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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讲 文革之后(II)
送交者: sssa 2007年04月30日10:39:04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第十二讲 文革之后(II)

·物理学界外事
·物理所所长
·住房问题
·“卡斯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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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今天是二〇〇二年四月十一日,第十二次请管教授录音,管教授,请。

管:在大庆会议期间,我曾经开玩笑写过两首打油诗,把当时参加会议的中央部长的名字穿插在里面,这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后来刊登在会议的小报上。这个诗最主要是人名穿插进去,其实也算不上一首诗,内容是“大庆红旗飘万里,油田健儿战沙风,昔日荒原今谷牧,不忘主席永世恩。”另外一首是“北国边疆,油海汪洋,保华光亚,斗志方强”,反正都是部长的名字,登载在会报的花絮上。当时参加会议的人有一小部分是原先被打成走资派,刚刚开始解放出来的人,胆子还很小,因为文革十年都被打在最底层,原本都是很重要的干部。其中在我们这个组里,有一个叫武衡,文革以前是国家科委副主任,从运动开始,就被打成走资派,这时刚开始解放,所以虽然他是非常老的干部,但是他还是小心翼翼的,什么都要偷偷问我能不能讲,该不该讲。当时中国经济情况很差,参加这个会议的人有一些优惠,我们这个组的人可以分配买到一个冰箱,那时大家都没有冰箱。这个组还可以买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大家抽签,但是冰箱就没有人要抽,因为太贵了,买不起,要八百块钱的样子,所以就由武衡包了,他有钱。在会议上提出很多振奋人心的口号,譬如说,在几年之内中国要发展十个大庆油田,总之要振兴经济,不再像以前一样政治挂帅,所以还是很激动人心的。当时口号还是继承毛泽东“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邓小平、胡耀邦复出以后,批判为洋跃进,以前的大跃进是土跃进,现在这个洋跃进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后来华国锋就不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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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学界外事

我今天集中讲跟外事有关的事。在文革期间甚至文革以前,中国除了能跟苏联和东欧交往以外,跟西方几乎完全没什么交往。科学研究方面,我们不参加国际的科学学术讨论会,中国也不会举办任何有外国人参加的学术讨论会。中国的研究论文,只能用中文发表在国内的刊物,不能寄到国外去,包括苏联。在这种情况下,西方就宣传说苏联有铁幕,中国有竹幕,中国力量没有苏联那么强,不过也是不让外人进入的。我曾经讲过的曼德森,他很特殊在文革期间访问大陆四次,写过一本通俗的书叫“向绝对零度进军”,是英国牛津大学的高级讲师,实际上早该是教授了。这个人在超导物理及超流液氦的研究方面,都有不少建树,所以以后可以写一下他的贡献及为什么他要到中国来。

在尼克松打开中美关系以前,我就曾出国参加过第十四届国际低温技术会议,会议在荷兰举行,之后他又以皇家学会的名义请我到英国访问,这是第一次我到西方世界。第二次就是我上回讲过,尼克松访问中国以后,我们十三个人的科学代表团访美。回来以后,我就到五七干校,又经过批林批孔,一直到七六年文革结束,我自己就没有任何对外的活动。在四人帮打倒以后,就有比较多机会。邓二次复出后初期还提出向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学习,认为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在经济建设方面是成功的,因为文革结束要开始搞经济了,就以这两个地方作为榜样。因为不能以西欧资本主义社会作榜样,苏联又是敌对的,而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一个是公开反对苏联,一个和苏联有很大歧见。铁托跟齐奥塞斯库(编注:Nicolae Ceausescu,1918-1989,1965-1989年间为罗马尼亚共产党最高领导人,一九八九年被推翻,十二月二十五日被处死。)这两个人我都见过,铁托是在他访问苏联莫斯科大学时,他在大礼堂演讲,挤得人山人海,原因是那是很少外国人来苏联,而铁托在斯大林时代又被认为是叛徒,所以很轰动。一九七八年,齐奥塞斯库跟他的夫人访问中国时到物理所,因为那时我作为物理所的领导人,所以要去接见他,我们所里也借此机会向院里敲了一笔钱,把接待室重新装潢,因为那时经费很困难。以后不久,齐奥塞斯库和他的夫人都被民运分子枪毙了。从这以后到八七年我离开大陆以前这段时间,我可能出国过十次左右,多半是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另外有一些是回访。中国有一个口号,叫做“外事无小事”,就是跟外国人来往没有小事,都要很认真,我们所里还设有外事科,都必须遵循这一个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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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先讲一些比较趣味的事。中外的情况不大一样,所以刚开始开放时发生一些事情。譬如曾请到美国一位得到诺贝尔物理奖的在Berkeley发现反质子的人,他带来个女朋友,经过广州,在旅馆安排时就发生问题。他要安排在一起,但是中国法律、规矩是不允许这样,这样就有所僵持,后来有人想出比较通融的方法,就是安排两个房间,但是两个房间中间有一个门,他们自己可以互通。物理所有一次邀请一位德国康士坦特物理教授伯克,他也是带着一个女朋友,原来是要带夫人来,夫人住友谊宾馆可以合法住在一起,他带女朋友,我们就不允许住在一起,所以必须另外安排一个房间,要另外付费,他不愿意,说还是要住在一起,他说没关系,他的太太同意的,而且她女朋友的丈夫,连同他的太太,四个人从小就在一起,所以他们也是同意的,为什么要安排住在一起呢?因为他有病,夜里有可能会发病,所以他的太太就安排她来照顾,本来是要带她的他太太来的,可是她临时有事,所以才请她(女朋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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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带队到大陆访问的(十三人的华人代表团)科学家任之恭,六四以后,吾尔开希到马里兰大学演讲举行一个晚会,发了请帖邀请他,他也想去,但是华盛顿大使馆就跟他说,吾尔开希是通缉犯,你是每次国庆宴会上最主要的贵宾,你怎么能去参加这样的晚会。据他跟我说,他当时就跟大使馆的人说,如果你们觉得我参加这个会以后就不能参加国庆招待会,那就不要请我好了,他还是去参加晚会。他在科技大学访问时,在校门口看到一张布告,内容是说学校的老师过世,校方安排了一个追悼会。他就说,你们这个校长,比外国校长事情多了。的确是这样,连生老病死学校都要管,而且学校自己还办中学、小学、幼儿园,还有食堂,所以校长就像管一个小社会,什么都要管。

跟我们物理所关系比较密切的美籍华人,一位是Berkely的沈元壤,吴家玮(现在刚退休的香港科技大学校长,当时是西北大学物理系系主任),他们两位比较早跟我们打交道,我们也聘请他们为兼职教授。那时就开始安排所里的研究人员到美国进修,或是访问、交换。开始中国官派的访问学者每个月国家补助三百块美元,生活非常困难。居然出现这样的事情,北大的一个副教授在伊利诺伊大学访问,国家公费派去进修,所以政府付给他三百美元,可是他的学生在那做研究生,是九百美元一个月。沈元壤、吴家玮说你们不需要公费,像有些人很优秀,相当于教授、副教授,我们所里的研究员、副研究员,去了完全可以接受美国的待遇,那时教授、副教授去得很少,大多是比较年轻的,但也可以由美方给钱。可是当时科学院的外事局不同意,为这件事争吵很久,原因是不能接受外援,现在看起来是大笑话,其实是不了解外头的世界。后来在沈、吴多方解释及帮助之下,物理所才去了相当多人,也是跟我们领导思想开放有关。有很多人批评我们物理所,说我们出去的人太多了。像上海硅酸盐所严东升,就批评我们,他们规定一年出国顶多不超过六个人,而且都是有目的,选好对象,对口的所,能够达到目的才去,你们这个就是放任自流。我始终认为我们的做法是对的。当时大陆的科研经费非常紧张,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实际上没有条件做实验。譬如我们做低温物理实验要用液氦,液氦一礼拜只用两次,不能每天做实验,这两次还得排队,不像现在液氦二十四小时都可供应,随时都可以做。所以实验受到限制,经费又不够,这样一来也腾出空间了。十年文革期间基本上不看外国文献,跟国外也没有任何交流,实验课题可能都很陈旧了,你到外国去熏陶一下,就可以把新的课题带进来,等于是利用外国的经费作实验,又可接受新鲜事物,所以后来陆续我们就变成一个潮流了。而那些批评我们的人,所内也是怨声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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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这时候您已经在负责物理所了吗?什么时候开始的?

管:对,我正式任命为所长是一九八〇年,再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〇年期间,四人帮打倒以后,我们的所长是施汝为,我是执行所长,名义上他是所长,有四个副所长,里头有一个执行所长,他实际上因为年纪大了也不管事了,一九八〇年我正式被任命为所长。所以刚才讲的,都是我在主持物理所时候的事。以后我会专门讲一下物理所的改革,我认为这个是很重要的事。我们的改革非常有利,而且是走在国家现代改革的前端,现在有很多也是我们那时的做法保留下来,那时的改革可以说是国内第一份。杨振宁还说,就是因为我在物理所的改革做得很好,所以后来升任为科技大学的校长,实际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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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为了振奋学术界的人心,组织了一次全国的物理年会,实际上不是年会,因为多少年都没有开了,就是恢复物理年会的制度。在这个年会下面,一共有五六个小会同时召开,声势很浩大。大会主席是周培源,我是大会秘书长,实际上是由我布置这个会的,地点在庐山,那次会比较重视,科委主任方毅去了。还闹了一点纠纷,因为方毅跟周培源都要到,那两三天就把庐山封起来,不让游客上去。

这次会议以后,紧接着我就去法国开会——第十四届国际低温物理会议,从第十五届到第二十届,我都是这个国际委员会的委员,我们去了五个人,包括我的学生。

李:您在科学院怎么会有学生?

管:科学院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一开始五六年,那时我还在苏联,曾经实行过副博士(候补博士)制度,到五七年就停止,但是可以收研究生,研究生没有学位,所以我六〇年回国以后,在文革以前,就收了一些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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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研究生是哪里来的呢?

管:是大学毕业生,中科院招考进来的。另外,中科院已经自己办了一个中国科技大学了,科大是一九五八年创办的。周恩来提议的,仿莫斯科的科学技术大学,苏联这个学校是保密的,卡皮查兼任物理系的系主任。中国科技大学在北京办的时候,一共十三个系,都是属于理工科,理科有物理系、近代物理系、物理教研室。工科并不是传统的工科,都是和国防有关的。

李:科技大学设在什么地方?

管:北京的西郊,文革时搬到合肥去,原址就被海军给占了,邓小平下令把海军赶走,特别指示高能物理所占了。

中国当时是由邓小平管科技,派了一批中学生,到外国去念大学(这其实是不太合适,只派了那一批),到德国、法国、英国都有,一国都是四五十人,出国前先在国内训练一下外语。这期学生去了以后,由国家付钱。我们去法国开会时就听学生跟我们讲,法国要填表说国家给多少钱,想要了解看学生的生活是不是有保障,政府就要他们多填,不能填原来的数字,太可笑了。但是多填以后,又有问题,学校有规定,如果收入低于某个限度,可以住在比较优惠的宿舍,填多以后就没有这个优惠了,这是打肿脸充胖子。所以很多学生就发牢骚,生活很苦,因为要缴比较多的房租,自己国家给的钱又很少,结果就传出去了,登在法国的报纸上,我们去的时候正好闹了这场笑话。还听说,有一个学生,他跟一个台湾的女生谈恋爱,当时是绝对禁忌的,这个学生很坦率,就跟大使馆的人讲了,大使馆当时就把他扣留下来,台湾的女生就在外面要求法国方面支援,可是人在大使馆里头,法国方面也没办法。后来他们就要把他押回国,在过海关时,法国方面就把他留下来,说要找他谈话,实际上是救了他,后来听说他好像就入了法国籍还去服兵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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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跟中国科学院比较好一点,尤其是北京清华研究人员在国外的收入要缴公,研究人员接受对方给钱,有的就给得很多,在外国来讲其实是很平常,但和中国比简直是大发洋财。所以那时候有人说,知识分子在国内受气,不如出国去,还可捞点油水回来。后来这些行政人员眼红,就要求超过多少要上缴,尤其是北京清华。太太一律不能同行,因为怕两个一起跑掉,德国有个洪堡基金,专门为四十岁以下拥有博士学位的外国人而设,这个基金非常优惠,名额有限。这个洪堡基金先有六个月在德国学德文,然后两年做研究。年龄一定要四十岁以下,这两年的待遇相当高,尤其是和中国大陆比非常高。还有很多其它优惠,比如说如果太太一起来,也都是免费。每年还有一个月在德国或欧洲游览,完全由基金会招待,两年回去以后,还把部分仪器送给你,之后年三、四年还可以再回德国一次,也是完全由他们招待,这是终身的。德国人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培养一些亲德国的科学家,这些人跟德国一直有联系。后来中国也有人选上了,但是给的多余的钱要上缴,而且太太不让随行。德国人知道了,有一次方毅到德国访问,德国就向他提出来说,以后不接受中国学者,或者接受了但是给另一种低的待遇,因为我们给钱是给学生不是给政府,假如钱要缴给政府,那还不如缴回给我们,同时要允许太太同行,方毅当场就同意了,一般的人都没有这么大魄力,这样就比较好了。我们物理所从来不要你在外面的钱缴回所里,连问都不问,各地方都有一些土政策。还有,如果你到国外接受了礼品,超过一定的金额以上,也要上缴。根据两院交流的协议,我们派了一个代表团回访瑞士,一共有五个人,由我带队,瑞士是讲法文和德文,所以我们还带了一个翻译,总共六个人,那个翻译就是内蒙古的头头乌兰夫的女儿。瑞士有两个高工,一个是乐山高工,另一个是苏黎世高工,苏黎世高工就是爱因斯坦待过的地方。乐山高工有一位教授他跟我讲,我看你们有的人没有戴手表,有的带的手表很简陋,我想让我太太选五个手表送给你们,但是听说你们回去还要上缴。但是当时按规定不能说回去要缴,怕说出去笑话,所以我们还硬着头皮说不上缴,他就真的给我们每个人买一个瑞士的表,回去以后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缴回科学院的外事局。我们回去给钱三强汇报,钱三强还说可以廉价处理给我们,后来外事局又说不行,根据我们的了解,交上去的东西,都是外事局的人自己分了。

物理所的党委书记甘柏,在东北解放战争时,他是金县党委书记,我当时是在省的教育厅工作。他后来到物理所担任党委书记,这个人很不象话,跟我的关系很恶劣。我们物理所有一个研究员叫吕大钧。人是相当能干,但是很会吹牛。唐山大地震后,预报地震变成全国很热门的课题,物理所也有人有兴趣做。这个人就赶时髦,他原先是做镭射(激光)的,他就在北京郊区的山洞里头,找到一道缝隙,他用镭射去测量,监测宽度在二十四小时内的变化,他说他能非常准确地预报地震,因为那时余震还很多。但是我们科学院还有地震研究所及地球物理研究所,这两个研究所研究地震当然比我们专门,这两个研究所的科学家都反对他,认为他是瞎吹,这个人不服气,就跟他们吵。后来我跟他说,你要预报的话就给我预报,如果正确的话,我出去帮你证明,结果他给我预报都是不准的,所以我当然也不相信他。那时我们物理所有人真地把地壳固体潮测出来了,二十四小时一个周期,但是固体潮有异常是不是跟地震有关系还不一定,这到现在都还是科学上没有真正解决的问题,如果能准确预报地震那是不得了的事。这个人跟甘柏关系很好,甘柏也相信他的这个东西,因为甘柏的知识水平不高很容易被他骗了,他又跟日本奈良市的市长(也是自认很能预测地震)不知怎么挂上钩,那个市长就邀请吕大钧,到日本交流地震预报的经验,党委书记也想要去,原本学术交流党委书记时不能去的,一方面是他不懂专业,也不会说外文,文化程度也不高。但是吕大钧帮他联系上了,日本奈良市市长,也是个政客,就邀请他们去访问。我们也无法阻挡,虽然知道他是瞎吹,但是他跟外国联系上了,没受邀请日本是很难去的。去了以后,奈良市长送了很多贵重的礼物,回来以后按规定要上缴,但是党委书记不缴,吕大钧当然也跟着不缴,外事科科长就来跟我讲,我就批了一个条子,说按照院里规定一定要缴,甘柏就大发雷霆说我怎么可以管他,说他去的时候也花了二百块人民币带礼物送给市长。后来他还是不缴,也拿他没办法,当然吕大钧也跟着不缴。还有一件事,科学院那时候开始要照顾知识分子,就分了一间房子给我们的老所长,八十多岁了,他原来住的房子就已经不错,他自己也要求比较严格,就说他不要,这是照顾科学家,并不是照顾党政干部的,他(甘柏)又要去了,群众反弹也很大,但是院里也就给了。前面的几位党委书记虽然有点胡搞,还有点事业心,他就完全是来享受的,其他什么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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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去日本开会,“中日双边超导交流会”每两年一次,中国和日本轮流举办。这大概是在一九八六年,我们有五个人,也是我带队的到日本仙台开会,会议时听到大陆东北金属研究所的学者在日本访问,访问期间在日本的咖啡馆被台湾的女服务生勾引,而这个台湾服务生是间谍,他回国内还真地给过情报,后来被查出来了,这不知道是真是假。当时只要跟台湾打交道,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我们到法国开会期间,他们告诉我们有个地方是贫民窟,但是我们看了以后,比我们大部分知识分子,包括物理所的研究人员都要好得多,因为那是物理所的助理研究员就住在用石棉瓦盖起来的,不是真正的房子,也没有卫生设备。所以和人家贫民窟一比,我们还宁愿住在贫民窟。

·住房问题

李:四九年以后一直都这样吗?还是文革以后不同?

管:文革以后还有两三年,有一部分人一直住在这种房子。

李:文革以前是不是比较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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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文革前也有一部分人住在里头,新毕业刚结婚的大学生,没房子住,就住在这里头,如果没结婚就住在集体宿舍,六个人一间。科学院在物理所旁边有一集体宿舍,刚毕业的分配到科学院,就住在集体宿舍。

李:向你们这种领导干部,是不是可以住得稍微好一点?

管:我刚去的时候,有两三个月住在旅馆里头,因为那时还没有分定,国家科委还想争取我到大使馆工作。像我这样从苏联回来就比较特殊,就分配给我一间房子。

这份资料是国内有人已经为我写过一本传记,是王新荣和刘兵合写的。刘兵是研究物理学史,现任北京清华大学理学院副院长,曾经是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这个稿子本来已经在云南找到出版社愿意出版,已经都谈妥定稿了,后来政府没让出版,这个是他们的原稿(编注:只有部分影印的原稿),他们两个人从来没有访问过我,过去跟他们也很少接触,他们全靠回我家乡找我弟弟、我爱人,到科技大学等等地方找资料写出来的,我到美国时就看过原稿,其中有一篇是讲“我的大学——战争与土改”,这句话他打了引号,可能是确实我自己讲过。之前曾经把稿子寄给我修改,现在我也搞不清楚。我当时看了以后,他们要求看我能不能改,后来改了一段以后,我想与其修改,还不如我自己写,修改更费事,所以我就停止了,后来我估计大概也出版不了,就算了。这些稿子也可以当作参考,当时后面这个部分我完全没有看,前面因为要改所以我看过,有些事情可以帮助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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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国以后,分配住房也相当不容易,分配在一个套间的内室,和人合住,我出去的话要经过另一家,房子面积大概跟我现在的研究室差不多(编注:大约六坪左右)。外面住的就是陈春先一家,陈估计我回国以后一定是个重要人物,在物理所一定不简单,就主动把我拉到他住的地方合住,后来房子稍微宽裕以后,他们就搬出去了,变成我自己住,就比较宽裕了。当时住房相当紧张,我们住在三楼,但是我太太在郊区工作,她每个礼拜六才回来,曾请过保姆来带女儿,一个月后我女儿生病了,我看不是办法,就把我女儿托给岳家,在北京市内,每个礼拜到我岳家聚会。这时就变成我一个人住两间房子,按理也不算多,但是后来又一家人口比较多,我就主动把这房子让给他们,我搬到一个四楼,很小的一个房子,而且是两家合用一个厕所。由于这件事物理所员工对我印象比较好,因为一般人不会这样做,而且管房子的人都劝我不要这样做,以后再争取这样的机会不可能了,但是我还是把它让了。当时比较困难的是,我太太在外地,不能喂奶,只能给小孩喝牛奶,当时在城里买不到牛奶。我在一九六〇年困难时期回来以后,我虽然是助理研究员,但是七级以上,一般的大学毕业生是十三级,所以在困难时期有一点特殊供应,所谓特殊供应是,一个礼拜有几瓶牛奶,一个月有半斤肉,两斤黄豆,二十个鸡蛋,两条烟。我还记得当时我不抽烟,管这事的人就帮我写抽烟,正好我的岳父就占了这个便宜,当然我把这些特殊供应送到我岳家,给我的女儿。这样的情况大概有两年,从六一年到六二年。到六三、六四年因为陈云主持经济有了所谓高级糖、高级菜出现,困难逐渐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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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您的女生是哪一年生的?

管:她是一九六二年生的。当时生活条件确实很困难。后来一旦到了外国,如果不是公费而是别人供应的话,那就很了不起。有一个笑话,就是黄昆,美国方面邀请他参加“三月会议”,告诉他除了来回机票以外,到了美国以后全由美方招待,外事局一看,既然全包的话,就给你二十块美金,他就有点害怕说他不想去了,如果美方无人接机,二十块美金到不了会场,后来我们物理所有点外汇,就说借给他,之后科学院觉得不太对头,才多给他一些。我们当时出去开会也都是这样,一个人身上只有二十块美金,像我们去巴黎,中间经过沙巴停留,连喝点水都不敢,因为就只有那一点钱。后来就好一点,像我们出去开会,不是大使馆全程陪同,而是发给钱,一天多少钱这样,当然也是很少。钱是稍微多一点,但是和中国工资就不能比了,就舍不得花这些零用钱,所以很多人都会带泡面这类的东西,尽量把钱省下来,买别的东西。还有很多留学生也是这样,就到穷人商店买东西,有的甚至只买一点面粉做面团吃,反正就是尽量把钱省下来,卖五大件,因为当时买进口的东西要加税,价钱非常高。在国内我曾经有资格买过一台十九英寸的彩色电视,那是很特殊的,因为我是所长才有票可以买的,我二十年的储蓄大概五、六千元,买电视就花掉三千多元。所以如果能直接在国外买就比较便宜,但是规定只能带一件回国,所以千方百计要省钱来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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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你们到法国开会感觉怎样?

管:格兰诺布尔是除了巴黎以外的法国第二科研中心,那里有名的有一个劳埃-郎之万研究所,劳埃(编注:Max von Laue,1879-1960,德国物理学家,获得一九一四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是德国人,郎之万(编注:Paul Langevin,1872-1946,法国物理学家)是法国人,实际上是德、法、英三国集资,建立这个研究所,因为英国后参加所以只有以德、法科学家命名,这个研究所主要是有一个高通量中子堆,当时是世界上最好的,通量是10的14次方,主要应用的对象是研究凝聚态物理。中子的散射分两种,一种弹性散射,另一种非弹性散射,弹性散射是做结构分析,非弹性散射是做能谱,进去的中子和出来的中子不一样,那里头有所谓的冷中子,把中子冷却到4K。这样的能量,才跟固体里的准粒子能量相当。中子本来在核物理是很重要的武器,中子发现以后,核物理就解决大问题,原来要研究原子核只能用加速器,要撞原子核必须用非常高的能量,所以后来重心就到了美国,原来英国是物理中心。而中子不需要能量就能进去,但到现在来讲研究核物理已经完成它的历史(郑宗爽就是研究中子物理的),转向应用来研究凝聚态物理,开辟了它的第二春。我在这个研究所停留三个月。因为认识他们的所长Turner,那年我们在他家过圣诞节,他的女儿跟那朋友同居还没有结婚,这在中国肯定是不允许的,圣诞节就在一起过,还有另外一个中国人跟我一起去,我们两个和他们夫妇四个人玩一个游戏,把某个东西放在我们四个后面,他的女儿在另外一个房间猜,看是在哪个人的后面,他的女生每次都猜对,后来才知道是作假,他跟女儿约好了暗号。在我们离开法国不久以后,他的老婆就跟别人私奔到巴黎,他有段时间心情很不高兴。后来他的老婆又回来找他,他竟然还接纳了,在中国来看是不可理解的事。朗道的学生阿比里寇索夫,他解朗道-金兹堡方程,得出第二类超导体非常成功,而且预言第二类超导体会出现阿比里寇索夫点阵(磁通点阵)。这个人在法国拐走一个科学家的太太,到苏联去,但是不久以后那个太太受不了苏联的苦日子,又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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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如果你能够出国,而且待相当长的时间你就成为富翁了,中间也有很多不幸的事。化学所有一个人在外国待了两三年,带了好几大件很高兴,可是回来后才发现他的太太在这期间有外遇,他就很生气把这几大件从窗户扔下去,自己也跟着跳楼。

李:从国外买得几大件要自己提回去吗?

管:不用,在外国买了以后,在国内提货,有专门这样做中国人生意的,透过大使馆,在纽约或其他国家都有,专门做驻外人员要回国买几大件生意的。一般驻外人员包括大使馆的待遇都很低,比不上在国外拿钱的访问学者,所以他们对这些人的态度都很不好,因为很嫉妒。在国外上厕所可以不带卫生纸,到处都是这样,但你如果到大使馆上厕所,就不供应卫生纸,因为我们都习惯了,在外面不会随身带卫生纸,大使馆的人就说,我们不能放卫生纸在里面,因为如果放的话,你们都偷走了。留学生真的是这样,因为千方百计要把钱省下来买几大件。

苏绍智(马列主义研究所所长)曾经总结从开国到那时候为止,一共搞四十二次政治运动,这四十二次运动主要的内容都是要整一部分人,所以把人际关系搞得很紧张。我们第一次到日本就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我们三个参观京都大学的研究所以后,晚间一起在一个小胡同里散步,一字排开边说边走,后来我们才发现,因为我们走得很慢,又一字排开,有一个日本女孩骑着自行车被我们挡住了,但是她也不声张,就下来推车在我们后头慢走,我们回头一看,就赶紧让开一条路,她并没马上骑车,牵车通过我们,还回头跟我们鞠躬表示感谢,然后才骑车离开,当时我们觉得很有感触,因为在国内决不会有这样的事。文革以后我到合肥去,从北京坐火车到合肥,天津是个大站,停留十多分钟,我就下来到月台看看。有人买栗羊羹,是天津特产,我就问“同志这栗羊羹多少钱一个”,他瞪眼说:“你没长眼睛?”态度非常恶劣,后来仔细看是有价钱在上面,因为当时是傍晚,我的老花眼镜放在车上,所以看不清楚,就不敢再问他了。这种人际关系的对比,确实是不一样。我刚到台湾时,有一次到中坜看话剧,我就坐火车到中坜,下了火车我就问路旁的人打听剧院在哪里,那个男生骑着摩托车,后头载的可能是他的女朋友,正在等红灯,他就跟我比划老半天以后,他觉得太复杂了,我一定找不到,就说干脆他带我去,让他的女朋友在旁边等,他先把我送到剧院。我想,经过文革,大陆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后来我跟我开玩笑,就说这样会不会得罪你的女朋友,他说不会。所以这个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在大陆是彻底被毁掉了,现在情况不知道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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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想到俄国东北那边,就觉得天应该是黑的,像德国,天也应该是黑的,因为有希特勒,杀人魔鬼。可是我们到西德看,并不是这样。心里有这种印象,当时以为外国好像是很糟糕。我第一次到美国是经过大西洋,先到法国,刚好是星期天的早晨,从机场坐巴士经过市区到大使馆,看到巴黎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感觉特别安静,跟中国每天敲锣打鼓要搞运动,差别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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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您最近又有机会回到大陆去,感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没有好一点?

·卡斯比亚

管:因为接触时间很短,所以还不清楚。李政道他是比较热心帮助中国大陆,他组织了一个“卡斯比亚”(编注:卡斯比亚是Chinese-United State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简称CUSPEA)招考大陆物理系的留学生,每年一百个名额,派美国两位教授大陆来面试,由各个学校推荐人选,最后由这两个教授一个个面试的。一共维持了十年,大约一千人,最近有人跟我讲,一千人里头只有二十六个人回去。每年一百个名额里头,当年我在大陆期间,科技大学占三十几个名额,北大只是科大的一半,清华一开始没有物理系所以比较少,科大学生占的比重相当大。科大学生质量是很好的,科大物理系毕业生,有百分之八十进了研究所,而且有很多在国外研究所,另外百分之一二十是分配在科学院,所以良性循环,虽然科大比别人晚一年毕业,而且合肥的地点不好,不如北京、上海,老师很难维持得住,学生则不请自来,因为学生在乎得是出路。另外科大也比较注意到外面招学生,每年都要到各省去宣传,科大还有少年班,最小有十一岁的学生,各省将近二分之一的状元都在科大,现在没有了,最近方荣川(原科大物理系系主任,现在中央大学)来访,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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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道做的第二个贡献是,建立了一个高能加速器,虽然是高能加速器里能量最低的。建这个加速器时,邓小平亲自挖第一锹,我还参加这个典礼。当时国家科委主任是宋健,原本在哈工大时他当过我的学生,他跟我的出身差不多,都是早期参加革命,念哈工大,到苏联时我在莫斯科大学,他在波曼高工,也是差不多七年,他也是念完研究生才回来,回来以后他就在七机部,跟钱学森在一起合作写了一本书。我还记得邓小平去挖锹时,不认识他,还问人说他是谁,可见邓小平不会管那么细。李政道后来发现他的“卡斯比亚”实际上帮助美国了,中国很好优秀的学生,前期的训练都在中国,美国等于是捡了便宜,再加上六四以后,他们都拿了绿卡。他后来就想怎样帮助动员这些人回国,建议成立一个博士后流动站,现在大陆很多单位都还有,当时的目的就是吸引在海外的留学生回国。这个博士后流动站有什么好处?本来大陆都是由国家分配,这个你可自己找单位,第二,马上就有房子住,而且马上解决两地关系的问题,这在大陆是很大的问题,像我跟郑宗爽在同一城市,只是一个在郊区,一个礼拜见一次面,有的人甚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在流动站这个问题马上解决。以三年为期,三年以后还可换地方。尽管这样,还是没有很多人回国,现在变成国内的博士流动站。

李:我看那个新闻我不太懂,像在台湾拿到博士学位,可以申请教授的职位,这个只是博士后研究员的话,出路是不是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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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如果优秀的话就可以变成正式的研究员。

李:假如在台湾来讲可能就不是那么有吸引力,因为你到一个地方只是暂时的工作。

管:不过可以当作你永久工作的前提。物理所后来杨国祯当所长还规定年龄超过三十五岁不要。李政道就主要搞这三件事,杨振宁当时也帮了忙,把中国物理学会跟美国物理学会挂上钩(他当时要筹一百万美元的基金,后来好像没有成功)接待中国的中、高级学者,到美国非常优秀的大学进修,由美国物理学会负责推荐,像甘子钊、物理所所长杨国祯都曾参加过这个计划,杨在我之后接任所长十四年,在没当所长之前也参加过这个计划。杨振宁当时的意思,希望他们一方面在外国进修两年,培养领导人才,后来也真的都是领导。先后大概有二十多人去,一年两三个人。另外有一个计划没有成功,这个计划是希望他们在这段期间跟卡斯比亚的学生组织讨论会,中国人自己的学术交流会,这样的话等于母鸡带小鸡,互相有些影响。有一次我到美国,他请我吃饭,跟我讨论一件事,他建议能不能在昆明中美合办一个研究所,他对那个地方有感情(西南联大旧址),另外是他也知道中国政治干扰科学太厉害,远离政治中心,在那个地方可以比较安心作研究。他说成立一个董事会,五个中国人,五个美国人,这样就可以减少政治干扰。我说这个可能很难,大陆重视党的领导,这样让外国人参与领导,党怎么领导,这个事情当然也不会办成。我们第一次访问美国时,美国物理学会曾经想把一台加速器送给中国,不用花钱,只要中国自己拆装,自己付运费就可以。这个加速器能量是7GeV电子同步加速器,在美国的坎布里奇(Cambridge),那时毛泽东还活着,一九七三年时,当然不能接受外援。当时美国觉得7GeV已经没有用,因为那时同步辐射还没有那么吃香,其实那是如果要过来的话,7GeV做同步辐射非常好,虽然做高能加速器可能没什么用。李政道在外面民运人士给他起了外号叫“李政委”,原因是六四时,国际很多科学家正在香山开一个会,后来弄得非常紧张,他(李政道)去联系派了专门车子,把他们送到机场,那时很危险,这件事倒没有什么。后来主要有一次他见了李鹏,很长时间很多人都不愿意见李鹏。六四以后有一次我在纽约,袁家骝跟吴健雄家里,吴健雄说以后如果到大陆的话,只到南京,不去北京,因为南京中央大学是她的母校,所以她不能不去,而且南大还建立她的铜像,中国物理学会也有吴健雄奖。李政道回来以后,就说他通过e-mail的方式,跟海外华人的头头联系,说他见李鹏是有条件的,要求公布六四被害人的名单,还有其他三个条件,后来实际上也没那么回事,所以留学生对他有意见,就是觉得他不应该去见李鹏。

一九八〇年时,我去参加UCLA开的第十五届国际低温物理会议,这时我已经是国际委员会的委员,有一个邀请报告,主要是介绍二十年大陆的低温物理。我是经过香港到洛杉矶去,海关就问我身上有多少钱,我告诉他一个数目很少,他说,你凭这些钱,哪能开会待七天(后来实际上待了一个多月,因为接着有很多人邀请)。后来我拿出会议邀请函,主办单位会付我一千美元,这样才勉强进去了。第十九届是在英国剑桥开的,那是在一九九〇年九月份。我开会期间正好方励之刚从国内放出来,在剑桥的天文研究所,开完会以后我就去找他,还到了苏格兰,我弟弟那时正好从大陆到那里访问,他当初跟我一起离开家,那时他只有十五岁,所以没有到东北,他就留在苏北进了华中军政大学学医了,现在是第二军医大学的教授,当时他在苏格兰的首府爱丁堡。

(第十二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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