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這樣的題材應該是本着敬天憫人的情懷來拍的，而我們——辛姐、殷老師、小朱和我，與大多數觀眾一樣，本來也是做好了受感動、受教育、蕩滌心靈的充分準備的——甚至帶了紙巾以備感情潰堤、眼淚一瀉千里的不時之需。下意識里覺得我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眼眶應該是微紅的，心情在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之後應該是相對平和、如釋重負的，一路上可以談談生命珍貴、親情無價之類的人生感悟。但是《唐山大地震》不僅讓一個真實的題材跑了題，更讓我的一切設想偏離了軌道。從元妮兩口子在車廂里親熱開始，我的心情一如手中攥成一團的紙巾和徐帆不時走調的唐山話一般，擰巴着、糾結着，直到電影結束。

      一直認為，馮小剛是國內最善於講故事的導演之一，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現實的還是寫意的、大片還是小製作，都有上乘的表現。但是《唐山大地震》中我卻看到了一個故事講得語無倫次、結結巴巴，情節安排得張冠李戴、時空錯亂的馮小剛。如果說《非常勿擾》是輸在題材、輸在誠意，那麼《唐山大地震》則表現了他對劇本掌控能力的全面退化，他是帶着誠意撲面而來的，但是卻在120分鐘時間裡把一個很好的題材、一串很好的故事講成一鍋糨糊。而之前鳳凰衛視對馮小剛和徐帆的兩期採訪，談電影、談人生、談娛樂圈等一大堆很有深度的話題，現在看起來好像只是《唐山大地震》的一種變相宣傳罷了。

      一個典型的災難片的名字，加上一段典型的情感故事，成就了這部電影的“非典型”特質。的確，每個人在災難面前都會深思生命的價值，而災難的慘烈、逝去者的不幸、倖存者的痛苦和伴之而來的持久心靈傷痛、繼之而來的一代人命運軌跡的改變等等，這些也總是如此深刻地打動着我們，它是地震帶來的，而它的意義又遠遠超越了地震本身。小剛在選劇本的時候是準確地看到這其中飽含的歷史共鳴和情感衝突乃至商業價值的，但是很顯然，他給這部電影起錯了名字。由原作的《餘震》到現在的《唐山大地震》，片名的錯位體現了導演拍攝目標的搖擺：是更多地體現真實的歷史性記錄還是虛晃一槍、以災難為背景直指人心？或是多少照顧一點唐山市對這部電影的支持？或許他在《唐山大地震》這個片名中找到了平衡，但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平衡，各方面都照顧到了，電影本身卻變得面目不清。這恐怕也是電影人的世俗生活對藝術思維的干擾，小剛很累，我們都知道。

      平衡的另一結果就是情節的錯亂。首先是電影中出現了很多沒有意義的情節，比如車廂里的親熱、對毛主席逝世的悼念、方達和妻子之間的爭吵、方登去做家教，等等，這些和電影的主題基本上毫不相干，對與體現人物的性格、心理沒有太多的助益，唯一的效果就是沖淡了主題。如果說車廂里的情節只是讓兩口子都在戶外，那為什麼不讓他修車修到半夜，元妮起身發現丈夫還在修車，然後下樓，看看天空等方面的異狀，然後再震？甚至汶川地震的場面也像是嫁接上去的，無疑在汶川地震中唐山人出於感恩確實是去了很多人救災，但是這段故事處理得不好，顯得很突兀。同時一些本應該交代清楚的情節卻被忽略，比如方登與養父養母之間沒有直接的衝突，為什麼連續兩年放假不回家，又和楊志整出來那麼一檔子事；還有方達怎麼就突然間開着寶馬了衣錦還鄉了，等等。或許小剛太高看我們的想象力了，但是缺乏有效的過渡，直接導致了人物性格和時間線索的割裂。另外對於人物命運的安排也有討好之嫌，比如方達的突然暴富，他作為一個傷殘的普通人過普通人的生活，是不是更符合劫後餘生的唐山人的生活。我不太仇富，而且唐山富人確實比較多，這樣的安排是不是導演潛意識裡對地震活下來的人理應享受更好生活的補償？如果說是因為時間跨度太大導致情節安排的種種問題，那小剛應該學學《霸王別姬》。他應該珍惜自己的每一個鏡頭，雖然有上億的資金支持，他完全可以把每一分錢都用在有用的地方。

      再看場面，唐山地震作為人類歷史上傷亡人數最多的一次自然災害，34年後的今天我們可以再現的東西太多了。但是小剛卻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那23秒的搖晃、崩塌和生命的瞬間消逝上，10萬元一個鏡頭一點都不便宜，但畫面卻是那麼模糊不清，沒有任何細節。對比《2012》和《世界大戰》，這不僅是技術上的差距，更是烘托氛圍的意識和能力的差距。如果說要表現地震的恐怖，花點功夫藝術再現一下地震前的種種徵兆完全是必要的，諸如水井水位的忽高忽低、地震當晚地獄般的死寂、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地震來臨之前地下雷鳴般的聲音等等，表現這些徵兆的時候正好可以全景式地體現76年的唐山包括中國當時的社會形態、人們的日常生活，而這部分在這部電影中是相對薄弱的。如果說守正出奇的話，那麼這部分就是正，踏踏實實地守正，影片或許會有更多的厚重感。

      再看演員，好的故事永遠需要好的演員來表現。馮小剛似乎有一種點石成金的魔力，他的麾下從來不缺好演員，傅彪在《沒完沒了》中一炮而紅，跑了多年龍套的張涵予也在《集結號》中突然爆發，這些年他的手裡出了多少名角兒！但是《唐山大地震》中幾個演員卻很成問題，徐帆飾演的元妮從頭到尾說話都是一個神氣，而且是標準的徐帆式的神氣，她的高興、悲痛都比較形式化，雖然很努力，但是與《不見不散》和《沒完沒了》相比，她的表現並沒有給人太多驚喜。尤其是和楊立新在家喝酒那場戲，最後元妮的兩句台詞和開門送客的情節，居然有點笑場。另外，不知道是化妝的原因還是怎麼回事，高中時的方達怎麼看怎麼滄桑，說他三十都有人信。張靜初演得是比較出彩的，在方登和養父的一場戲裡，明顯能感到陳道明的壓力。但是她對方登性格的刻畫還不夠鮮明，比起《孔雀》裡的叛逆和《紅河》裡的清純，明顯要遜色很多，尤其是在汶川遇到方達那場戲，方達說了前面兩句，她就應該立刻就明白他就是自己的弟弟，用不着再說後面那麼多才把頭抬起來。陳道明從頭到尾是拿捏得最穩的，對方登的疼愛表現得很到位，尤其是掌摑楊志和坐在沙發上質問方登為什麼不回家那兩場戲，讓人很是唏噓。

      再說細節，這似乎已經成為中國電影的通病。對比《阿凡達》，《唐山大地震》在細節方面，無論是場景、道具、台詞還是情節，都有很大差距。一開始，8歲的方登抱着一台電風扇跑得飛快，對此我是很懷疑的，我家有台電風扇，小時候也抱過，要跑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還有，唐山機場上解放軍前來搶險，災民如潮，飛機在上面空投物資，場面也很假；另外，那個帶來電顯示的電話、元妮口中的“下崗”、“矯情”等詞，當時應該都是沒有的；情節上，元妮兩個孩子壓在樓板底下，周圍的人都叫她的名字，她卻好像不認識這些街坊似的喊“師傅，救救我孩子”？方達在杭州蹬三輪，載着陳道明聊起了唐山地震，當時兩個人為什麼沒有說破身世？有一個唐山孤兒作為養女，陳道明是很可能要提及的。一部上億元投資的大製作，這些真的都是應該避免的。還有，《非誠勿擾》以來，馮小剛為什麼對杭州這麼青睞？葛優在杭州泡妞，方登、方達姐弟倆一個在杭州上學，另一個在杭州謀生，他倆的故事在那裡又沒有任何交集。

      必須承認，在幾個鏡頭中我的眼眶也是濕潤的。生離死別、家庭破碎、兩個孩子在死亡面前殘酷地二選其一、幼小心靈的傷害、一輩子的負疚、母女的最終和解，等等，再強大的神經也經不起這些。但是，觀眾的感動不應該僅僅是建立在地震場面的殘酷和演員的撕心裂肺、淚流滿面之上的。於無聲處聽驚雷。《天下無賊》結尾，劉若英平靜地聽着張涵予說完真相，一言不發，鼓着腮幫子大口大口地吃着煎餅，然後任由那種極度壓抑的感情在觀眾眼睛裡肆虐、宣泄出來，那是何等的水到渠成、暢快淋漓！

      也許，就像馮小剛在《名人面對面》裡對許戈輝說的，他這是在交一個作業，但是該給誰交呢？我覺得不應該僅僅是華誼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