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提自稱是繼承了馬克思開創的“政治經濟學”的傳統。他這本書的題目也是有意模仿馬克思的《資本論》。的確，他和馬克思有一個共同的基本觀點，就是資本主義的命運是“自毀”。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創造了自己的掘墓人，就是無產階級。所以無產階級革命是資本主義的終點。皮克提則把貧富差距的無限制擴大看作資本主義不可避免的剋星。

更重要的是，皮克提繼承了馬克思對資本的看法。馬克思認為，勞動才能創造價值。資本雖然是不可缺少的生產要素，但其價值是由“固化”在其中的勞動決定的。所以，資本的自身積累是資本家強取豪奪的結果，對社會沒有貢獻。皮克提也是如此看法。他把資本的擁有者分為兩類。一類是發明家，創業者等。他們用自己的勞動換來資本，這在皮克提看來是合理的。另一類是“食利者”（rentier，此詞也是來自馬克思），他們憑着已有的資本而生存，不參與勞動。皮克提認為他們是毫無貢獻的寄生蟲，他們的資本收入是不合理的。更有甚者，對於中產階級憑藉自己的勞動收入逐年積累一些資本，皮克提也持負面看法。他稱之為“世襲中產者”，認為他們從勞動人民墮落成了“小食利者”。

這種對資本的看法不符合現代經濟學的主流，我覺得也不符合現實。的確，一個工廠主可以憑藉對生產資料的壟斷地位強行獲得“資本收入”，即使資本對於生產並無貢獻。但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自願把自己到手的利潤分給別人，以換得更多的資本。而公司上市（IPO）恰恰就是這種行為：為了得到更多資金而出售公司股份，也就是未來利潤的份額。同樣，如果一個工廠主願意向銀行借錢而支付利息，也說明他借來的錢能創造比利息很大的附加利潤。所以現代資本市場的存在，就證明了資本自身是有價值的，儘管其中勞動的成分可能很小。

正因為對資本的這個看法，皮克提的解決方案是徵收高度累進的“全球資本稅”。他明確地說：這個資本稅的目的並非為政府增加收入，而是強力遏制資本積累。為什麼對資本收稅而不是如今流行的對收入收稅呢？皮克提解釋說，目前的所得稅排除了資本再投資的部分。也就是說，資本的“利滾利”中很大一部分是不交稅的，而只有提取出來消費的那部分才收稅。【注一】但他沒有解釋，為什麼所得稅是如此設計。而事實上，資本再投資之所以有稅收優惠，是因為社會認為增加資本就會增加就業，所以應該鼓勵投資。而且，很多國家和地區還出台各種優惠政策鼓勵資本流入。不光是發展中國家，就是富如美國，加拿大，也有“投資移民”的政策。按照皮克提的看法，那些做法就都是自尋死路了。

可見，對於資本在經濟中地位的認識，是皮克提的一大特點。顯然，這已經超出了目前數據分析的能力而需要更高一層的思考和辯論。遺憾的是，目前關於該書的討論似乎對這一點涉及不深。

（四）貧富差距是體制的痼疾嗎？

皮克提另一個獨特之處，是他認為造成貧富差距無限制擴大的原因不是市場的缺陷而是市場的本質。所以他的藥方是市場之外的強力稅收。而對此，在學術界也有很多人持相反觀點。例如諾貝爾經濟獎得主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就認為，貧富差距加大是由於對自由市場的偏離和市場運作的失敗。他把目前的狀況稱為“贗品資本主義”，而不是真正的資本主義。美國政府目前對於貧富差距的對策也主要是堵塞市場漏洞，和幫助弱勢群體得到更多成功的機會。至於對富人加稅，主要還是作為一種徵集收入的手段而不是“剝奪性”的。（斯蒂格利茨最近寫了一篇書評：http://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joseph-e--stiglitz-blames-rising-inequality-on-an-ersatz-form-of-capitalism-that-benefits-only-the-rich）

上面說到，皮克提說到的資本無限增長理論本身就是有爭議的。而資本並非是貧富差距的唯一原因，甚至不一定是主要原因。就目前來說，貧富差距的擴大有多種形式。除了資本收入的比重增加外，還有勞務報酬的差距增大，公司高層報酬失控，“超級明星”等現象。其背後的原因也各不相同。所以至少短期來說，皮克提的“全球資本稅”既不可能實施，也不一定是靈丹妙藥。關於貧富差距的討論並沒有一錘定音，而還將繼續進行下去。

【注一】我覺得皮克提這裡說的資本再投資不付所得稅，至少在美國不完全對。在美國，即使把股票分紅拿來買新股票，也是要交稅的。公司的盈利用來再投資而不分紅（從而引起股票價值上升）的話，股民不用交所得稅（直到股票賣出時付資本增值稅），但公司仍然要為那些盈利付所得稅。但是，資本增值稅的稅率是有優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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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閱讀：

這裡有兩篇經濟學家寫的書評，對原文作了比較好的概括。當然這些書評本身也不是短小易讀。

http://www.lrb.co.uk/v36/n13/benjamin-kunkel/paupers-and-richlings

http://www.newrepublic.com/article/117429/capital-twenty-first-century-thomas-piketty-reviewed

這裡有一篇不錯的中文“科普”：

https://plus.google.com/109406236327114466427/posts/6LGMdWRUJzz

博主以前關於貧富差距的文章：

粗析美國收入差距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35590

美國窮人：另外的百分之十五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00618

其它關於貧富差距的博文：

昭君：美國社會真的變得越來越分化嗎？(上) 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68157

昭君：美國社會真的變得越來越分化嗎？(下) 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68216

昭君：美國的CEO們真的值那麼多錢嗎？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10385

昭君：消失的中產階級,“向上的流動性”與美國夢 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100859

資本：貧富差距之源？（上）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92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