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關於數據分析

皮克提對經濟學的突破性貢獻就是發展了很多收集和分析數據的技術。《二十一世紀資本論》這本書，就是反映了他十多年來搜集和研究貧富差距數據的成果。他在書中也花了很大篇幅討論各種數據的來源和處理過程，還把巴爾扎克，奧斯丁等人的小說也拿來輔證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的運作情況。除了在書中展現很多圖表外，皮克提還把原始數據處理的spreadsheet放到網上，並提供了技術附錄更詳細地討論數據來源和處理方法。因為本書的人氣，自然也會有“踢場子”的。《財經時報》就刊登了對其中一部分數據處理的質疑（http://blogs.ft.com/money-supply/2014/05/23/data-problems-with-capital-in-the-21st-century/）。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用 ”Piketty Giles” 去搜一搜有關的質疑和辯護，以及圍觀者的評論。涉及的問題本身並不大，但從這個辯論可以對經濟學數據的可靠性產生一點親身體會。

但是要注意到，雖然皮克提在書中強調了“用數據說話”，但還是有很多缺少數據支持的陳述。有些是屬於不夠全面的。例如皮克提分析了美國很多大學的基金的收益情況，得出結論說越大的基金收益越高，以此支持他關於資本進一步集中的論斷。這是個很有創意的做法，因為大學基金的運作是比較透明的，我們不僅能看到收益，還能看到他們投資的範圍和管理的費用。但是另一方面，共同基金（mutual fund）的樣本大得多，也相當的透明度（至少是收益和管理費用），而且規模差別可以很大。據我所知，共同基金中，“大”並不一定是優勢。皮克提認為資本集中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很多獲利優厚的投資機會（如房地產，對沖基金等）進入門檻高，小型投資者無法參與。但共同基金給散戶提供了很多種投資工具可以繞過這些門檻。所以《二十一世紀資本論》對共同基金隻字不提很是令人不解。

更離譜的例子還有：皮克提說到，美國在里根年代大幅度降低了最高稅率，從而給了企業高管更大的動力去講價，導致企業高管的酬勞大幅度上升。而其唯一的根據似乎是這兩件事發生在同一時間。其實，類似事件還發生了其它很多大事，如全球化運動的開始，美國經濟的復甦，政府對企業管制的減少等等。顯然這裡有個邏輯的斷層。皮克提甚至說道沙特阿拉伯主權基金投資於美國國債，是為了換取美國的軍事保護。這就根本沒有給出根據了。

書中還有很多是滑頭的陳述。往往是花幾個段落提出一個論點，然後說“當然這種說法證據不足”，或“不過這不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而這些論點往往是與作者的政治立場相符的。其中奧妙就只好各人體會了。

總之，和讀任何未經同行評議的書一樣，讀這本書也要特別小心，區分事實，基於事實的結論，猜測，以及對事實的歪曲。但好處是，至少作者採取了“靠數據說話”的態度。那麼指責他也就有了個切實的靶子。很多書更糟糕，用物理學家泡利的話說，那就是“連錯都夠不上”（It is not even wrong）。

皮克提對數據的熱愛甚至有點到了痴迷的地步。他在書中說：國際資本稅哪怕是象徵性收一點也好，因為收稅過程本身就會提供珍貴的統計數據。想想吧，建立和維持全球的收稅系統，讓每個人多填報一份稅表，就是為了取得統計數據？這恐怕只有經濟學家想得出來吧。

（六）怎樣讀這本書？

《二十一世紀資本論》不僅以厚著名，還得了一個“今夏未讀完的書之首”的名聲（Kindle讀者劃出重點的前五名都在前２６頁，顯示很多讀者沒有讀完全書）。當然這不能全怪作者。因為該書的名聲，吸引了很多本來不該讀的人。不過我覺得這本書絕不是一本有趣或容易讀的書。雖然作者顯然花了不少力氣解釋書中的邏輯脈絡而且把內容分為很多帶標題的小節，但畢竟是這麼大的題目和這麼複雜的論證，要做到深入淺出，遊刃有餘很不容易。

這本書的難讀還有個原因，就是作者有三條線索糾纏在一起。一個是關於數據的選擇和可靠性的討論，一個是關於數據所證明的結果，還有一個是沒有數據支持的，關於作者本人政治觀點的陳述。我覺得，最好的辦法也許是讀三遍，每遍只注意其中一條線索。

從某種意義上說，貧富差距的問題有點像全球氣候變化的問題。皮克提關於資本無限積累引起貧富差距無限擴大的理論就像二氧化碳氣體排放引起氣候升高一樣，從原理上說很容易懂，似乎也很有道理。但細細追究一下，貧富差距和全球溫度都是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而歷史數據對未來的預測能力又很值得懷疑，因為我們正處在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變化時期。所以我認為皮克提的理論最多也只是貧富差距研究中的一支。這本書並非涵蓋了有關貧富差距的所有真相。

然而，皮克提的理論與全球氣候變化都不僅是一個理論及其結論，而是一個範式（看問題的方法）。就算你不同意全球氣候變化理論，知道這個理論後你多半也會注意少用化石燃料和重視綠色能源技術的發展。同樣，即使你不同意皮克提的結論，讀了這本書之後你也會關注資本積累的問題（它的驅動力不是客觀的需求而是本身的收入需要出路），也會思考如何發展生產中其它的要素（例如具有創造力的工人）。

正如薩默斯評論此書時所言，開始一個話題的書比終結一個話題的書更重要。《二十一世紀資本論》這本書雖然可能有種種缺陷，但它提出了兩個很引人深思的結論。一個是：資本的分布最終會成為貧富差距的決定因素。另一個是：貧富差距的擴大是資本主義市場體制的必然結果，只有市場之外的因素才能抑制它。這本書也是以數據為基礎研究經濟社會問題的一個很好例子。所以，對經濟學和貧富差距問題感興趣的人，不妨“跟風”讀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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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閱讀：

這裡有兩篇經濟學家寫的書評，對原文作了比較好的概括。當然這些書評本身也不是短小易讀。

http://www.lrb.co.uk/v36/n13/benjamin-kunkel/paupers-and-richlings

http://www.newrepublic.com/article/117429/capital-twenty-first-century-thomas-piketty-reviewed

這裡有一篇不錯的中文“科普”：

https://plus.google.com/109406236327114466427/posts/6LGMdWRUJzz

博主以前關於貧富差距的文章：

粗析美國收入差距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35590

美國窮人：另外的百分之十五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00618

其它關於貧富差距的博文：

昭君：美國社會真的變得越來越分化嗎？(上) 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68157

昭君：美國社會真的變得越來越分化嗎？(下) 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68216

昭君：美國的CEO們真的值那麼多錢嗎？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10385

昭君：消失的中產階級,“向上的流動性”與美國夢 http://blog.creaders.net/dreamweaver/user_blog_diary.php?did=100859

http://blog.creaders.net/fouyang/user_blog_diary.php?did=193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