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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的性、情和欲
送交者: 道還 2019年01月27日14:54:02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賈寶玉的性、情和欲


楊道還 1/27/2019


(一)

寶玉的性格,可以從三個層次來看,性,情和欲。


“性”是本來面目,有的人能夠保持,有的人很容易變化。寶玉有異於普通人,是個秉性難移的,不管後天的影響如何,總是他那個樣子。賈府的人很怕觸犯了他的本性,黛玉初次進賈府,寶玉問她是否有玉,黛玉說沒有,這就觸發了他的呆性,不管不顧地把自己的玉摔了出去。這一段恰好是前後賈府的人對他的評價的註解。這個本性後來雖然掩藏起來了,違逆他的本性的情節沒有了,但刻意順着的卻有。


寶玉的情很發達,也是有異於常人,這與他本性的不改,相映成趣。寶玉的“淘氣異常”,是他的本性執拗讓賈府的人感覺難以應付;他的“聰明乖覺”,卻是情的表現。寶玉對黛玉說,他心裡除了老爺太太(他的父母),就是黛玉了。這個是真話,寶玉情感充沛,能做到不因一邊的情,冷淡了另一邊。


在各種感情裡面,寶玉又於男女之情特別發達。警幻說他“古今天下第一淫人”,是就這方面而言的,淫是過度的意思。寶玉這個淫,是情感的充沛以至於過度,不是薛蟠一類的肉慾的過度。警幻說他“意淫”,是說他對情貪得無厭,無節制而淫;不是說他對欲貪得無厭,整天做性夢。這種情的無節制有着情感充足無盡的支持,這才是他天下第一之處。寶玉鄉間偶遇二丫,叫茗煙去找供奉女孩的廟,雨中看薔官等等,都是此類毫無節制,卻有着真情實意在裡面的情節。


寶玉的情總是被本性所制約,情雖然過度,但始終難以擺脫本性。本性執拗的人,性情一體發出就屬於痴的類型。馮夢龍的《情史·情痴類》裡有,少年戀上一個一目失明的貧困倡女,別人嘲笑,少年大怒,說,我見到她之後,覺得天下的女的,都多一隻眼;好眼有了,何必又多一隻。這個少年是典型的痴。寶玉的性情就是這個類型,只是他的情痴隨處都有。


欲是肉慾的意思,欲可以與情分開,有獨立性。如薛蟠霸占香菱,只有欲,沒有情。按曹雪芹的意思,薛蟠這種“不及情”的人,連稱為淫,都不夠格。寶玉雖然閱人多矣,但欲不是很強。這當然有環境使他“聰明乖覺”地不敢造次的因素在裡面,但他的欲總還不如情的份量重。寶玉的重情,反而壓制了欲。以晴雯為例,晴雯撕扇之後兩人間可說有情,補裘一事更顯出情已漸深,但寶玉與晴雯間一旦有情的建立,晴雯就大大不同於花襲人,也不可能發生花襲人一類的事情,晴雯怎會“柔順”。晴雯與寶玉最後死別,令人嘆惋,理有固然,曹雪芹也就如此寫。書中這一段情,是黛玉悲劇的預演,此情不能有結果,原因也類似。


寶玉的性、情、和欲都有,但重心在性情,是個性情中人。《紅樓》因此不同於《金瓶梅》,沒有那麼多的情慾,而對性情探討更多,以情見性。此間的區別就是藝術與色情的區別。從性、情、和欲的角度來看,大體上以感官和情感的刺激和滿足為主的作品,如色情、怨、憤之作,甚至某些愛情或煽情小說,都屬作品,屬於可以大量製造的工藝品,不能上升到藝術的層次而像藝術品那樣具有本質上的獨一無二的特性。《紅樓》即是這樣的獨一無二的藝術品,性而情,然後情而性。


性情中人往往不是在生活中有脾氣的人,這裡的脾氣包括各種暴躁,執拗,嗜好等。平常脾氣很大,遇到更霸道,更有權勢地位的人,卻立刻通情達理了,這樣的人只是用情作為操縱別人的工具,不是他的本性流露。但脾氣很大,遇到更弱小,更無權勢地位的人,卻開始通情達理了,這樣的人屬於性情中人,但他的性情是未加優雅來打磨和磨礪的。《論語》中的子路就是這後一類人,所以孔子說他“野”,即“質勝於文”。而《論語》裡不太起眼的原憲,尤其是胡適說有“畏縮”氣象的曾子,卻是足金的君子,如孔子所的“文質彬彬”。胡適走眼,是因為他只見了皮毛。


性情中人往往是平常生活中溫和而通情達理的人。寶玉小的時候的“摔玉”一節,有一種不管不顧勁兒。一個小孩子如果露出這個勁兒,長大之後是性情中人的機會很大。這樣的劇烈衝突,固然對周圍人有影響,但被這種經歷影響最大的卻是他人:一旦認識到這是個麻煩,試圖處理和轉變就會發生。這些人往往通過對自己的認識,而能認識他人的情感,因此平常就表現為溫和而通情達理。寶玉即是如此,對人平易,即使地位低的人也是如此。在這一點上,賈雨村這個鳳凰男與寶玉正成對比。這並不是說寶玉容易接近,性情中人實際中很難接近,如孔子講,“君子易事而難說(悅)”。寶玉一開始的設定,已經決定了對他有意的女孩兒們“易相處而難得到”的困境,除黛玉一人以外。


孩子的性情是要變的幾乎是肯定的,但人變成什麼樣的人,是不定的。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說這類孩子不成大仁就是大惡,頗有點兒曹操被認出“治世能臣,亂世奸雄”的意思。曹雪芹當然應該是認為這樣的寶玉才值得他的大部頭書來寫(恨短),但他不以能臣奸雄為然,他有個更大的天人背景來敷衍故事。


藝術品對人觸及的層次要深一些,這個能力是沒有達到藝術地步的東西不具有的。如“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所講,藝術要入木三分,不管是刺痛還是慰籍。藝術品往往埋藏在工藝品中,以待有緣,需要一個人有對其的理解,才能欣賞。這種欣賞具有個人性質,不是每個人去“欣賞”時都得到同樣的東西,不像科學理論那樣。個人性質的欣賞,難以言表,只是一種同氣相求,核心在說不明道不白的氣,自覺得到的是說不明道不白的悟。如陶弘景詩句,“只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詩文也是如此。談起“悟”,很多人都要笑歪嘴,正是“不笑不足以為道”。從悟得到的是一種“個人知識”。莊子用輪扁斫輪的寓言,很清楚地講出了“個人知識”的特點:砍削(木材)製作輪子,輪孔寬舒則滑脫不堅固;輪孔緊縮則輪輻滯澀難入,做出剛剛好的輪子,“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邁克爾·布蘭尼在闡述他的“默會知識”(個人知識)時,則舉上百工程師和科學家不能重複小提琴製作大師的手工作品為例。悟需要有準備的人,也需機緣,兩者相遇時或然發生。科學主義者認為這屬於“孤證不立”,因此是偽科學——這些人沒有能真正理解科學。這些人即便遇到悟的機緣,如豬八戒吃人參果,不知要吃幾個才能知味,但人參果哪裡有那麼許多。


(二)

從愛情來看,人都有性,情,和欲。性發出來就成為情,情發出來就有欲。反之則不然,可以有欲無情,也可以有情無本性,類似於遊戲。中國人認為,性,情,和欲三者的關係如水流,前者是後者的源頭,三者應是一貫的,而不應有無源之水。但正如河流的上游,中游,和下游,很難“定義”哪裡是個分界線。這不是中國人思想或文字缺乏清晰性,而是事實如此,也就如此說,作此想。中國人用變描述有清晰分野的事情,用化描述不可分割的過程。錢穆以生米做成熟飯為例,問哪一刻是生米,此後即成熟飯?知道階段性的變容易,體味連續的化難,因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就會以為什麼都是可以清晰定義的。如化學豈能成為變學?又如,以河流的轉向為例,轉向從哪個點開始算是轉過去了,這是無法確定的,但從上游和下游的遠處看,卻很容易得到河流的轉向的認識。又如人脫離動物,如何劃出分界線?宣稱找到了一個確定的標誌,只能是自欺欺人。這種分界在文明發展後很容易看到,正如馬斯洛所認為的,只有從偉大的人性,即人性能達的高遠處,才能看出來人與動物的區別。從低劣的人性去區分,只能得到人與動物無差別的謬論。


紅樓里,寶玉與黛玉和寶釵之間的情感糾葛,大體上可歸為性情和情慾兩類範圍,性和情糾結難分清楚,情和欲也是如此。


黛玉和寶玉的關係,從兩小無猜,耳鬢廝磨發展而來。在寶玉被打一段,黛玉哭說,“此後你當改了”。這句話裡面包含了很多書中沒有述及的情事,這些事在寶黛早已彼此明白,已經到了不須說,即可互相理解的地步。但更根本的,兩人本性上的聯繫,更在兩小無猜之前,“這個人我見過的”,兩人一個暗驚,一個明說了出來。這種聯繫或者說兩人的契合,是先天的,至少曹雪芹這樣認為。


寶釵則始終是個“檻”外人,與寶玉只有情慾糾葛,不能踏入性情這個境界。寶玉見到寶釵生的美,看到雪白臂膊,屬於情慾一類,有可欲。他想這如果生在黛玉身上,還有機會摸一摸。但對黛玉,因為性情的成分濃厚,寶玉不可能生出這樣的想法。兩人讀《西廂記》一段,就警示了寶玉此類想法的後果。


至於湘雲在被子外面的臂膊,寶玉只想到會受涼,那是只有親情了。妙玉與寶玉一段,則是性和欲的糾葛,這個糾葛中,情是不被允許的,妙玉和寶玉都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秦鍾這個“情種”與小尼姑的一段,甫生即夭折,可看作妙玉和寶玉這一段的孽緣的伏筆。結局妙玉被劫走,算是一種交待。


黛玉和寶釵深愛寶玉,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黛玉對寶玉是知性而後知情的。黛玉並不試圖使寶玉的性格改變,反而有意回護。寶釵則很有情理,不以寶玉的性格為然,只是她無可奈何才沒有採取實質性的行動去懲改他,這就決定了她只能是個外人。在寬容和接受寶玉的本性上這一點上,寶釵甚至不如王熙鳳等人。賈母,王熙鳳,和湘雲等從親情上,反而站在寶玉一邊。


寶釵對寶玉性格的對待,與花襲人一路,所以寶釵與襲人想法投合。書中對襲人的“痴”的描述,很令人驚覺。襲人伺候賈母時,心裡只有賈母一個,伺候寶玉,心中就只有寶玉一個。這樣的人,如果她是自己,不去伺候人,又當如何?這個問題對於一個弱女子來說,是致命地嚴肅問題。有解《紅樓》的人“恨其不爭”,但問題在於,她爭的是什麼?襲人是有爭的,但她的爭在《紅樓》裡有山雨欲來的陰影。寶釵在遭逢寶玉的情形上,與襲人類似,不成結果,也類似。


對於寶釵來說,寶玉是當時情境中的最佳選擇,否則就只能像探春那樣,嫁給素不相識的人。但寶釵這種最佳選擇不同於黛玉絕望的唯一選擇,對寶釵來說,嫁如探春未必是絕境,或者得到與寶玉同埒甚至更好的佳偶。


對於黛玉來說,寶玉則是唯一,其人不可再得。黛玉在賈府寄人籬下,並不能適性,從初進賈府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都是如此,她只有寶玉,得不到,惟有一死。對於寶玉來說,也是如此。寶釵固然是金玉良緣,但史湘雲的麒麟也不惡,寶釵,湘雲,以至於寶琴等人,不失“良緣”,但也至多只是個“良”的緣,不是那個唯一的,決定性的。寶玉不得其人,是心死,如木偶人或出家。紅樓夢不成悲劇,只有木石前盟一種解法。但造化弄人,並不由人;前盟在天上,此處卻是人間。


(三)

人的情,從性發出來的是“真”的,其餘都是人為的。從性發出來的,無善無惡;人為的,卻有善惡之分。儒家養善,但道家認為,不如守“真”,保持質樸,當需要有真情的時候,就會有真情流露出來,也就自然是善的。這種真情作為自然對人文的永恆參照物,為善提供參照,而無需去符合“善的標準”。


道家的情,雖然少見,卻可能很質樸而有不可使之熄滅的熾烈。如錢穆《莊老通辨》說莊子:“莊周的心情,初看像悲觀,其實是樂天的。初看像淡漠,其實是懇切的。初看像荒唐,其實是平實的。初看像恣縱,其實是單純的。”顯然這種回歸於質樸是普通人難以達到的,道家因此又提出若幹辦法,如,或者要求社會回歸素樸;或者要一個人自身返歸素樸;或者對於難以制服的情,使其放縱,疏解之後再返歸素樸。又如,陶淵明的詩句,“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性本愛丘山”,不能改為“情本愛丘山”。陶淵明已經對自己的性有知覺,丘山、林壑。和田園只是適性,適性了,情自然而然地就流露了出來。


不適性,再多的情,也不能使人心安。“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所講就是適性,沒有嫌,也沒有疑,不起別念,就只有安適。解《紅樓》者,多有探討寶玉與哪一個女孩結婚會更幸福,這是只知道情,不知道性。這就如同問陶淵明,不為五斗折腰,那麼一千石,兩千石又如何。這種稱斤論兩不論如何精彩,在境界上是不能企及《紅樓》的。


中國人認為,一個人的本性應該保守,多情容易傷性:“多情易老”,“神不淫於外則身全”(《韓非子·解老》)。一個人的情,應該從本性發出,有本性的根基,違背本性,就是虛情假意,或者是無根基的逢場作戲。俗語說,“戲子無情”。這句話好像有問題:因為古今中外演戲的人,好的演員,都是專精於情,情表現出來都是能夠感染觀眾的。但這句話一點也不錯,演戲的人的情是假的,甚至不如無情。“戲子無情”,不是指一個演員對人沒有情感,而是他場面上的表演並不是從性發出來的情,只是一種情感上的技藝。有難以掩飾的真正性情的演員,不會是個好演員。反過來,只有才藝,沒有情感技藝,也難以成為好演員。因為在電影中成功地飾演了一個正面人物,就認為那個演員就是那樣的,是一種自以為是。


性是沒有理的,沒有道理好講。一個生性厚道,喜歡與人頻密接觸,如寶玉;或者生性淡泊,不喜歡與人過於親近,反而多譏諷,如黛玉,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他(她)生成這個樣子,就是這個本性。這不是說黛玉這類人無情或不善於情,如前所講,只要他(她)的情有性的根基,發出來的,熾烈程度來的沒有不同。因此沒有理由去強迫他(她)改變。一個男孩子生來像女生,或者一個女孩子生來像個淘小子,也是沒有道理的。強行去矯正他們,不是矯正,而是一種扭曲,很可能適得其反;對此不能釋懷,是父母的強迫症。很多做父母的知道,孩子的性格是會變化的。強求孩子自幼就具有成人般的理性,孩子就沒有可變得更好的空間,當年齡到了,該起變化時,就容易出問題,當然不是每個孩子都會出問題;應該預留一些進步的地步由孩子自己完成,以取得對自我個性的認識。這樣的自我認識是情商的基礎。很多人認為情商(自我意識、控制情緒、自我激勵、認知他人情緒和處理相互關係)中,認知他人情緒和處理相互關係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但這一部分實在是末節,沒有自我個性,就會流於圓滑,這樣的圓滑並非情商。歷史上從來沒有哪個成功人士,沒有自我的個性。


在社會環境中,情卻要講情理。這裡的理,不是一個人自己性情的理,而是我有我的性情,他人有他人的性情,這兩者互相作用,不是隨機或任意的,而有規則可循。隨機或任意當然可以,只是會碰壁。不想碰壁的人,就應該講情理,而不是任“性”。講情理,在情的方面,就需要控制情緒、自我激勵等機制;在理方面,就需要認知他人情緒和處理相互關係。而這些都必從對自我的性的認知開始。


(四)

寶玉這個人,可說具有豐富的個性。曹雪芹的《紅樓》即表現出了他出人意料的極為獨特的個性,也展開了他情理之中處事和遭逢。寶玉性格與社會環境中情理的衝突,是曹雪芹所提出的大問題。而曹雪芹對寶玉的個性格外珍視,他對寶玉的描述,是從中國文化的整個背景上展開,更是了不起的大手筆,前無古人,也很可能後無來者。這是《紅樓》的意義之所在。


《莊子》有,“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曹雪芹筆下的寶玉,屬於人的自貴一類。有人解《紅樓》,從社會意義上着眼,認為影射政治,後宮等,是以“俗”眼看《紅樓》,這些人不知道世界上更有人視這些東西為糞土(參見雨斤兄《真正的走火入魔是什麼樣子》一文)。當然這些人從中看出政治,也有原因:性情中人自貴,就天然地與世俗價值,包括禮法,政治以及社會,存在着衝突的可能。中國古代這樣的人很多,西方也有盧梭,大衛·梭羅一類。中國人的理想社會有兩種,道家的至德之世和儒家的大同世界,其區別在於前者能容得下自貴的性情中人,並由這類人組成。而後者不管是按照大同,大數據,還是烏托邦建立的社會,總是與這樣的人有潛在的衝突。


也有人解《紅樓》用心深刻,以為《紅樓》描寫的人物都是城府過人,此類解《紅樓》以為精彩在於這些人物的心計,也屬“俗”眼觀之一。《紅樓》中的人,都很普通,盡多小兒女的勾心鬥角,但不是一些智商情商超級發達的人相互廝殺。小兒女的情事,自然有其意義在裡面。孔子說,“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此中的道理,是人倫和人類社會生人和延續的根本,哪裡會沒有意義呢?沒有兩性的生活,智商情商,科學經濟又往哪裡去?


《紅樓》的背景,像很多古代小說一樣,從神話或天講起,落於一地,然後才講到人。人的性屬天,中國人講性格是天生的。寶玉的性格即是天生的,有玉為證。中國人又認為,姻緣來自於天,所以有月下老人系紅繩的神話傳說。這個神話不是“姻緣來自於天”觀念的起源,而是由此觀念敷衍而成。


據說張愛玲曾講,中國人不說“我愛你”,“你也在這裡”才是中國人表達愛情的方式。這句話,顯示出張愛玲對“姻緣來自於天”有深刻理解,使男女遇合,首先是天的作用使之相逢,相逢很多時候是偶然的“千里姻緣一線牽”,脆弱而或然;然後才有人的作用。通俗如《大話西遊》,也回應了這一觀念,引起一代人的共鳴。據說日本一個小說家講,日本人也不說“我愛你”,而說“你在這裡,我很愉快”。這是對愛情的理解接近於“適性”的一種意境。


有人認為中國人的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完全相信道聽途說。“父母之命”是根據普通父母都為孩子的婚姻穩固長久着眼,以避免未成年人的不成熟的衝動,這是因重視而慎重;“媒妁之言”是根據“父不為親子謀(媒)”(《莊子》),引進一點兒客觀性,以避免主觀自誇以至於虛言欺騙,仍然是慎重。柏楊曾說,現代年輕人,對着鏡子刮鬍子,都不知道鏡子裡的人想要的是什麼。如何讓這樣的人得到愛情,有幸福的婚姻,顯然是個大問題。現代人用大數據去匹配,類似於笑話,大概聊勝於無。中國古代這一套方法當然有很多缺陷,潛在地對愛情的忽視常為人詬病。但現代人自由戀愛,好合又打官司而散,就更好麼?很遺憾,這是沒有個通解的問題。“巧婦常伴拙夫眠”,反之亦然,老子說,“天地不仁”。


普通中國人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一般性而保靠的方法,禮法,並不將其視為不可逾越的天理。古代事實和小說,記載下來或虛構的,寫遵循這套方法的少,而衝破禮法的愛情,往往得到肯定,這從干寶的《搜神記》到明清的《古今小說》、《聊齋》,以及作者不甚高明的《螢窗異草》,都可看到。如卓文君私奔,文人的風評是同情的,但她幾乎被棄,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試圖預防的。這些小說中,尤其明清,對不遵循禮法的姻緣,常常以“奉旨”的方式轉圜,實際上背後思維也是姻緣循天道,只是換成俗人能理解的“天子”之言而已。


《紅樓》有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兩個脈絡。木石前盟屬於天,而良緣只是俗價值的衡量。拙著《中國學術之結構》論及於此,

“愛中必有人的意志的作用,但人的意志對愛又無法絕對控制。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莊子·知北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調而應之的德;而最終實現天作之合,只能是偶而應之,其決定在於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由道決定的,人對之只能無以為。人們將這一類的事情歸於命運,命運莫測,而似乎有更高的決定權。命運與人的關係,在中國學術中,大體上與道與人的關係相應:命運與道一樣,只在人之極處,或然有所感知;平時不可離卻漠然無應。

“《紅樓夢》中所述寶黛情緣,顯示出曹雪芹對這一問題有所存思。此書中賈寶玉之情有三個層次,濫情(社會性),為艷情所掩蓋的性情(自然之真性情),和為性情所掩蓋的木石前盟——註定之命運(道)。這三個層次極具本質性,在這三個層次的糾葛中的寶黛情緣遂成為經典。

“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與先秦的衛靈公頗為神似。而《莊子·則陽》篇對衛靈公如何能夠得到靈的諡號的討論,也是循濫情,性情,和命運——三個層次而來:仲尼問於大史大弢、伯常騫、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鰌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里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曹雪芹之著作是否由此篇得到某種啟發,不得而知。”

靈公死後有石,寶玉生來帶玉,似乎有某種雷同。但曹雪芹對此自有主見,他在通靈寶玉上所寫的是“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仙壽恆昌”和“芳齡永繼”,顯然是他所謂的“荒唐言”。這是何樣的一種感慨和自諷。


(道還: 拙著《中國傳統學術之結構:從道德經到厚黑學》(第二版)近日在網上書店開始發行。多謝諸位朋友的關注。

簡體版:http://www.lulu.com/spotlight/chinese_philosophy

繁體版:http://www.sanmin.com.tw/Product/index/007010705 )


新書簡介系列博文:

1. 黃鶴升:為道還先生書序

2. 解“真”——幻與真,真與偽,真與假 (上)

3. 解“真”——幻與真,真與偽,真與假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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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紅樓夢》。。。。。 - 括號 02/03/19 (250)
  我讀紅樓夢的年齡可能太小, - 仁愛 01/27/19 (386)
    仁愛好,多謝點評。 - 道還 01/28/19 (355)
    從情往來旁生出欲  /無內容 - 仁愛 01/27/19 (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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