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冷、沉默地從高天俯視着人間，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謝宜均在以前竟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也許是由於某一張照片，或者誰說他話不多，但愛思考。不知道，但留下印象了，挺壞的，這個“壞”字的意思就是說，你只能仰望他，無法接近，他在雲端。

寫這篇文章時我還覺得好笑，人是多麼容易形成一種偏見並且固守着，其實，只要摘下有色眼鏡，親自接觸一下，許多偏見就不攻自破。

我慶幸今年5月回國時與謝宜均零距離接觸，一下子就顛覆了我的偏見，原來過了而立之年不久的小謝是一個又淳樸又厚道的人，還蠻溫暖的，是“暖男”。那天我要辦個卡，他放下畫筆就來幫助我，還打電話叫來妻子王君一起幫忙，下午忙活了兩個多小時，晚上又接着忙。但無論怎麼忙，他始終微笑着，說起話來，地道的北京腔，醇厚。

畫如其人這個詞也許也有點用爛了，但用在謝宜均身上還真合適。他的畫有一種暖意，是春三月，暖得讓你身心都舒坦，卻又無盛夏的滾滾熱浪。這暖意是從他心底流出的愛，對自然、對人。這愛帶着靈魂的色彩，讓詩情畫意緩緩地流動。楊飛雲曾如此評價自己的愛徒：“謝宜均喜歡陽光、田野、自然，心中有大師，重視油畫語言的探索，對油畫反反覆覆疊加的綿厚感有很高的興致，能夠深入表達，畫面細緻但不單薄。他的作品以寫生為多，寄情於寫生之中，重視寫生的情感投入，自然景物和生活中的人物都是他的描繪對象。他的風景有種愉悅的詩意，他的人物有種平實樸素的溫情。希望謝宜均的油畫有一個展開的未來。”

楊的這番話是2013年寫的，那年，在築中美術館舉辦的“天天向上”名師提名展中，楊飛雲推薦了謝宜均和仝紫雲。

名師、高徒，這句話用在這裡不為過吧？

我是怎麼走進了楊飛雲這位高徒的世界？想來也好笑，就是那天冒昧地推開了畫室的門，看到了他們幾個青年畫家正在擺模特，謝宜君有一個瞄準模特的動作酷極了，如同一個拳擊手舉起雙拳厚，側身一彎，要凝聚着全身的力量出擊。我拍下來了，忍不住讓他看，他一笑，說拍得真好。就這樣，我搭上話了。後來我估計在謝宜均的心中我也離他挺遠的，不在雲端，就是在山頭了。

宜均畫素描了。當他畫的時候，整個精神都凝聚起來了，一支畫筆可以承受靈魂的多少重量？我不知道，但當小謝凝神時，從眼神里我看到了他靈魂的清澈、淳樸，還有不計功利的愛。也許就是這些他凝聚起來的神，當匯入筆端後就生出了色彩，於是我在他的畫中就聽到了一首歌，生命之歌，帶着生命的溫度，暖暖的。

那天晚上我去了謝宜均的畫室，一看到《晚歸》（布面油畫50cmX70cm，2015年）就被打動了。黃土地上一排窯洞，窯洞後面一團山丘，前面幾棵綠樹。一條黃土路從屋子東側繞到了房前，從畫面的正中央向下延伸，越來越寬，幾乎占據了畫面的整個底部。

一句名詩在我腦子裡不斷翻轉：“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一條黃土路也是河嗎？黃河？為什麼不哪？

問題只有一個，在畫家的筆下，這是一條什麼樣的河呢？謝宜均此畫最可貴的地方就在這裡，就是你清楚地看到了這是大河奔流，但卻不見波濤翻卷，而咫尺之間，卻傾注了一瀉千里的大氣勢。謝宜均將這些似乎流動的黃土剔除了渾濁，他把它們塗得輕輕的、平平的、順順的。倒是土路兩邊的土地，黃色有些凝重、厚實，結結實實地撐住了大地。

一個農民背着一捆柴火走在土路中央，是上坡，我只看到了他的後背。謝宜均告訴我，說這個農民是他加到這幅畫裡的，他在別的地方看到過這樣的情景。我說加的好，這樣就使整個畫面重了，這是生命必須承受之重。

但我覺得右邊的電線杆子不畫也許更好。那樣，畫面就更會古樸一些，也許是2015年的陝北，也許是三五百年前，古老的黃土地。

寫生也當有取捨。

後來我問宜均，你生在長北京，為什麼喜歡畫農村的風景，並且那麼有感情？他說，小時候放寒暑假時。我經常會去我爺爺奶奶家，還有姥爺姥姥家，他們都在北京遠郊的農村。那種單純、樸實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長大以後包括每次跟楊（飛雲）老師下鄉寫生，看到那些農村的人物和風景都特別有感覺，有深厚的情感。畫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回憶起小時候的某一個場景。這種場景和感覺，可能是我以後創作一個主要的靈感來源。

( 謝宜均少年時在作畫，那時他原名還叫謝子君）

（1999年5月小謝考中央美院附中的准考證上的照片）

我好奇謝宜均怎麼會走上畫畫這條路。他說，這我要特別感謝我母親，她最早發現了我喜歡繪畫的愛好和興趣，並且畫得還比較像，於是就鼓勵我畫畫，多年來母親和我父親一起，省吃儉用地培養我。我們家是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畫畫不易。

中央美院畢業後，考研的時候我又遇到了楊老師這位恩師。之前我並不認識他。那時對他的藝術基本不懂，甚至對油畫本身也很不了解。但楊老師手把手地把我帶進了寫實油畫這個殿堂中。

原來是這樣。

說話間我看了謝宜均的另一幅風景畫，這回他畫的可真是黃河了，名字就叫《黃河遠眺》（55.5 cmX37cm，2015年），我看了連聲叫好，好大的氣勢。但這畫的妙處恰在這氣勢不是在水，而是在山，在山上的樹。正是它們凸顯了大河滔滔，一去千里。

在謝宜均的畫筆下，黃河水幾乎連微瀾也全無，如一道湖水，被兩岸的溝壑夾住了，壓住了，平如鏡。是這千溝萬壑在奔流，從西到東，流過整個畫面，套用“黃土高坡”那首歌的歌詞，那是“大水從坡上流過。”但不是一道道的水，而是大水一層層，從坡底到坡頂，同時奔流，一條條、一層層、一塊塊，帶着暗黃色、黃褐色、黃綠色，奔流不息！

我被迷住了。多麼巧妙的構思：以山為水，化滾滾的波濤為重重疊疊的地層，古老的黃土地！一層土就是一條河。一座山就是一個海。到了坡頂，黃綠兩色交織，凸凹不平，波浪翻騰，大水起伏。而遠處暗紫色的群峰，是海上的仙山嗎？朦朧、神秘、縹緲。

黃河這一邊，團團的綠樹幾乎遮住了黃土，樹冠林立，是又一派大水的氣象，綠色的水，匯集到了一起，奔流，這高高低低的流動，與對岸的一層層條塊，正成對照。

河邊有一個樓，樓上有一面紅旗，我近看，遠處看，怎麼看都覺得有點不對勁，我跟謝宜均說，這塊紅的太顯眼了，亂了群山的氣勢。宜均看了又看，說，是的，有點突出，孤立了。

我建議，幹掉這個紅 旗。

我明白了一件事，記得謝宜均說過，我這個人比較宅，比較喜歡孤獨，我在孤獨當中並不覺得苦悶、煩惱，反倒是樂在其中。看看畫，又看看謝宜均，我笑了。原來他把世界都傾注在畫上了。

我看謝宜均的衣着和畫室，問他，看來你的小日子過得挺簡樸的。他抿嘴一笑，說，我和王君買什麼東西還記帳哪。後來又說，我對於物質生活的標準比較低，也不覺得在生活上有什麼大的缺乏，挺好的，我這個人可能比較容易知足吧。從小生活在普通的工人家庭里，生活就是這樣，現在挺好的。在我看來，一個人能幹他自己喜歡幹的事兒，這就是最大的快樂。我能夠畫畫，畫我自己想畫的畫，這已經很奢侈了。

我想，這麼說來，我能看到謝宜均的畫作，也是奢侈啊。為了滿足我的奢望，謝宜均又帶我到了他們住的房間，牆上掛了幾幅畫，時間的關係，我只能仔細地欣賞《落雪無聲》（55cmX70cm，）這幅畫，這也是他2015年畫的。

大山腳下一座小樓，樓邊一條小路，兩根木頭搭就的小橋橫在了小溪上，大雪幾乎覆蓋了地面、屋頂，還有大山。

真美，真美。

是什麼抓住了我的心？凝視着畫面，漸漸地，我感覺到了一種渾然天成的肅穆氣息浸透了我的心。對，就是這樣一種氣息，莊嚴的肅穆，這是山之魂在說話，也是白雪在說話，對我言。

青山凝重，孕育着深厚的力量。山頂環繞着灰白色的雲。雲入高天，成了海，灰白色的雲海上起了大波濤。遠遠望去，浪花碎了，融成高高低低的峰頂與山谷，山頂不奇，山谷不幽，一團團的，綿綿，軟軟，緩緩，淡淡。

鬆軟的雲天正與小路的鬆軟相對，上對應下，雪呼喚着雲。雪花成團，白中略黃，團團相依，恰如棉花開了花。一條小溪穿過花海，溪水清澈，紫黑色的水波，短短的，彎彎，一條條，仿佛是魚，正驚訝這無聲的雪。

雲與雪的鬆軟又恰恰與小樓的堅實相映照，兩層高的小樓位於畫面中央，屋頂雪白，高牆橘黃，銀灰色的大樹在房前矗立，樹下一隻小驢，正低着頭，是聞雪嗎？

我對謝宜均說，這個小樓有點塞尚的味道，很有型，房頂的梯形，側面的三角形，以及這牆面與窗戶的正方形，長方形，都很正，很結實，就連小樓下面連着的小棚子也是這樣，結結實實的。

虛實相間，軟硬輝映，讓這落雪的靜穆中蘊含了大變化，套用依據時髦的文學詞彙，這變化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亦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輕中有重，重里涵輕，輕輕重重相續、相應、相融、相映，正是生命自身的韻律。

一首生命之歌。

也許是時間短，也許是這幾幅風景畫甚妙，我不敢多看了，坐下來和謝宜均、王君聊聊。王君沏好了茶，我品茶時想到的卻是謝宜均風景畫的味道，溫而不俗，細而不碎。單純，但帶着幾許醇厚；靜美，卻又與大氣相連。

我說，你的畫有幾分柯羅的味道，但柯羅的寧靜在畫面上是薄薄的，仿佛你用手指頭碰一下就會打破了。而你的靜有些厚，好像是畢沙羅的氣息滲透出來了。

謝宜均驚訝，說，范老師，你這麼看？

我說，我是外行，但敢胡說。那只是我看畫的感覺。我又說，說句心裡話，我祈禱你有朝一日能成為中國的柯羅。真的，我會一直為此祈禱。

小謝說，范老師，謝謝你，我會努力的。我還是在路上，我清除地知道我現在只是剛剛入了油畫的門兒了，明白了一些繪畫的道理。但還沒有把自己內心當中真正想表達的東西完全地表達出來，表達得還沒有到位。

我說，但你生命中有一種很好的素質，靜氣，又淳樸。保持你的單純和厚朴，不失本心，假以時日，必有大成就。

謝宜均說，我希望以委拉斯貴支、梵高，維米爾、塞尚和柯羅這些大師為標杆，每一天都認真地面對自己畫的每一張畫兒，畫出我最想表達的情感。

我卻移情了別處。想我神州萬里，江山如畫，恰如大畫家黃賓虹所說：“無山不美，無水不秀。”千百年來，多少丹青妙手揮揮灑灑，潑出了萬千水墨。而今，江山代有人才出，應為這天地增色，增這油畫的七彩新色，宜均兄，加油！

寫於2017年6月中旬

芝加哥藝術館藏的柯羅的風景畫，還有幾幅找不到了

（拍攝於芝加哥藝術館）

（拍攝於芝加哥藝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