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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用
送交者: 道還 2020年12月13日07:23:26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體用


楊道還 12/13/2020


《傳統學術與個人修養》介紹之二.二


    中國人講體用,事物的本質謂之體,事物的功能謂之用。這與結構和功能有點類似,但又不同。大自然中的事物,有結構,就有對應的功能;有功能,就必然有與之對應的結構,否則功能就不能實現。但一旦牽涉到人,結構和功能之上,還有個人去使用的問題。所以體用是顧及了結構和功能,但又有深一層的意義,或者說高一層的複雜性。


    體和用不能混為一談。《墨子·耕柱》有,墨子與他的弟子駱滑氂對話,墨子說,“我聽說你好勇。”駱滑氂說:“是的,我聽說某地有勇士,一定去找到並殺死他。”墨子說:“人都是護持他所好的,制服他所厭惡的。你這樣殺勇士,不是好勇,是惡勇。”這裡墨子所講,就是體和用的分別。駱滑氂喜好的,是勇的用之一,即好勇鬥狠。駱滑氂喜歡的不是勇本身,顯然他對勇的本體、本質也就一無所知,他的勇不是真正的勇。體與用,本應該是互為支持的,但只知道其一,卻往往是有害的。駱滑氂這個例子不僅講出來了體和用的分別,還講出來了混淆兩者的人甚至可以導致悖反的行為,即好卻害之。


    多年前,網上流行一個笑話,說中國的神仙,都是頭朝上,站着飛的,超人卻是像鳥一樣,頭朝前,橫着飛。言下之意,中國人缺乏結構和功能的理解。但一旦知道體和用的區別,就會知道這不是一種“缺乏”,而是另個層次的理解,而且與缺乏正相反,是更深層的理解層次。人本不具有飛鳥之結構,飛的功能只能用物達到,這是用,不能與體混淆。人坐飛機,總不是像鳥那樣趴在座位上。超人橫着飛,看似照顧到了結構與功能,卻沒有飛鳥的翅膀,結構與功能相悖。


    從體用層次出發,很容易理解結構和功能,反之則不然。認為上述例子是“缺乏”的人,其本身缺乏一整個理解層次。對體用缺乏理解,造成很多現實問題,因而對其的討論不僅僅是懷古的、學術的,而是具有現實意義的。如上所講,缺乏體用層次的認識和理解的人,行為取向可以與自己意願南轅北轍,卻不能自知。現代人對教育的迷思,就是個例子。成功的教育從體上來講,是要孩子幸福、自在;從用上講,則要孩子成有用之才、成功。只知道其一,是有害的。


    以下略舉幾例體用。


    錢穆說,中國人常神聖連言,聖言其體,神言其用。這句話的意思是,“聖”是就本體而言的,“神”是就功用而言的。原始思維中的神,是從用中來的。雷公電母是什麼形象?波塞冬的憤怒是人形怪物呲牙裂嘴,還是驚濤拍岸?講神,卻去講體,講功能與結構,是荒誕的。信神,卻去崇拜土木偶人、偶像,是愚昧的。而用科技去尋找神之體,或者因為“神的形象”是人想像的,就去否定神,是荒誕加愚昧的。這些事,卻有很多人去做,而且自認為是很聰明的。(對此問題的深度討論,以及原始思維中神之用的討論,詳見拙著《修養》。)


    孟子講,“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現代人重視法制,認為法制健全,條目繁多而嚴謹,就萬事大吉。殊不知只有法之體,沒有人去善用,法律也就將成為規避、玩弄的對象。孟子所講的“善”,不是指倫理上的善,而是方法上的善才、有才能的意思,如善戰、善舞中的善的意思。孟子這句話當然不是指人治,也不是指法治,而是講,這兩者如果單獨、排他性地施行,皆不可行。沒有能善用法的人,執法的人和法官沒脊骨,再好的法律沒用。這樣的法律,對社會來說是窒息性的:脅持善類,而失去了懲惡的基本功能。但沒有法律之體,講善用的人,就像沒有樹,卻想要有果子一樣,是空想、投機。


    知識也是有體用之別的。中國古人講學和術有別,學是體,術是用。不是有知識,自然就能用、會用。書呆子有學無術,讀的書越多,記下來的越清楚,就越不能用。程顥批評謝良佐,說,“賢卻記得許多,可謂玩物喪志。”謝聽了,汗流浹背。這是有體無用,這樣即便學的體也不能保全。說起話來高瞻遠矚,實行時卻一步路也邁不出去,這樣的學又有什麼意義?只能使學成為被嘲弄的對象,給讀書無用論提供原料。也有人只追求術的,如講讀書無用論、講不學有術的人,但這樣的無米之炊顯然是畫餅充飢的自欺欺人。


    古人即便不出來做事情的,無術,也要講究學問,即學和問。這種學問,不是死的知識,而是對知識的學而時習之的揣摩,並由此生出涵養來。當有人來問的時候,小扣小鳴、大扣大鳴,不扣不鳴,不是悶葫蘆,講不出來。這樣的鳴,不是掉書袋、背書上的內容,而是言談微中。所謂微中,即是發出來的話一發中的,極其細微的地方也切中要害。所以有“言談微中,名士風流”的說法。名士是沒什麼用的,但為何風流?所謂風流,有流風,對人有影響。名士有如傑出的藝術品,但以人為質料,是人之謂,不是名之謂。古人欣賞、羨慕名士,以至於模仿,就形成流風。比如陶淵明、嚴光、林和靖等人。這與現代人喜歡包裝而成的明星類似,但現代人喜歡的是那個金玉其外的包裝,不是喜歡那個人,因而形成的流風多是物質化的、惡俗的。人的學問的涵養達到了博洽,自成與眾不同的一體和品位,即成名士:博,在學之體上淵博;恰,在有問時,能回答得恰如其分。名士不是學士,名士之所以為名士,不在學而在於自我。名士對於學,是“去小知而大知明”,猶如“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因而風流。相比之下,津津樂道俺上過這個課,這個課很重要;讀過那本書,那本書高深;有多少學位,哪個學位大,這樣的人就像守財奴,守財奴樣的寒傖怎會風流起來?


    據說梁啓超講課,開場白說,“兄弟我是沒什麼學問的“,頓了一頓,又說,“兄弟我還是有些學問的。”梁啓超這句話,可以說是對學的體用的理解。世間學問多了,學問之體無涯,梁啓超所知的那些,當然無法與這個學問之體比,這是“沒什麼學問”。但從用上講,梁啓超的所學,自有他獨到的心得,因而有獨得之用,這是“兄弟我還是有些學問的”。只有學,別人查書一樣可以找到,這些人行將為為機器人取代,不去自危,還去驕傲什麼?有自己的術、有扣必鳴,不是學問是什麼?所以梁啓超前恭後倨,自有他的傲然。他的這句話,隨口道來,也是言談微中,有其風流。所謂師者,有學問之謂也,不是有知識之謂也。希臘人所謂人是萬物的尺度,即是如此,但未能理解師的重要性。


    邁克爾·波蘭尼提出個人知識。個人知識這個名詞,看起來是自相矛盾的:講到知識,便是公共的,沒有個人一說;個人的,便不是公共的,沒有知識一說。這個名詞,也只能在明白了知識的體和用之後,才能理解。波蘭尼《默會知識論》所講的重點在於,科學知識與科學發現不同,也是體用的一種,茲不展開。


    體用與結構和功能的差別又在於體和用的關係。與結構和功能要求的必須互恰不同,體用的關係有多種。陳榮捷總結出來六種,“一是體用有別,二是體用不離,三是體用一源,四是自有體用,五是體用無定,六是同體異用。”(對這六種的具體解釋,需要相當篇幅,有興趣的,詳見拙著《修養》第二章。)


    體用與結構和功能的差別還在於體用是半開放的。結構和功能不能是開放的,因為開放意味着不確定,不確定的結構,如何能從中推出確定的功能?反之亦然。


    所謂半開放,是指,體不變,用卻可以變,用又可以導致體之變。這個變,不是子虛烏有地憑空而來,而是雪泥鴻爪,一絲一毫都總有來歷。舉例來說,字和詞的用法,可以翻出新意,這個新意得到認同,寫到字典里,又改變了字的本意。又如字的通假,有來歷的是通假,沒來歷的只是白字。黑墨寫的白字,時間也能慢慢把其磨白研滅。


    現實世界也是半開放的,對現實世界的知識也是如此。維基可以看作知識的一個凝固的,確定的體,對封閉性問題,有確定的答案。但對於半開放和開放性的問題,維基卻無能為力,所以又有quora。中文的網絡世界裡,對封閉性問題,即答案確定的問題,有各種百科;而對於半開放和開放性的問題,即答案是開放的、多種的、不能定於一的,則有知乎。這是quora和知乎得以出現和存在的根本原因。一種知識是什麼,可以在百科中找;但對於一個知識如何理解,是半開放性的,只能在知乎的多種答案中自己選擇。至於完全開放的,如對某個知識,如何看,如何評價,這類的問題,則是完全開放的。所以有人諷刺知乎為“編乎”,即編瞎話。但問題在於,對於完全開放的問題,去尋找答案,不亦惑乎?這本身即是有學不能用的一個後果。

楊道還新著《傳統學術與個人修養》已於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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