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鴨式]的形容詞，三個字批完，把那種[教育]宣傳得很臭。

筆者於教育學一竅不通，想上去是對的把人當鴨子一樣[填]，太不人道主義了；但[填鴨式教育]的內容竟爭是什麼，其實不大清楚。

[填鴨]見識過，不要說北京的養鴨場了，這裡的菜市場就有。把鴨子養在籠里，不給它走出，拌好了飼料，到一定的時間，便把鴨頭拉出，分開嘴，用漏斗插入，然後把飲料填塞進去，如果不通，則以竹筷通一通，繼續填，填到認為填飽了為止。

結果怎麼樣呢？把鴨困在籠里，養得肥篤篤的，成為大司務做烤填鴨的材料，到時當而剖而治之，捧到筵席專門收集所謂殘酷鏡頭的，填鴨也給列入，把[填]的過程全部拍了進去。以之視人，吃東西時不免要品味一下，狠吞虎咽有之，淺斟細酌者有之，似乎吃東西是一種享受，假設也裝上漏斗來填塞，那種生活自不好過，當屬[殘酷]了。

每聞在押犯病人絕食，要強的他們進食時，通了橡皮管灌牛奶，頗為相似，然而不能說[殘酷]。[填鴨式教育]的反對者，大約也當受教育為平日吃飯，要慢慢細嚼，要辨辨味道，甚至細細欣賞，也似享受。倘是在談戀愛的青年，有女朋友或男朋友陪着吃，點起洋蠟燭來，[情調]十足，因此增加胃液的分泌，食慾會旺盛起來，倘是闊佬，則杯盤羅列，婢僕如雲，在一旁侍候，吃時威勢十足，慢慢地[嘆]下去，可能有酣暢淋漓之趣。從前紹興的鄉下人，[父子一同午飯，兒子端一碗菜向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說：[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吧！]]（見魯迅《論xxxx》）。在[媽的]聲中，一同吃飯，其[情趣]可知。諸如此類，大概胃口大開，食量也可大增的吧？如果由此而聊想到[填鴨]式，那當然是糟糕透了。

發明[填鴨式教育]這個稱謂的，也許是留學生，或者還是美國留學生，很有文化水平，很懂得外國的人道主義的吧？這一節現在不去考查了，即使也吃過填鴨，稱讚它的美味，但如[教育]要類乎[填]的，卻不以為然。現在香港的明智之士，總是不斷地，在大呼反對[填鴨式教育]。

其實讀書求學這件事，與吃飯是不能相比的，有時很苦，或者吃的苦頭還很大。自己水平不夠，但有些書是必讀的，這時就要[啃]，懂一分是一分，不懂也不管，必須[啃]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啃]到肚子裡再說：其過程是不是有勝過[填鴨]的地方？

或曰：這樣[啃]了下去，有什麼用處呢？這正是實利主義者的問語。一本書[啃]到了肚子裡，有個輪廓，有個大意，至少知道它在說些什麼，即使是謬論，讀時簡直連批評的能力也沒有，但既入我腹，便是我之所藏，過了些日子，自己的見解較為成熟，思想也有了脈絡，回想這部大著那麼它是精微之作，或是混帳之書，便可分辨。所謂[苦讀]，即是這種情狀，和點起了洋蠟燭吃晚飯的[情調]豈非大不相同？

電視裡面的學生問答案比賽，小學生能回答案何謂[三曹]、[建安七子]，筆者想念這是從[填鴨式][填]得來的，不相信小學生知道了三曹的詩，建安七子之文，統統消化過了才能知道[三曹]和[建安七子]。但既有此輪廓，日後進修，聽人講這一段中國文學史，方易水到渠成，總算有個起碼的[底子]。

至於新的數、理、化、生，不管你有沒有興趣，死記也要記，也都非硬[填]不可。就是說，怎麼也要[啃]進去，否則會變成異日社會中的新白痴。至少，先不要理會什麼[填鴨式教育]，該對青年學生下這樣的警告：這個時代，有許多科目，你一定要[啃]的！[強近教育]的提法也堂而皇之，這樣的強迫式有何不可？這中間包括自我強迫和被強近在內。如果這樣子就叫[填鴨式]也無所謂。

強迫真填入，倒是中國的傳統。往日書塾中讀書，所用書本，依次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詩經》、《易經》、《左傳》、《禮記》、古文。每一種都要讀得背得出，先生並不解說。那真是[填]。讀完之後，到了開筆做文章時，才選幾段落來開講，這時年齡較長，見識也較多，容易領悟。一通百通。先生並未統統講解過，而自能明白所讀的是什麼意思。這種方法有何弊端，實在很難說。昔之大學者他們的基礎工夫大多只是這一着同樣入塾，卻[各自修行]，這情形和今人也差不多，大學畢業生車載斗量，儘管不用[填鴨式]，有出類拔萃的貢獻的，仍不會多。但可信凡有成就者，一定曾[填]過來的，包括被[填]與自[填]。

筆者所以產生這樣的感想，因為遇到大陸的青年，也有自大陸出來的青年，問他們什麼叫馬克思主義，竟然搖頭說不知，而他們卻是高中畢業，有了文章的。

當然，教育與撒料污是一，[文革]中大荒廢又是一。然而馬克思主義不是天天在宣傳嗎？

可是高中畢業的青年學生竟然會不知道，說不出。就是背教條也可以呀！可是只能付之搖頭，真的是不知。這就未免太奇怪。如果說，用[填鴨式教育]填一填，也就不致弄成這個局面。至於懂不懂，化不化，將來擁護之或反對之，都暫不論。一個二十幾左右的青年，提此要求未免過高，但既有輪廓，日後也就自能進一步理解。現在腦筋里竟連一個蹤影都沒有，這就使筆者回想到從前書墊里的讀書法的好處了。

話扯得太長，不如作結吧：人不是鴨子，而讀書不是進食，兩者的比喻其實很勉強，現在姑取其義，那麼[填鴨式教育]未必完全不對，有些科目，還是[填]一[填]的好，即使辦法[落伍]一點；同時，也要請明智之士先看看事實，且勿用高論來亂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