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上午九點半，黃安倫兄準時到我的住處接我到他家。第二天他就要飛往北京，天津音樂學院要演出他的歌劇《岳飛》。我說，太好了。為演出祈禱。安倫說，一切都交到主手裡吧。我明白，中國的事，到最後一分鐘都可能變。

一進他家我就哇了一聲，屋子裡收拾得這麼幹淨啊！安倫說，明天走了，就扔下歐陽（安倫的妻子）一人在家裡，這是孝敬老婆大人的。歐陽笑着說，這次表現得還不錯。

來，安倫把我領到客廳，說，先聽聽我的《岳飛》。你聽過了嗎？我說，還沒有，上次來你給了我那個碟子，讓我找一個好的音響聽。我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沒找到。安倫說好，那就在這聽十分鐘。哇塞，這真是上帝的美意，和《岳飛》的作曲者一起，坐在他家中聽《岳飛》，感謝主。

你先坐一會兒，安倫說，靠着沙發墊子，舒服點。我先去泡一杯咖啡。你喜歡什麼牌子的？我這裡有好咖啡。我笑了，都行。我喝起來都不錯。安倫趕緊到廚房給我泡了一杯咖啡，問我怎麼樣。我說，味道真不錯。他說，那我再給你來另外一種，味道超棒。我喝了，是棒，但說不出緣由。安倫又給我端來一盤果仁，說，你邊吃邊喝。現在，咱們開始聽了，十分鐘。

安倫把碟子放進了機器里，電視上出現了歌劇的圖像：《岳飛》! 指揮家鄭小瑛走到台前。安倫說，84歲的老太太了，倍棒！鄭小瑛介紹說，歌劇《岳飛》寫出來後，新加坡等海外歌劇院邀請去演出，但安倫一直堅持在中國首演。

看看身邊的黃大哥，真不容易，這一等就是幾十年。1978年滕文驥寫出歌劇《岳飛》的草稿、1979年徐慶東完成初稿，1986年黃安倫全劇總譜完工，並以此劇榮獲耶魯大學校友會當年“最優畢業生”獎。但直到2013年8月31日，才在廈門大學科藝中心音樂廳第一次演出了歌劇《岳飛》的音樂會版，據劇本初稿完成34年，據全劇完成27年，當晚聽過首演的觀眾說，那天傍晚，廈門大雨滂沱。

噢，音響效果沒出來，安倫說。我說，沒關係，這已經不錯了。安倫說等等，立即，他走到機器前，趴到地上，東弄弄，西動動，五六分鐘後，聲音出來了，我仿佛在演出現場。

安倫趴在地上的那幾分鐘，我很感動，連照片都不敢拍他了。  

序樂開始了，奇怪，一開始有點亂，我有點擔心。不過很快，那莊嚴浩大的音樂聲就響起來了，千軍萬馬，鐵甲金戈，王師北上千里，凱旋聲聲。我會心地笑了，豪邁，浸透在安倫兄的骨子裡。

第一幕開始了。公元1140年，穎昌府外，廣場上剛剛搭起了慶功台，馬前張保，馬後王橫，說過幾句戲謔的話後，天邊傳來了一曲歌，是村姑們唱的，她們要用杜鵑花打扮慶功台。“手中的花啊暗暗飄香，悄悄把威武的士兵看望。。。”甜美的山歌，充滿了柔情，真好。我剛才的擔心消除了。可以肯定，黃大哥的《岳飛》肯定是不是銅鑼鐵鼓，一路敲打着大江東去。以剛為主，剛柔相濟，這才是岳飛完整的精神天地。不由得想起了魯迅的詩，無情未必真豪傑，戀子如何不丈夫。後來安倫跟我說，有人說他寫出了細膩的戀情。我說，這是戀歌啊。豪傑，美女；國破，家亡；王師，災民，這一切都是歌，哀歌、戰歌、戀歌、慶功歌，都融入了歌中。

很快，十多分鐘過去了，我說，大哥，你去忙準備回國的事吧，我繼續看一會兒。安倫說，不急，我陪你看，咱們先把第一幕看完。

無雙（王柏齡飾，女高音）登場了，她是義軍首領，岳飛的義女，嘿嘿，也成了岳雲暗戀的情人。有戲，我的情緒上來了。果然，一唱起來岳雲哥哥，無雙就情意綿綿，但絕非扭扭捏捏，而是柔情中更有巾幗英雄的大氣。她和岳雲（郭偉飾，男高音）的二重唱，真是英雄惜英雄。

無雙訴說着國恨家仇，逃難中與母親、弟弟失散，父親又在抗金兵中血染沙場。她要岳雲還那塊她為岳雲裹傷的雲錦，說，這是父親臨終的遺物。

而這塊雲錦又牽出了另一個故事，她與秦檜的爪牙万俟(qi)卨（xie)派到岳飛身邊的奸細硯童（馮碩飾，女中音）的故事，也是一個迴腸斷氣。腸是英雄腸，氣是兒女氣。

慶祝穎昌大捷的一切都籌備好了，就等主帥——岳飛出場了。天空一片彩霞，連鳥兒都歡叫了。安倫兄問，你聽到鳥叫了嗎？怎麼能聽不到？我笑了。看到這，我不禁佩服編劇和作曲的大手筆，至重竟用至輕來襯托；大悲居然以大喜鋪陳，在那至輕至柔的盡頭，是堅不可摧的壯志，純淨無暇的報國心。而這顆心忍受着最恥辱的折磨，以至於死亡=！中華多少英雄，同此命運。天下多少罪名：竟然都是一個“莫須有！”

大場面的鋪陳之後，岳飛（張建魯飾，男低音）上場了。他聲音雄渾有力，堅毅悠遠，他以念為歌，以唱為詩，字字鏗鏘，句句磅礴，直到“還我山河，任重道遠，收復開封，直搗黃龍！”躍上群山之巔。我的熱血隨着岳飛的一念一唱而沸騰，男子漢大丈夫，當如是！

我非常欣賞黃安倫寫岳飛時用的這個“慢”！大將軍，千萬沙場，策馬黑夜，血濺征衣，自有一番天塌下來依舊笑談沙場的大氣度。慢得好，與之相應，台詞精煉，我也實在無法想象一個碎碎叨叨的千古英豪。

接下來的一段我名之為“太陽頌”，太陽從大海升起，衝破黑暗，鐵打的士卒，鋼鑄的英雄，將士效力，眾志成城。遠方是幽暗的黃龍府，眼前是淪陷的開封城。“收復中原”。聽起來真是義憤填膺，壯志凌雲。

為了平息心中的激動，我有意識地喝了幾口咖啡，不知什麼時候，歐陽瑞麗也靠到了門框上，靜靜地聽。

就在這時，皇上送來了慰問的美酒，而多年戒酒的岳飛，三杯酒杯杯灑地，一祭殉國的將士，二祭死難的百姓，三祝聖上萬壽無疆。一祭，我的心一顫。閉上眼睛想象，要是幾百個演員，身穿戰服，民服，一祭，再祭，那將是何等悲壯。

突然，傳來了馬蹄聲，故事我知道，千千萬萬的中國人，許許多多時代就知道了，那是要岳飛退兵的金牌，整整十二道，催命的聖旨。黃大哥會怎麼表現它？

他用一急，一慢；一多，一少來表現，最後竟是一個靜場。我含在眼中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急的多的是大合唱，眾將士，眾村民，岳雲和無雙唱的一首歌，我名之為“千萬不能退兵！”那是將士要收復故土，遙遠的天邊，就是我們祖先的土地。那是百姓的哀嚎，父老鄉親再也無法忍受又被金兵蹂躪。將士唱“千萬不能退兵”時，剛而且烈，百姓唱“千萬不能退兵”時，柔而且哀。尤其是他們一再唱到“千萬不能”幾個字時，那一份哀求，我聽得心都碎了，仿佛看到岳家軍退後，剛剛在故土上揚眉的村民們，又在金兵的鐵蹄下逃亡，哀號、人亡、家亦亡。

一道道金牌傳來，聖旨：快快下令退兵！一聲聲求告泣天地，“岳元帥啊，千萬不能退兵！”

就在這排山倒海越來越快的急迫與緊迫中，岳飛獨自一個人，慢慢地唱起了一首哀歌：“我是個帶兵的將軍，士兵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這一大段獨白，仿佛京劇的慢板，唱出了岳飛最深的心情。這幾十年來歷史學家們喜歡翻案，岳飛的赤誠的報國之心亦被醜化成“愚忠”——只忠於皇帝。而編劇卻抓住了岳飛的本心，那就是孔孟所說的“惻隱之心”，岳飛不忍“把弟兄推進火坑”中，不肯為了成就一己之名，而使千萬同生同戰的好兄弟死無葬身之地，且背上叛兵的千古罪名。聽到這裡，我不僅攥緊拳頭一揮，寫得好，唱得好。

當唱罷“岳家軍絕不能毀滅在我岳飛手中”後，全場突然靜了，屏幕用文字說明，岳飛登臨高台，猛地撕開戰袍，後背上露出岳母刺下的四個大字：“盡忠報國！”全場三百多位將士和村民，齊刷刷地一下子都跪在了地上。

我哭了。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許多畫面在眼前模糊。從小就知道岳飛的故事，就知道岳母刺字，“精忠報國”，想到九十年代末那個深秋站在秋風中嘆息報國無門，想到了今朝多少因言獲罪，彭（德懷）大將軍，文天祥，一下子全湧上來了。我的心碎了，片片碎片拼成四個大字：“盡忠報國！”以至於最後岳飛說退兵時，我都幾乎聽不見了。“哀莫大於心不死！”

安倫兄也沉醉在悲傷之中。沉默了一會兒後，安倫說，我也無法想象，三百多個將士一起跪下的場面。我說，大哥，你會哭的。如果有一天這麼演的時候，讓演員稍微安靜一會兒，好讓我們有點時間沉浸在我們的悲傷之中。安倫說，好的。

我說，大哥，別的事咱哥倆今天就先別說了，把剩下兩幕都看完。用你的話來說，第一幕把我震撼得一塌糊塗。真難為這些演員了，怎麼忍受這麼被撕裂心肺。

黃安倫說，是啊，他們都玩命地練習，玩命地唱，真棒。唱岳飛的張建魯，是上海歌劇院的男低音歌唱家，一開始練習時就說“過癮！”“真過癮！”他唱起來簡直是玩命，唱完後回上海，心臟病爆發了，嚇死我了。

你是用心來作曲，我說，他們是用心來演唱。

（鄭小瑛“託孤”）

安倫說，是啊，你看我的鄭（小瑛）大媽，從頭指揮到尾，那麼投入，哪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還做過癌症手術。

安倫告訴我， 1998年，鄭（小瑛）老師住進了中日友誼醫院，準備動癌症手術，徐慶東去看望她，鄭老師對他“託孤”，說：“我要是出不來這間手術室了，你要記得：你一定要把《岳飛》排出來！”朋友當時拍下了這張鄭小瑛“託孤”的照片。安倫說：“自那以來，我就把這張照片擺在書桌前，天天激勵着自己。”而從那以後，十五年來，在鄭小瑛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岳飛》音樂版在廈門終於進入了最後的彩排，她又對黃安倫說：“這是我人生最後一搏！”嚇得安倫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那天我問安倫兄，盡忠報國中的盡字，是盡字而不是精字嗎？我從小讀到的都是精忠報國。

安倫說，是盡字，徐（慶東編劇）導考察了，是盡字。

我沒告訴安倫，我很喜歡這個盡字，正合古意：“盡己之謂忠”（朱子語)，盡己者，儘自己的本心，惻隱之心，開拓一己生命的潛能，完成我的天命，這些，都囊括在一個“盡”字中了。岳飛是軍人，他所要盡的一切，都集中到自己的天職（天命）上，那就是報國，守護疆土，抗擊敵寇，一息尚存，絕不止息。

這一點，古今同理，天下通義。

 (上篇結束）

2015.6.1至2日。

 （天津演出，  轉自黃安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