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这是“衣食住行”系列“行”的第九篇。“吴家园子胡同”之五(尾声),它是我走的第一条路,走了许多年。
▲吴家园子胡同草图
挨着他们是老赵家和老隋家两家,他们的房子都是朝南的,正房,临街的房后也都夹上了障子,里面有一小块地。他们两家也各有一个孩子是我的同班同学,也都是农民。
大概是六一年,老赵家的榆树障子长出嫩芽了,我们去摘下了吃。赵婶把我们驱逐了。现在看来是对的,他们家全都是农民,也正在挨饿,那些树芽很珍贵。并且很重要,但那时我们还不懂得个人财产的概念。
隋大叔好像是瓦匠。他们家与生大叔家是亲戚。他们家男的老大叫小祥子,老二叫小顺子,是我弟弟的同学,最小的有点痴呆,叫万仁。他们有个女儿隋秀芬是我多年的同学。多年以后,小顺子听说我当上了沈阳药学院团委书记,问我:“三哥,你的官有没有县长大?”他和我中学的几个朋友一样,都希望我回老家凤城当个县里的大官。
万仁时常到我们家里坐下,也不怎么说话,就那么坐着。你要是说:“万仁,你该回家了。”他就说:“不。”但一到隋婶喊他回家吃饭的时候,他就走了。还说:“范大娘,我走了。”而我妈则说:“没事你就来吧。”
万仁就又来了,他在家没事。
他们家养了一条狗。
多年来,隋婶家的前院会种几棵博饽饽花,屋后的墙根底下种一排石竹子花。大概是六八年前后,我们家可以吃饱饭了,就跟隋大婶要了几棵石竹子花,种在了前院的窗户底下。以前舍不得那么一条地方种花,我们种几棵生菜。
▲我们生产队的年轻人
老赵家和老隋家两家的背面,隔着土路,就是我们二小队的菜地了,一块小的,在我们大院东厢房后面;隔着通向小队部的土路,l另一块是大的,一直到绸厂的大墙边上,有三十亩菜地。用艺术一点的话来说,在这一大片菜地的边上,人烟就稀少了。
冬季里,二小队攒粪的大粪堆正对着老隋家的后院。
1972年年底,我还乡成为一个农民,队长生大叔给了我一个好活,就是拉大粪车,我从山东街的大道,拉车进了吴院胡同,一路上特别小心,别让大粪汤子溅出来,洒到道上。
遇到对面来人了,我都会说一声:“小心大粪车。”
拉到老隋家后面,我拐进通向二小队的小路,把粪车靠在粪堆边上,掀开粪车盖子,一勺一勺舀出粪水,泼到粪堆上。
有的上早班的纺织女工看到了,会掏出手绢,捂住鼻子,紧靠着老隋家的障子快步走过去。
我还是保持着干活的节奏,泼完了粪水,拉着空粪车,再去老爷庙。冬天早上,我拉着粪车,一来一回,要走三个回合。
老隋家旁边是老彭家一家,有个老大,精神出了问题,他曾经是我小学时的代课教师。后来发病了,爱唱歌。爱站在菜地边上唱G命歌曲,比如“我们走在大路上”。
老彭家斜对着老魏家一家,老魏家房子矮矮的,小小的。他们家从老到少,都是二小队的社员。但我从来没看到魏叔,也没有人提起过他。
魏老大参军了。多年后复原了,进了工厂。魏胜利是老二,挺积极的,后来也成了以农代干的乡镇干部,管林业。
魏胜利人长得帅,能讲,能唱歌,他还在小队干活时,就与刘秀娥恋爱了。秀娥不顾家里的坚决反对,同魏胜利结婚了。刘秀娥之所以坚持,是因为自己家成分不好,地主或富农,老魏家过去是贫农,现在还是。结婚几年后,他们两口子在老魏家的一间小房子旁边,又接了一间小房子。
他们在那里过日子,干活,打架,生孩子,进步。
老魏家对面,隔着土路,就是一小队的两块菜地了。两块地夹着一条土路,二十来米长,那里也住了几户人家。我的同学彭淑荣、姚丽华、马立平就住在那里。
姚丽华她父亲是县里广播局的,会写文章,我很佩服。
我们五大队书记许天增也住在那里。他是海军干部,退伍了,结婚了,媳妇是绸厂工人,小舅子跟他们一起过,小舅子是我们同学,他本来是市民,后来没有下乡,到我们二小队当社员了。
许天增大个子,将近一米九,仪表堂堂,口才极佳。有些怀才不遇。
▲凤城丝绸厂破败了。2008年拍摄
从老魏家再往前走不到六七十米就是吴园子胡同的东头了,隔着一条窄窄的土路,就是凤城丝绸二厂的大墙,还有一个球场。
顺着大墙走进绸厂上班,是我们县城里许多年轻人当时的梦想。
我从来没有梦想过。
我是农民。
从吴院胡同往东走,到通向二小队的小路时必须左拐,到队里干活。但一般我会抄近路,从我家后面顺着更小的路就到队里了,不用三分钟。
一九七四年秋,我十九岁了,作为“以农代干”的干部,被调到了凤城镇成为党委宣传委员。告别了拉大粪车,我骑着自行车出了吴园胡同,我不干活了。
我上班了。
▲爸爸妈妈和弟弟一家人
对吴家园子胡同的最后最深刻印象是一九九四年六月,我从美国回中国的探亲结束了,要带着儿子离开了老家。那天,老父亲病在了炕上。临别前,我让两岁多的儿子亲了爷爷一口。我还跟父亲说:“爸,再过两三年,我还会跟羊羊一起回来看你的。你就好好养病吧。”
父亲说:“好,好,好,爸等着你们。”
我抱着儿子离开了家门去火车站,天,正下着大暴雨,一生中第一次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年头,爸,永别了。
果真如此。
那天我在大暴雨中泪流满面,快二十多年了,第一次告别父母时遇到这样大的雨。吴家园子胡同积满了水,小车一开起来,窗外水花四射。一切全都模糊了。
就在写这一情景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吴家园子胡同的第一印象也是大雨。这前后隔了三十五年。
如今,吴家园子胡同虽然还在,但其实早就没了。
2021.7.15--27于美国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