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戲說”惡劣百倍的“正說”——也談鄧劇

送交者: 高伐林 2014年09月03日16:02:48 於 [影視娛樂] 發送悄悄話

過去很多影視作品，主創人員往往自誇突破多少禁區、有多少創新；出奇的是，《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總編劇恰恰相反，一面表明“我們是研究鄧小平的專家，這一點不用謙虛”，一面交代自己並無突破禁區的“膽量”，一切都是奉旨。那些希望從鄧劇中看到史實真相的人，難道還不猛然醒悟？ ◆高伐林     2013年12月26日毛澤東冥誕120周年剛剛過去，習近平的視線，就盯住了桌上剛換的2014年新檯曆：8月22日——鄧小平冥誕110周年。     上天安排下來這兩個日子接踵而至，間隔不長不短，適合平穩轉彎：     前一個，使習近平的政治天平傾斜於左派：大吹大擂毛澤東的豐功偉績，藉此表白“不走邪路”的正統革命理想；     後一個，正好用來加以平衡，讓政治鐘擺往回擺動：大讚大頌鄧小平的宏業奇勳，用來展示“不走老路”的改革創新決心……     毛誕、鄧誕，彼此的內涵難道不是針尖對麥芒嗎？肯定毛澤東的豐功偉績，哪裡還容得鄧小平建功立業的空間？而肯定鄧小平的宏業奇勳，豈不正宣告毛澤東的一套已經山窮水盡？     習近平不是理論家。他不屑於鑽文字的牛角尖。才不用管“毛鄧”不“毛鄧”（矛盾）呢：“兩個30年不能互相否定”：“不能用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也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後的歷史時期”——這，就是下達了最高政治指令！手中有權，腰裡有錢，有了這兩樣，還怕沒有智囊謀士來將毛澤東時代和鄧小平時代實現“無縫對接”？     在高壓態勢的語境中，作為鄧小平冥誕110周年滿漢全席的“主菜”，48集電視連續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以下簡稱“鄧劇”），以一天兩集的頻率，於8月8日在央視黃金檔推出來了。 48集電視連續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 “這一點我們不用謙虛”     隆重其事的紀念鄧小平冥壽的鄧劇，與一度充斥銀幕、熒屏和書攤的各種“戲說”劃清界線。     不出所料，鄧劇一推出就激起紛紛迴響。片名標以“歷史轉折”，觀眾和專家們自然按名責實，評頭品足，質疑該電視劇是否有悖史實。一時間，“華國鋒是否說過解決‘四人幫’是毛澤東生前部署”？“鄧小平得知‘四人幫’被抓後，到底說的是‘我可以安度晚年了’還是‘我可以再工作20年’”？“抓‘四人幫’當晚是否下滂沱大雨”？“1976年是否有高乾子弟公開呼喚‘鄧大人’”？等等問題，如雪片紛飛。質疑者認為，查無史實依據；辯護者認為，並非於史無征。     質疑者都落入鄧劇策劃者的彀中。鄧劇的策劃、製作者們有恃無恐地亮明自己的官家身分，公開宣稱自己就是“奉旨創作”，足以讓眾多書呆子啞口無言！     鄧劇的總編劇，是龍平平。龍平平何許人也？他在演講中自報家門（全文見搜狐歷史）——“我們是研究鄧小平的專家，這一點我們不用謙虛”：     中央文獻研究室第三編研部，它的職能就是編輯鄧小平同志的著作、研究鄧小平同志的生平思想。我們這個部門在過去就叫鄧小平研究組，因此我這個職務，中央文獻研究室第三編研部主任，也可以叫鄧小平研究組的組長。這個組現在有十八九個同志，是拿工資專門來研究小平同志，是職業鄧小平的研究者。大家接觸過的《鄧小平文選》以及鄧小平的一些著作都是我們這個部門編輯，大家接觸到的一些作品比如過去12集的電視文獻片《鄧小平》，比如電影故事片《鄧小平》，還有一些紀錄片、文獻片關於小平同志，絕大多數都是我們撰稿、編劇。     龍平平的如下表白更耐人尋味：“為什麼讓我來主持這個事？因為我本身就是審稿子的，我以前老審人家的，我想我有一個基本的素質，哪個該寫哪個不該寫，哪個寫到什麼程度”。     這是什麼意思？這就是當仁不讓地標榜：我就是當今研究鄧小平最大的權威，關於鄧小平的各種史料、說法，是耶非耶，真乎假乎，最終要由我來一言九鼎，我說了算；那麼，我牽頭搞的鄧小平電視劇，還有誰能比我更有資格評判？想質疑、挑剔史實真偽者，都給我免開尊口！     問題是，龍平平在同一次演講中，又表白了自己又一個更重要的身分——“我是一個國家工作人員，我還是一個黨的幹部”。也就是說，按照中共“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的民主集中制，龍平平這個“拿工資專門來研究小平同志”的“職業研究者”，還得服從“更大的權威”！ “有他撐腰我做這個事”     《亞洲周刊》江迅的長篇報導披露：此劇開拍前就受到習近平總書記關注，要求此劇生動再現全面改革開放那段重要歷史，要突出鄧小平當年改革的困難和險境，“改革惟其艱難才更顯勇毅”。《亞洲周刊》還披露：鄧劇製片方送給各級官員審查的後期修改光碟，竟多達一萬張！——沒有什麼比這更說明問題了：鄧劇首先着眼的，就是要讓各級官員認可。     不知道龍平平出於什麼動機，將中央對鄧劇的意圖，毫不隱諱地和盤托出——很可能，是與鄧劇中華國鋒對政治局成員聲稱毛部署抓“四人幫”一模一樣的動機：龍平平也需要一把尚方寶劍：      （20）09年2月份領導同志給我交代了這個任務，因此也做了一些指導性的意見，最重要的是三條。第一，希望這部電視劇的時間段放在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後到1984年十二屆三中全會前後，也就是說兩個三中全會之間。這是一個重要的意見。第二個意見，這部電視劇核心是要反映鄧小平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這樣一個形象。第三，反映整體，除了小平同志個人的歷史貢獻以外，整體上還要反映我們國家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我理解：反映鄧小平和一個時代。     過去很多影視作品，主創人員往往強調甚至炫耀突破了多少禁區、有多少創新。出奇的是，鄧劇總編劇恰恰相反，交代了自己並沒有突破禁區的“膽量”：     我自己心裏面後來有了底氣，為什麼？因為十八大以後習近平同志到廣東調研到基層調研第一站就到了廣東瞻仰小平同志的遺像，在這個過程中他多次談到當年‘逃港’，他對這個事情都不迴避，我們有什麼理由迴避？拍出來好多人覺得你膽子太大了，怎麼叫我‘膽子太大’？那你不了解歷史，總書記說過很多遍了。有他撐腰，我做這個事。     讀到這裡，真的幾乎跌破眼鏡：假如習近平沒有“到廣東瞻仰小平同志的遺像”呢？假如習近平沒有“多次談到當年‘逃港’”呢？鄧劇該怎麼寫？     要感謝龍平平如此坦率——當然，他如此坦率，力量也來自習近平，“有他撐腰，我做這個事”。     那些希望從本劇中看到史實真相的人，難道還不能猛然醒悟、還要去挑剔某個細節是否屬實？正如鄧劇導演吳子牛所強調的：“這不是一部紅色、重大的革命歷史題材，而是深刻、尖銳的現實主義作品”啊！（《大連晚報》2014年8月16日） 哪些史實進不了熒屏？     任何人的經歷中都會有自己的過五關斬六將，也有走麥城，甚至有一失足成千古恨。挑選其大展宏圖的情節，固然可以鮮明展示主人公高瞻遠矚的膽魄；瞄準其彷徨無計的歲月，也可以深刻透視主人公複雜豐富的內心。不過，鄧劇從本質上不同於我們讀過、看過的西方那些膾炙人口的傳記作品，我們無法用正常國家、正常文壇的創作規律來要求作者。既然是出於黨中央授意的政治使命，那麼鄧劇編導挑選鄧小平生命中最有光彩、也最少爭議的八年，從而迴避鄧成為爭議焦點甚至被千夫所指的1987年、1989年、1992年（龍平平感嘆：“84年以後太難寫了”），我們無法強求。     但是，我們有權利追問：以48集浩大篇什、以全景史詩風格，鄧劇在掐頭去尾裁剪出來的1976年到1984年，有多少重要的史實，就因為習近平沒表態、沒撐腰，於是便閉口不談？ 一查，還真不少。     例如，1976年10月10日鄧小平給汪東興寫信，請之轉呈華國鋒、黨中央，這樣一封極力表忠輸誠的信，在鄧劇中便付闕如。信中說：     我衷心地擁護中央關於由華國鋒同志擔任黨中央主席和軍委主席的決定，我歡呼這個極其重要的決定對黨和社會主義事業的偉大意義。不僅在政治上思想上華國鋒同志是最適合的毛主席的接班人，就年齡來說可以使無產階級領導的穩定性至少可以保證15年或20年之久，這對全黨全軍全國人民來說是何等重要啊！怎不令人歡欣鼓舞呢？     信的末尾，鄧小平竟高呼：“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萬歲！”     再一查，1977年4月10日鄧小平給華國鋒、葉劍英又以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口氣寫了一封信。鄧劇中摘錄了這封信中的幾句話，但是遠非完整。信中寫道：     我完全擁護華主席最近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完全擁護華主席抓綱治國的方針和對當前各種問題的工作部署。     我在75年的工作雖然也作了一些有益的事情，但在工作中確有缺點和錯誤，我對偉大領袖和導師毛主席對我的批評和教導再一次表示誠懇的接受。     這是不是讓我們聯想起“文革”中他寫信給毛澤東，發誓“永不翻案”？     鄧小平在1977年這封信中首創了一個重要提法，轉彎抹角地給華國鋒、汪東興下套：“必須世世代代地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指導我們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那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不禁要問：鄧劇對鄧小平的刻畫，做到了“準確”“完整”嗎？     本期《新史記》雜誌截稿付印之日（8月20日），鄧劇並未播完，後面還有哪些內容、如何表現，尚不得而知。若要“準確”“完整”塑造鄧小平形象，就不能迴避他的缺陷——我說的還不是什麼“歷史局限”“時代局限”，而就是鄧小平自己的思想缺陷、性格缺陷：     ——他看到了毛澤東“權力過分集中”帶來何等巨大的災難，動念要改變“人治”，但一旦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頓時改口，強調“毛在他說了算，毛不在我說了算”；     ——他提倡過建立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但斷然否定關於違憲審查機制的建議，致使“依法治國”始終只是空話；就在這八年中，以黨代法、以權代法的事他幹了多少！1979年春天對魏京生等異議人士羅織罪名投進大獄，1980年年底的“兩案審判”，1983年的全國從重從快“嚴打”……     ——他自稱“中國人民的兒子”，但縱觀他的一生，毋寧說“黨的兒子”，他提出“四項基本原則”，其實他自己承認，對什麼是社會主義、什麼是馬列主義都不甚瞭然，唯一真懂精髓的就是“堅持黨的領導”，他要寸步不讓地捍衛黨天下；     ——他支持真理標準討論，但是他心中比“實踐”這個檢驗標準更“唯一”的標準，是自己的利益：毛澤東定的無數冤假錯案都可以平反，唯獨他參與決策的或與他有利害關係的就死死壓住：“高饒聯盟”“林彪集團”都堅持原來的荒謬結論，對“反右”更要從50多萬“右派”中留下幾人不予平反，以示“反右”有必要，只是“擴大化”……以己劃線，莫此為甚！     ——鄧小平被稱頌為“改革開放總設計師”，設計指導思想除了“摸著石頭過河”，還有別的嗎？他不僅未能設計出能讓中國長治久安的權力制度框架，反而設計了如中顧委這樣的怪胎，連續整垮兩位自己選定的中共領袖——雖然這已經越出了鄧劇選定的1976到1984的時間段，但是禍根，不正是在1982年埋下的？     這麼多重要史實，若進入不了鄧劇的熒屏，如此“正說”，難道不比“戲說”惡劣百倍？“戲說”並不企圖讓人相信其真實性，表明了只是用忽悠來娛樂觀眾而已；相比之下，如此“正說”難道不是地地道道的矇騙？ 解決問題多還是製造問題多     我們有很多理由感謝鄧小平：終止了毛澤東不得人心的“繼續革命”的極左路線政策，結束了全國範圍的“階級鬥爭”、“路線鬥爭”，將毛澤東瘋狂的運動政治拉回到接近常態的實用政治；但我們也有很多理由譴責鄧小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竟成了“讓權貴家族先富起來”，兩極分化達到驚人地步，對自然資源和文化資源的掠奪式開發使用，致使半個中國逐漸變得不適合人類居住……     鄧小平解決了中國的許多問題，他也製造了中國的許多問題。是他解決的問題多，還是他製造的問題多？     如果說，毛澤東對中國留下的最大的負面精神遺產是“鬥爭哲學”，那麼，鄧小平給中國留下的最大的負面精神遺產則是實用主義——上面舉出的他的幾封信，散發的不正是實用主義“貓論”氣息？厄運當頭時，以屈求伸，懺悔認錯；權力到手，頓時變臉，毛澤東對鄧小平確實看得很準：“永不翻案，靠不住啊”！迄今中共遇到的所有危機中，最大危機正是信用危機，不斷承諾又不斷背棄，假作真時真亦假，以致落入“塔西陀陷阱”；這種危機更從中共擴展到全社會所有領域，價值信念塌方，倫理道德流失，人際之間的信任蕩然無存……追根尋源，不正是鄧小平的實用主義開啟了潘多拉的盒子？     我聽說，鄧小平的家屬認可鄧劇塑造的鄧小平，試看會上第一集放完，鄧榕就說：“這就是我們家的老爺子”。這並不令我驚訝；我驚訝的倒是，有人竟會援引鄧家人的高度評價來證明鄧劇如何成功！而人民網一篇高度稱頌鄧劇的影評，更讓我啞然失笑：“主旋律作品一次成功的嘗試。看這部電視劇，讓人想起看《列寧在1918》的感覺”——《列寧在1918》，是斯大林的御用文人炮製的在世界上臭名昭著的陰謀文藝樣板作品。莫非評論者果真看出了鄧劇與《列寧在1918》陰謀文藝的一脈相通？     （首發於《新史記》第21期，2014年8月出版，明鏡新聞網轉載。此處是節選）     近期圖文：     邱會作給兒子的信也是國史一部分     尋找大饑荒倖存者的慘痛調查     中國當一個改革派智囊很不容易     加拿大學者孫乃修向魯迅重炮開火     “革命理想高於天”？！誤導貽害幾代人     對越是美好的理想，越要多加小心     《獨裁者手冊》讓兩位中國著名學者討論不已     中國當代知識精英成了左右兩派的靶子     毛主席到底是奢侈還是節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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