市場。強大的軍隊和軍工還是維持美國地位進而美元地位的直接工具。美國金融資本對長期投資製造業不感興趣，但對於維護美元地位非常重視。所以資本經常讓政府在一些地區維持或干預造成動盪，甚至直接軍事介入。這些能增加國際上對美元的需求，增大美元的發行空間。但另一方面政府承擔了成本，導致財政赤字的擴大。所以財政赤字本身既是因又是果，自我循環無法解脫。

這個兩難處境還體現在最近川普和美聯儲的矛盾上。美聯儲的目標是維持美元幣值穩定，從而確保美元和美國金融市場的地位。但川普想通過通貨膨脹消除金融泡沫，促進實業。讓美國製造在出口上占優，也能將企業現金和工作崗位回到美國。可同時股票市場卻不能有閃失，因為海外美元有些回流的依賴股票市場所吸納，海外的國家和個人也因這開放的股票和債券市場才能放心持有美元。眼下如果把這些金融市場搞垮了，等於將猛獸放出了了籠子，要衝垮國內其它一切市場的。

在對待與中國貿易赤字上有着同樣的困境。每年多發行的美元，最終出路會體現在貿易赤字上。貿易赤字集中到中國，一方面說明中國產品最有競爭力，就是價廉物美。所以，如果強行轉移到其它國家，美國消費者馬上就會體會到消費能力的降低，相當於生活水準下降。另一方面，只有中國才會將美元由國家收購，囤積了三萬億作為外匯儲備。實際上幫美國將通貨膨脹轉移到了中國國內，在變相地補貼美國的貿易赤字。其它任何國家或國家集團都沒有如此的吸納儲存能力。

假設這場貿易戰能成功地將中國的對美貿易逆差打光，將這每年幾千億的貿易赤字分散到許多小國家去，這些國家沒有中國的家底厚，拿了美元一定急於採購，會有更高比例的美元迅速回到美國要求兌現。美元價值和國家財政崩潰的壓力會成倍增加。如果美國的生產能力不能滿足這些國家手中美元的需求，這些國家就會轉向有生產能力的國家購買，比如中國。理論上可能是轉了一圈，中國對美的直接順差變為“間接順差”。但實際上的效果是無法預測的，因為那樣的話，如何保證中國依然像現在這樣“心甘情願”地接受美元呢？美國還能再有“貿易戰”的餘地去威逼中國支持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嗎？

從美元發行角度考慮，將貿易赤字集中到中國也是當下對美國最有利的選擇。在美元發行沒有得到控制，國內生產能力尚不具備的時機，就與中國打這種全面貿易戰，實在讓人無法理解。所以，川普這場貿易戰，在國內並得不到經濟學界和金融界的支持，即使在實業界也支持者寥寥。除非，他只是在追求短期的政治目標和影響，在經濟上他的行動是不可理喻的。

（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