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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揚:歷史上異域的中國夢
送交者: chang le 2014年07月09日21:43:2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時間:2014-07-10 03:29
1842年春天,中英鴉片戰爭正步入尾聲之際,一個“夷人”使團來到了北京。這個使團自然不是英國人,中英條約是幾個月後才在南京簽的,他們甚至和這場戰爭拉不上任何關係。不過,這次出使差點引起了一場非常嚴重的外交戰爭。

令這個越南(安南)使團忍無可忍的是,他們竟然受到了和英國人一樣的外交待遇——“夷人”。該使團一到北京的下榻賓館,就發現一面寫着“越夷會館”的大牌匾,頓時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用越南史書《國史遺編》的話來說就是“聲色俱厲”,堅決不肯入館住宿,做出一副要打道回府的樣子,最後讓人打碎了這個“夷”字後,才氣鼓鼓的住了進去。

我們可憐的大清朝此時可能因為還在和“英夷”血戰到底中,所以在被名義上的藩屬國“越夷”莫名其妙的一頓“以下犯上”之後,忍着沒有擺出天朝氣派,也就息事寧人了。

問題是,越南人怎麼就讓一個“夷”字搞得如此血脈賁張,愛國熱情直追霍元甲、陳真腳踢“東亞病夫”時的場景。

那個越南使團也算是師出有名,倒是給出了標準答案。使團某位重臣專門寫了一篇《辨夷論》的雄文回擊大清朝,大意就是,我們越南人本來就是神農的後代,“華也,非夷也”,學問遵循的是“孔孟程周”,法度遵循的是“周漢唐宋”,從來就沒有像孔子說的那樣淪為夷人的“被髮左衽”。

這也倒罷了,這篇雄文的最後幾句簡直就是杜鵑啼血了,認為舜和周文王都和越南人一樣未生於中原,天下人從來不敢“以夷視之”,你們大清怎麼就“敢以夷視我乎!”(詳情請見朱雲影先生著作《中國文化對日韓越的影響》)

好一個“華也,非夷也”。在這個“華夷之辨,夷夏之防”的時代裡,“中國”(華)與其說是一個地域或人種概念,不如說是一種文化認同,越南人和你大清朝一樣都是“中國人”,尊崇的是同一個普世價值,這個“中國”的概念大約就是世界(至少是亞洲吧)的文明中心。當你用“夷”來稱呼越南人時,這麼說吧,就好比你現在污衊某個歐洲國家不接受普世價值,是不文明的專制國家,你看人家跟不跟你急臉。

當然,如上所說,此時越南人的中國夢是因為文化認同而自視為“中國”,這並不表示越南就甘心被中原王朝所統治,他們對做一個政治和地域概念上的“中國人”並無興趣,事實上,越南從漢至唐曾有淵源流長的中國郡縣史,最後苦心孤詣的才搞成了獨立大業(容我以後再詳細道來)。不過,用現代觀念來看,這種“精神分裂”也不難理解,好比日本人說“脫亞入歐”,只是服膺於西方文明,並不是說要併入某個歐洲列強,要被西方統治。

在贊完越南人寧死也要做“中國人”的骨氣之後,也得好好批判幾句。越南版中國夢的最大問題是,他們對於正牌的中國——“天朝”太不當回事了,古代朝鮮也自視“中國”,不過用官方表述卻是“小中華”,意即不敢和天朝分庭抗禮,甘願“以小事大”,如果是一開始那個場景,朝鮮人被“夷”字羞辱之後,多半是默默忍受,背後寫文章抒發委屈,一定不敢像越南人那樣直接翻臉。

在越南人看來,恐怕他們這個“中國”才是玄門正宗。在越南人的開國傳說中,嘗百草的神農有個三世孫“帝明”,先在北方生了個兒子,日後成為了中國君主,之後又在巡遊南方時和南方的仙女生了個兒子,這就是越南的開國之主。在這個傳說中,神農的“中國”等於是被兩個兒子共同繼承了,一南一北而已。而不無巧合的是,在真實的歷史情境中,越南在背地裡一直將中原王朝稱為“北朝”,自稱“南朝”,用現代的政治語言就是,“兩個中國,各自表述”。

元朝時代,越南就更牛了,堅決遵循了“崖山之後無中國”的理念,在正史中第一次提出了越南為“中國”,元朝為“夷”的一個中國表述,這樣看來,一開始越南使團去大清的表現算是不錯了,至少還是“兩個中國”。

這還沒完,明朝立國之後,曾試圖收復越南“故土”,在越南人的歷史表述中則成了“賊在中國(越南)”,“賊奪我國家”,大明這個再正宗不過的漢人王朝也悲催的被剝奪了“中國”的稱號。

到了越南最後一個王朝——阮朝,大約是清朝中後期,越南的“中國認同”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據朱雲影先生的摘錄,當時的越南士大夫已經連漢唐盛世都不太瞧得上了,將阮朝直接升華到了中國文化最為景仰的三代,“與商周比隆者,蓋未有如阮朝之盛美也”。

對中原王朝如此,越南在對待周邊小國時更是盛氣凌人,自居“中國”,視他們為“夷”。某位越南國王在親征占城時下詔說“自古夷狄為患中國”,還有一次的詔書更是說“我國家混一區宇,統御華夷”。在中南半島這塊土地上,越南非常熟練山寨着中原王朝“懷柔遠人”的那套功夫,又是“改土歸流”,又是“以夏變夷”,又是強迫小國國王改用漢姓,在實踐中證明了自己的“華也,非夷也”。

日本的“中國夢”與越南是同一型的——桀驁不馴型。早在中國的隋唐時代,特別是大化革新之後,日本基本上已“全盤唐化”,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中國的“華夷觀”。當然日本是不甘於在外交上被“矮化”,更別說被視為“夷狄”了,因此也就有了國書中的著名歷史段子“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後來還有“東天皇問西皇帝”的好笑說法。

在自稱“中國”的同時,日本竟然還不滿足,還想廢掉唐朝的“中國”資格。在日本的正史《大日本史》中,大唐被看作和高麗、新羅、百濟一樣的“諸藩”(也就是“夷”),還說什麼大唐主動到“中國”(日本)進貢,“或懷歸化之心”,將遣唐使的歷史完全顛倒重組。

到了江戶時代,日本的“中國認同”已然邁上了一個新高峰,事實上,當時日本實際統治者幕府將軍的全稱就是“征夷大將軍”,誰有資格“征夷”,那當然只有“中國”了。當時的日本思想家藤田東湖認為日本是“神州之尊,冠絕萬國”,日本和中原王朝是“東土”和“西土”的關係,他警告日本人不要過於沉溺於“西土”文化,不然那就是“以華變於夷”,也就是說,日本才是正宗的“中國文化”。

葛兆光先生在《宅茲中國》中也說,日本中世紀源於佛教“天竺、震旦、本朝(日本)”的三國鼎立觀念,到了江戶時代已漸漸滋生出一種分庭抗禮的意識,因為明清易代的緣故,日本此時已生出了神道日本對儒家中國,真正中華文化對“蠻夷”清國的意識形態。

江戶時代的另一位思想家山鹿素行更是狂得沒邊,他在《中朝實錄》一書中翻來覆去的說明了一個觀點:天下萬國,只有日本與外朝(中國)可稱“中國”,更為關鍵的是,日本這個“中國”在各方面又全面超越了外朝那個“中國”,“海外之諸蕃,皆為中國(日本)之屬”。對於“中國”之爭,山鹿桑的最大心理優勢來自於天皇的“萬世一系”,而你外朝則是不停的換皇帝,“本朝知、仁、勇三德遠優於異朝”“日本方可稱為真正之中國”。

“日本方可稱為真正之中國”,日本的這套中國觀可不是說說而已,在19世紀被逼打開國門的過程中,日本也經歷了和清朝一樣“華夷之辨”的痛苦心路歷程。比如1862年一次日本“愛國志士”襲擊英領館的事件中,這些打着“尊王攘夷”旗號的人事後理由就是“不忍袖手旁觀,為夷狄所辱,故基於尊攘大義,下此決心”。即使是明治天皇,也曾在詔書中說“其速正君臣名份之誼,明華夷內外之辨,以扶植天下之綱常”,而這個“華”,自然也是日本。

既然本文是以一樁中越外交爭端起頭,不妨也以一樁中日外交爭端收尾。據雪珥兄在《絕版甲午》中所述,1871年,中日在就《中日修好條規》談判時,日本代表團突然提出不同意清政府在條約中自稱“中國”,認為“中國系對己邦邊疆荒服而言”,要求只寫“大清國”。清朝代表團則反駁稱,“我中華之稱中國,自上古迄今,由來已久,即與各國立約,亦僅只約首書寫大清國字樣,其條款內容皆稱中國,從無寫改國號之例”。

這次“中國”之爭的結果是,李鴻章親自出面妥協,“漢文約內則書中國日本,和文約內則書大日本、大清”。

1871年,日本還在心心念念的為“中國”而爭,到了1894年的甲午戰爭乃至後來的抗戰,日本對“誰是中國”這個命題已完全喪失了興趣,此時的“中國”,也徹底失去了文明的感召力,日本、朝鮮、越南,這些當年自稱“中國”的爭奪者們,早已是避之不及了。

最終,是我們贏了這場“中國”之爭,場上,已沒有其他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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