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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伯瑞 :《往事》:書
送交者: 談伯瑞 2015年01月16日09:18:08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我家廊檐上有一架木梯直通南屋二樓,這架梯子又厚又重誰也挪不動。它便成了我幼時登高爬低的好去處。為此我常遭到大人們的呵斥。漸漸地,我由爬到三磴四磴上胡吼亂唱,再坐在五蹬六蹬上手舞足蹈,直至上到樓門口。

一天我打開樓門進到了樓里,光線較暗,借着樓門口的光亮,慢慢看清了裡面的東西。樓里除了一些雜物外,靠兩邊山牆整齊的擺放着兩排立櫃,拉開櫃門,裡面裝的全是一摞一摞的書本。拉開一個是書,再拉開一個還是書,厚厚地,滿滿地,我很失望沒一件能讓我玩的東西。

但是自此以後,那裡成了我一方自由天地,清靜自在無憂無慮,任我翻東翻西沒人干預。只在大人們不見我時叫我幾聲,我從樓門口伸出腦袋扮個鬼臉:“嗨嗨,我在這裡。”母親瞪我幾眼要我下來,我偏不肯,罵我幾句便又忙她的事去了。從此,只要不見我就叫我一聲,我又嗨嗨一笑,她們叮囑一些小心摔下來的話,便不管我了,似乎我進了保險箱。

起初,我只把較薄的書拿出來翻着玩,後來就把成套的書抱下來,拔出骨針,攤開外殼,從裡面取出一本,儘是豎排的字,連一個娃娃都沒有。每頁上端留有很大一塊空白,不知是誰在裡面用紅筆圈圈點點,還在空白處寫上字。沒意思,一點兒也不好玩。叫我感興趣的是捉書魚,這小東西全身皆白,頭上還有兩根小鬍鬚,一閃一閃地躲得極快,偶爾摁住一個,取開手指已經不能跑了,但身上的小爪子還在動,撥開它,紙上還留着一層白色粉末,再看我的手指上也留下一些銀粉。我斷定它們不是好東西,是吃書的蟲子,便每每和它們打游擊,看你跑得快,還是我的手指追得快。

那時我還沒到上學的年齡,父親很少在家,但一回家就教我讀書寫字,從“人口手足刀尺”開始。父親很嚴厲,我害怕,教過的字我盡力記住不敢懈怠。父親見我記性好臉浮笑容,可正當我也高興時,父親又是一臉的嚴肅。

我該上學了,學校里只有一個先生,個頭不高臉皮粗糙,戴一頂瓜皮帽,穿一件土布長衫。教我們讀《三字經》《百家姓》,書裡面還是沒有畫。

但先生教我的《百家姓》並非無用,我在書櫃裡發現了整櫃的新版書,那上面有胡適、魯迅、俞平伯、胡漢民、周作人、羅斯福、史太林(斯大林)等人的名字。至今記憶猶新的還有一個叫夏丐尊的,特別是那個“丐”字,很像我用泥巴做的手槍。因為許多字認不得,便記下來問父親,父親很奇怪:“你怎麼知道問這些人名?”我指指樓上:“樓里書櫃裡的。”“很好,多看看。”這是父親給我的極大鼓勵。

樓上成了我玩耍的好地方。況且我又有了新的發現,有的書裡還有許多人物繡像,如當陽橋上怒目圓睜的張飛,手拿禪杖光着頭皮的魯智深,握着團扇倚窗而坐的林黛玉等等。更好看的是一軸軸的花卉、蟲魚、老虎、駿馬,畫得真真切切如活的一般。

書裡面說些啥,我一點兒也不懂,只覺得好看好玩而已,充其量當作識字的工具。隨着年齡的增長,認得的字越來越多,我對這些書的興趣才漸漸濃厚起來。裡面不但有豐富的知識,而且有動人的故事,常常令人愛不釋手。

一天,我家湧進了很多人,搬走了幾乎所有的東西。我那時根本不懂什麼地主、富農、貧農、下中農,更不懂土地改革是什麼意思。我家樓上的八個書櫃被掏空後抬走了,書從樓門口扔出來,扔得滿地都是卻沒有人要。有個女人來了靈感,撿起幾卷字畫說是糊“袼褙”用得着,這一下提醒了大家,女人們爭着先撿字畫,再撿新版書,後撿線裝的。最後連男人們也動了心,撿幾本夾在腋下,帶回去作為給女人的禮物。我至今也不知道家鄉話“袼褙”兩字該怎麼寫,但我知道這是女人們用漿糊把紙和破布,粘成一大張一大張的硬紙,貼在牆上,風乾後,揭下來做布鞋用的。

也許是書太多了,也許是有的人不忍心撿,過後還有少部分書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父親和我把剩餘的殘書收集起來,放在家裡的角落裡。從此父親不再教我讀書認字。而我還是把這些殘書當作珍寶,不時翻翻看看,仿佛在和它們說話,和它們交流。

誰知兩年後,村里修公共碾房要搪石灰牆,石灰里要用紙漿,村長用背簍把剩下的書,一古腦兒全裝了去。望着背簍漸漸遠去,我的鼻子一陣陣發酸,村長背走的不僅僅是殘書,他背走的是我童年的朋友,童年的夢。

自此,我們這個不知起於何時,十里八鄉聞名的書香門第,既沒了門第,又沒了一點兒書味。之後,弟妹們也沒有了上學的資格,頂多帶回來幾本小學課本。

偏又是我不識時務,念了幾句書,多認了幾個字,又愛上了書。平時連饃也捨不得買一個的我,遇到心愛的書,千方百計也要買到手。後來師範畢業有了點收入,星期天步行二十多里,也要到書店去買書,愛書之癖陰魂不散。

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它如火如荼“蕩滌着社會上的一切污泥濁水”。1966年7月30日,我們進了城固縣教師集訓會。按照領導的布署,先學習一周上級文件,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這叫‘務虛’,下來再接觸每個人的思想實際,開展革命,這叫‘務實’。可是,革命左派早已按捺不住革命激情,沒過四五天,就揪出一批批牛鬼蛇神。革命左派的頭腦既然已經武裝起來了,那拳腳更是武裝的十分了得。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個個被“打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只有呻吟的義務,沒有爭辯的權利。甚至連痛苦呻吟的資格也不給你,罵你是裝死狗耍賴皮,從地上抓起來,再給你一頓拳腳,迫使你站端站好,乖乖的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

隨着運動的深入開展,一切整人的手段也花樣翻新。戴尖尖帽遊街已不是什麼新鮮事,而‘坐噴氣式’(讓人彎着腰兩手向後舉起遊街)、‘剃陰陽頭’(把頭髮剃去一半,讓人一看就知道你是牛鬼蛇神)的現象陸續出現。最慘的是女人,一旦揪出來總要給你製造點桃色新聞,這樣,既可以在批鬥乏味時,強迫你交待亂搞男女關係的細節,調調胃口。又能證明她本來就是壞女人,該整!倘若你爭辯幾句,幾耳光下去,鼻子不流紅,牙齦也會出血。還在脖子上掛一雙臭鞋,手提銅鑼,邊敲邊喊着自己的罪行遊街示眾,甚至游到娘家婆家去,讓你顏面丟盡。我們集訓組的劉秀英(城固城關鎮人)老師就是這樣的遭遇。

街上整天人山人海鑼鼓喧天。牛鬼蛇神戴的尖尖帽,五花八門令人眼花繚亂。城固鐘樓北邊,有一焚燒舊書舊畫的火堆,煙火繚繞月余不熄,被紅衛兵抄出來的舊書舊畫,都在這裡當作戰績,化作裊裊青煙,成了灰燼。一個個漂亮的古舊瓷器,在清脆而暴烈聲中摔成碎片。

隔壁又傳來“聽聽嗵嗵”的打人聲,“唉喲,唉喲,打死人了!……”“要文斗,不要武鬥!”挨打的是孫德坤老師(城固城關鎮人),他的奮爭得來的是更多的拳頭:“把反動書籍交出來!”“打倒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孫德坤!”

我的同學李有德,本來根正苗紅世代貧農,在集訓會上紅得發紫,即將升任雙井毛嶺學習組的副組長(組長由縣委派來的幹部袁崇新擔任),但他太自信,在會上揭發別人揭得太多太猛,打擊面太大。對立面很快聯合起來,暗地裡派人回校,在他的宿舍里查出一本有關海瑞的書,正當他春風得意的時候拋了出來。幾分鐘前,他還是響噹噹的無產階級革命左派,頤指氣使不可一世,轉眼間,變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和“貧下中農的可恥叛徒”。對方以牙還牙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陣連拳帶腳的“文斗”過後,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兩褪顫顫,滿頭是汗,鼻涕眼淚一大把。有人從角落裡撿起一個破紙盒往他頭上一扣,作為臨時的尖尖帽。從頭天中午到次日臨晨,不准坐、不准喝水、不准吃飯、更不准睡覺。讓他檢查為啥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和窩藏反動書籍的罪行。半夜裡他實在受不了,哭着哀求:“讓我坐一會兒。”回答他的是有意無意的鼾聲。真所謂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矣。

看着老同學實在可憐,幾次我都想替他求點情,讓他坐一會兒,但思前想後又不敢了,倘若引火燒身,那我的結局,會比他更慘。

書,都是書惹的禍。

八月十八日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在天安門城樓上,當紅衛兵代表為毛主席戴上紅衛兵袖章時,毛主席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回答說叫宋彬彬。毛主席說:“文質彬彬不好,要武嘛。”毛主席是口含天憲的偉大領袖。“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林彪語)。他的話似乎是隨口而出,但在神州大地無疑是震天驚雷。如果說在此以前,造反派打人還多少有所顧忌的話,如今可以放開手腳,任其所為。

於是打人和侮辱人格的事,步步升級手法翻新難以盡述。面對如此慘象,誰不提心弔膽心驚肉跳?我惶惶不可終日,仿佛不管坐着躺着,身下都有火藥桶似的,隨時可能引爆。因為要揪出一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那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況且我留在家裡的書有巴金的、老舍的、艾蕪的……。哪一本都是打倒你的鐵證。更要命的是還有一本《燕山夜話》,是我星期天步行往返五六十里,從漢中新華書店買回來的。這本書正是全國重點批判的大毒草。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從這本書的作者鄧拓,以及吳晗、廖沫沙三人身上開刀的。當時誰有這本書,誰就是三反分子。這個邏輯聽起來有點兒荒唐,但事實就是如此。周公小學的老師楊民芳(城固楊家灘人),正是從他的宿舍里搜出一本《燕山夜話》,被打得死去活來。

想起毛主席的教導:書讀得越多越蠢。我很責怪自己,我咋這麼傻?餓着肚子買書幹啥?花錢買回來的是一顆顆定時炸彈,招災惹禍,太不值得。也許是今天中午、也許就在下午、也許是明天早晨,村裡的紅衛兵隨時會來抓我。半夜裡我常常驚出一身冷汗。正如馬克.吐溫所說,生怕床底下隨時會竄出一條眼鏡蛇來。

運動越來越深入,批鬥越來越升級,在集訓會上,忍受不了精神和肉體雙重折磨的王其浩、魏善慶、胡治軒三個“階級敵人”,先後“自絕於人民”。王在看守人員睡着後,翻過院牆跳入漢江而死;魏在被押解回家鄉批鬥的途中投井而亡;胡服毒自殺。他們的屍體先要運回本村去“斗屍”,再被運到集訓會上“斗臭”,時值盛夏高溫,幾番折騰,不鬥也已臭不可聞。

他們的罪名不是說了反動言論,就是查出了反動日記,要麼是窩藏了反動書籍。

又是書惹的禍。

倘若他們不上學讀書,也許不會有這樣的下場。

書能殺人,古已有之,今更甚之。

但是直到七十多天的集訓會結束,還沒有來人揪我,是家鄉的紅衛兵發了慈悲?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的家是不可能不被抄家的。

會上揪出來的牛鬼蛇神被嚴密看管。其它的可以回家了。唔!我長出一口氣,我終於熬出了頭。像我這樣的“狗崽子”,能安然走出集訓會的大門,獲得自由能有幾個?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雖說此時秋葉已經飄零,我們還穿着單衣,但心情為之一振,仿佛太陽含笑、鳥兒歌唱、草木起舞、秋光勝似春光。

為慶祝逃過一劫,我特地給父親買了一瓶城固特曲,給弟弟妹妹買了兩包點心。高興之餘又很憂心:因為凡參加集訓會的人,一律不准寫信,家裡的情況一概不知,父母是否安在?弟妹們情況如何?

回到家裡,見父母還在,我第一句便問母親:“我的書……?”

“燒了,我早燒了。”

頓時,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幾十天來,它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原來在我走後,母親預感到將有大事發生,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把我的書撕開,一頁一頁地填進了灶膛,燒了洗臉水。到紅衛兵第一次來抄家時,我的書和日記,連同那該死的《燕山夜話》,早已化成了灰燼。

啊!母親,多有預見的母親,有膽有識的母親。她不但能幹還十分聰明。儘管她只讀過幾年私塾,識字不是很多。我想,母親和兒女的心是相通的,又覺得人世間似乎真有心靈感應,在我憂心忡忡時,她就知道我在擔憂着什麼。

日子依然在惶恐、屈辱中煎熬着。只有太陽和月亮,悠悠然然按時而出,按時而落,不因堯存,不為桀亡。

這是暑假裡最熱的一天,太陽已經把大地炙烤得有了焦糊味。正晌午時,我們正準備吃飯,突然闖進來幾個紅衛兵,命令我們把堂屋裡的麥草捆搬出去,在嚴密的監視下,父母親頂着烈日只得照辦。搬完了沒發現什麼。又命令打開一個個麥草捆,突然,一個紙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為首的紅衛兵一把搶了過去:“變天賬!變天賬!”他連連驚呼,幾個紅衛兵一齊圍上去欣喜若狂:“哼!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台詞)

這個紙卷有兩尺多長,一連剝了好幾層才露出兩根捲軸。他們迫不及待地打開一卷,是一幅墨竹圖,上面有幾行字,另一幅全是字。

“老實交待!變天賬是不是藏在這裡面?”

“不是。”

“在哪兒?”

“我沒有變天賬。”

啪!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父親臉上,跪在太陽地里的父親嘴角流出了血,和着滿臉的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緊接着又有幾拳落在父親身上。父親像個不倒翁,打倒了又彈起來,照原來的姿勢跪好。

我不相信父親有什麼變天賬,那不符合他的性格。我把頭轉過去,我不想看也不忍心看。我只為父親感到悲哀,早年在外上學時,和他最要好的同學陳洪鈞,就是中共地下黨員,幾次遇到危險,都是父親給他通風報信,才躲過國民黨的抓捕。父親還多次在經濟上資助他們。如今他同情的革命勝利了,自己卻無休無止受到革命的懲罰。

紅衛兵在字畫上沒發現什麼,對着太陽照,也看不出什麼,一個紅衛兵從鄰居家端來一盆水潑在上面,還是沒發現什麼,於是拿來一把菜刀把字畫攤在地上一層層地刮,仍就一無所獲。最後把它撕個粉碎,扔在父親臉上。把兩根木軸拿走,當燒火棍用。

聽說查出了變天賬,村里人有近前看稀奇的,也有遠遠看熱鬧的,估計折騰得差不多了,隊長適時敲響了上工鍾。

這頓飯自然沒吃成。

“滾!還不快去上工。”為首的紅衛兵一聲斷喝,跪着的父母艱難地爬起來,拿了鋤頭,頭也不回,去接受勞動改造。

望着父母遠去的背影,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事後我想,父親是個膽小謹慎的人,何以冒着風險收藏這兩幅字畫?看來這兩幅字畫一定有些來歷,也彌足珍貴。過後,想問問父親那是誰的墨寶,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我不願父親傷心,那是他永遠的傷疤,永遠的痛。

以後聽村里人說,紅衛兵本來是突襲追查金銀財寶的,沒想到查出兩幅一文不值的字畫,又以為是暗藏變天賬,結果一無所獲,才掃興而歸。

父親也是幸運的,這些農村裡的紅衛兵大多不識字,沒有追究窩贓封建文化的反動罪行。倘若像教師集訓會那樣,左一分析右一聯繫,這裡上綱那裡上線,批你斗你就會沒完沒了,父親不知又要遭受多少罪。

書,我家的書。它給後輩兒孫帶來的不是福而是禍;不是精神食糧而是精神和肉體的痛苦,是災難,是折磨。這也許是我們的祖先當初沒有料到的。

2009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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