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筆之夢

凡人88

1973年秋，當文化大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在我們那個偏僻的鄉村小學裡，我開始了漫長的求學生涯。記得上一年紀的時候學校沒有足夠的教室，我們那個班就被流放到生產大隊的一個大廳里。桌子是用土坯壘起來的，上面抹一層水泥，我們就在上面用粉筆寫字。從家裡拿團棉花捲成柱狀，再用一塊布包起來，就是我們的粉筆擦。坐的是從自家帶的小板凳。所以每天上學放學除了背個書包，還要抱着個小板凳。二年級我們搬到學校，用的還是同樣的桌子，還要每天帶着小板凳去上學。不過我們已經開始用鉛筆寫字。直到五年級，我們的土坯加小板凳才換成夢寐以求的木桌和長凳。雖然它們看起來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夢想擁有一隻屬於自己的鋼筆。隨着年級的升高，這種願望變得越來越強烈。但是家裡不會給我買，一是覺得沒有必要花這個錢，二來也不願意花這個錢。須知一支好鋼筆那時對我來說是一件不小的奢侈品。 家裡不給買鋼筆，還有其他辦法。一種辦法就是學校里舉辦的各種競賽。第一個這樣的機會是在四年級。那時候學校舉辦文革後第一個數學和語文競賽，並早早許諾獲得兩科第一名的學生都會得到一隻鋼筆的獎勵。

考試結果出人意料，我居然在兩個學科都得了第一。這可是我平生得到的第一個“大獎”。不僅是我，我們全家都異常興奮。我那時已經計劃好兩支鋼筆自己留一隻，給二姐一隻。可是等了幾個星期卻一直不見動靜。原先計劃的全校發獎大會也一拖再拖。但是我根本沒有擔心會發生什麼變故，根本沒有考慮學校會食言。終於等到學校通知開全校大會，我心想這次學校要兌現我的獎品了吧。可是就在學校大會的前一天，學校楊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因為學校經濟困難，無法兌現獎勵鋼筆的諾言。不過學校將發給我其他獎品。現在我終於明白，發獎大會之所以一拖再拖，是因為我把兩個第一都拿到了手。想必在給不給我發鋼筆的問題上肯定產生了很大爭議，所以才一拖再拖。至於學校是否有經濟困難，鬼才會相信。想來其實是我的錯，誰讓我如此貪心，居然想把兩支鋼筆都據為己有。這才會刺激有些人的政治神經，讓我連一隻鋼筆也無法得到。

1977年，對我們這些地富反壞右子女來說，還是黎明前的黑暗。對於我們家所受的種種不公，我這點委屈其實算不上什麼。更何況我的獎品畢竟還是最好的。兩個厚厚的寫字本對我已經是難得的奢侈品了。至於是誰反對獎給我那兩支本應屬於我的鋼筆，我根本也不願去想。因為就算我知道是誰，我又能做什麼。

五年級時形勢有了變化。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號已經響徹全國。但是對我們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來說，文革的陰雲還高懸在頭頂，依然令人窒息。高考雖然恢復了，但對我來說還太遙遠。上大學對我更遙遠得連想都不敢想，因為我連得到一支屬於自己的鋼筆的夢想都沒有實現。

實現我鋼筆之夢的另一次機會悄然而至。那是文革後舉辦的第一次全公社五年級數學競賽，前十名每人將獲得一隻鋼筆。我那時是我們班最有競爭力的學生，當然成為班主任陳大亮老師最大的希望。記得臨考前兩天我患感冒，他特意到我家看望我，說我們班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而我則對獲得夢想中的第一支鋼筆也充滿信心。可是我的夢想再一次落空，我的最終名次是第十一，和鋼筆擦肩而過。這次失敗純屬我的失誤，只因疏忽大意把本來十拿九穩的一道題給丟掉了。當我為失去的鋼筆萬分遺憾的時候，班主任和家人的失望顯然不止於此。許多年後，當我正式收到大學通知書的時候，陳大亮老師告訴我一些我當時不知道的內情。

事情是這樣的。從一年級到四年級我們每個年級均有兩個班，分為甲班和乙班，一直沒有變化。可是升五年級的時候，卻把原來的兩個班打亂重編。原來的甲乙班只是為了對兩個班加以區分，但五年級的甲乙班卻被孰與不同的含義。當時五年級的兩個班主任分別是陳大亮 和黎求上。陳大亮是我們村的民辦教師，出身也不好，而黎求上 則是黨員(或正爭取入黨)。黎求上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要求對原來的班級重新編排。他的標準第一要出身好，第二要學習好。符合這兩個條件的編到他任班主任的甲班，其餘被他淘汰的編到乙班。就這樣甲乙二字就被正式賦予高低等級的含義。我被理所當然地分到乙班，當然是因為我的出身不好，儘管我的兩門主科在四年級均取得不俗的好成績。

在所有教過或沒有教過我的老師中，不管是否跟我曾有過過節，基本上都屬於最受我尊重人一類。維有黎求上是例外。實際上，他從來沒有給我上過課，甚至從沒有跟我講過一句話。但當我得知那次分班的真相以後，黎求上 就成為我唯一最鄙視，最不能原諒的老師。因為，黎求上 把學生分為三六九等，並非出於政治壓力，而完全是自願自覺的行為，是出於自己的政治目的。實際上，象他這樣歧視性的分班，就算在文革鬧得最凶的時候，我也不曾記得發生過。倒是學校一些正直的老師對此頗有不滿。但是黎求上 畢竟代表當時學校的一股勢力，而非他一個人。否則，作為一個整體的學校又怎能自食其言，託辭拒絕兌現早已承諾的獎品呢。

當然，我那時對分班的內情一無所知，所以對自己在數學競賽上的失利所造成的遺憾也僅僅是沒能得到一支夢想中的鋼筆而已。而班主任陳大亮老師卻從一開始就把這次數學競賽看成向黎求上和甲班挑戰的機會，而我幾乎是他唯一的籌碼，所以他的失望可想而知。

雖然我那次數學競賽失利，但從那時起，我和楊成材的競爭正式拉開了序幕。楊成材在我們村屬於外鄉戶，但是出身好，成績跟我不相上下，於是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也是甲班的頭號人物。我們的第一次對決就是這次數學競賽，楊成材是第一，我慘敗。

我和楊成材的第二次對決是考初中，我總分以半分的微弱優勢勝出。那年我們學校第一次張榜公布考初中的成績。我總分第一，恐怕出乎黎求上 之類人的意料，否則張榜公布成績的政策恐怕要被推遲一年執行。雖然我總分勝出，卻再次在數學上疏忽大意，落在楊成材的後面，並引起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爭議。事情是這樣的。初中升學考試分數公布後過了好幾個星期，計劃中的成績榜卻還不見蹤影。CQM 老師是我家的鄰居，知道內情。他告訴我，在誰排第一的問題上產生了爭議。有人認為，雖然我的總分最高，但只高出半分，應屬不分高下。而楊成材在最重要的數學上比我考得好。所以應該把楊成材排在我前面。現在回頭再看這個爭論是如此荒謬，但在當時居然有人能夠理直氣壯地提出，並導致張榜日期延遲，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蹟了。我敢肯定，黎求上 必是這場爭論幕後的主角。

更大的奇蹟最終還是沒有發生。畢竟還有正直的人主持公道，也避免了我的母校因此留下一個永久的污點。我的名字最終還是排在第一，這對我們全家來說，是多少年來第一個能讓我們挺起胸膛做人的正式理由。

進入初一以後，我對鋼筆的渴望依然停留在夢境之中。父母提出給我買一支，我拒絕了，發誓一定要在某種競賽上實現夢想。可是事與願違，這個夢想不僅沒有實現，反而越來越遠了。初一的時候有一次全公社的數學競賽。數學老師在徵求了我五年級數學老師王桂蓮老師的意見之後，認為我雖然實力很強，但屢屢粗心大意，難以擔當重任。所以參加數學競賽的兩個寶貴名額留給了別人。當時數學競賽的考場就在我們學校，考試那天我們這些沒有獲得資格的人就在考場隔壁做同樣的試題作為練習。記得我那天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時間就輕鬆完成全部試題，然後揚長而去。最終結果因為我的缺席，第一名旁落他校。楊成材是參加數學競賽的當然人選，並再次獲得一隻鋼筆。這一次我居然連和楊成材對決的資格都沒有取得。而我的鋼筆之夢到此已經是支離破碎。失望之中我終於下決心買了一隻當時最便宜的鋼筆。從此以後我就不再考慮通過競賽獲得鋼筆的事情，一心一意只想初中畢業考一個好成績。

我的第一隻獲獎鋼筆在我初中畢業前不久姍姍來遲。初三那年總共舉辦兩次全公社數學競賽。第一次我第十五名，前十六名發獎，都沒有鋼筆。第二次我衝到第二，前十名發獎，我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鋼筆。這遲來的鋼筆再也無法引起我的興奮，感覺只是老天在我一次又一次失望以後給我的一點補償。因為如果兩次數學競賽得發獎形式掉過來，我就會再一次與鋼筆失之交臂。

楊成材自從初一那次數學競賽再次擊敗我以後，逐漸把興趣轉移到文科，主動放棄了在數學上跟我競爭。提起我和楊成材的競爭，不能不提五年級教我們兩個班的數學的王桂蓮老師。因為我到現在還一直認為，王桂蓮老師是教過我的老師中最好的其中之一。我和楊成材那時都是王桂蓮老師的重點培養對象。雖然她肯定知道把我分到乙班的原因。但對我絲毫沒有歧視，反而照顧有加，並時時鼓勵我。我上初中時王桂蓮 老師當時還在教五年級數學。有一次她跟我說楊成材放棄數理化，專攻文科的路走歪了，可能最終一事無成。我清楚得記得當她說這話時，惋惜之意溢於言表。王桂蓮 老師的預測最終成為現實。楊成材沒能考取重點中學，卻還一心一意想在普通中學學文科並取得成功。現在想來在當時的情況下，採用此種策略無異於自殺。因為當時在我們縣，非重點中學文科學生很少有成功的例子。只是楊成材的文科夢做得太深，已無法自拔。一次我周末回家碰到他，一見面他就跟我大談他如何正準備寫一部長篇小說，直聽得我目瞪口呆。你要知道，從小學到大學我最痛恨的兩件事，一是背政治，二是寫作文。

楊成材的文學夢註定無法實現。而我們之間的競爭在高考結束以後也正式劃上了句號。我被國內一所知名大學錄取，而楊成材落榜回家作了木匠。雖然我在早期與楊成材的競爭中負多勝少，而且由於歷史的原因又帶上了某種政治色彩，但我還是為他深深惋惜。因為我一直認為憑他的資質至少可以上一所普通大學。一個高素質的木匠絕對不是他心甘情願的選擇。楊成材的失敗雖然有他自己的因素，但也反映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對於我們這些農村孩子來說，考大學其實就是在過獨木橋，稍有不慎就會失足落水，永遠失去到達彼岸的機會。

後記：一年一度的高考又結束了，錄取工作也已開始。記得去年高考後曾有青島考生狀告國家教委錄取不公之事。理由是青島的錄取分數線遠遠高於北京。但不知他們是否清楚，就在山東一省之內，濟南和青島的考生相對於其他地區又受到眾多特殊照顧。如果青島的考生感覺不公，誰又為那些生長在偏遠農村地區的孩子喊冤叫屈呢。試想他們擁有的乃是比城市學生低得多的教育資源，卻需要比城鎮學生更高的分數才能進入相同的學校。如此不公，稍有良知的人又如何能夠無動於衷呢。雖然我平生最討厭寫東西，但在此決定眾多年輕學子前途和未來之際，寫下這些零零碎碎的記憶。希望能夠提醒世人，還有那麼眾多農村孩子正在遭受強加給他們的不公。但願有一天每個學子都有更多選擇，都有一個美好前程，都有一個平等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