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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勝今:我所經歷的“土地改革”運動
送交者: 董勝今 2016年04月23日10:39:36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四川是在1951年全面進行土地改革,在此之前開展了減阻退押清匪反霸運動,是作為準備階段,主要目的是建立農會,樹立貧下中農的政治優勢。

我們的工作開始主要的是宣傳政策,然後是深入群眾。訪貧問苦,找出所謂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積極分子作為骨幹。而且要懂得區別“勇敢份子”和真正的積極分子,這些不去說他。

共產黨搞政治運動的一個多年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在運動的開始階段以殺人造成聲勢,打開局面,這也是最殘酷最原始的一種手段;而且不只是開始階段,在運動中途視需要也可以用殺人手段來促進聲勢,其辦法就是開公審(殺人)大會。這不論是在土改,三五反,以及後來的運動中是屢見不鮮的。尤其在土改中因為要殺的人太多,共產黨竟然把死刑批准殺人權從最高人民法院下放到縣級政權來決定,自然更加促進了濫殺。

土改運動中的殺當然是殺所謂的惡霸地主。我所在的川東丘陵地區,主產糧食作物是靠產水稻的梯田,所以土地分散,基本上就沒有大地主,也沒有見過什麼惡霸之類。(當然不會是絕對沒有。)川東地區地主占有的土地面積不是論畝,而是以水田產量算,說是多少多少擔穀子的地主。我所經歷的村的地主無非二三十擔,乃至五六十擔,上百擔的地主都沒有見過。甚至有的小地主生活還趕不上他的佃戶。(因為土地只按水田產量收租,和水田相連的旱地是不交租的,旱地收成完全歸佃戶所得。水田的交租一般是四六分成,即交四成給地主。)真的所謂罪大惡極該殺的地主別說一個鄉一個區,就是一個縣也不見得有幾個。別的我不敢說,反正我所負責過的幾個村(在不同的縣),連鬥地主的鬥爭會都開不起來。(當然還是得開,這是規定,反正連私人恩怨也可以拿出來數落鬥爭一番,但我這裡的鬥爭會上絕對沒有動手的事。)

運動一開始我們那裡就由區人民法庭來召開公審大會,我們和農會的任務是把村民都動員去參加。那次受審的是四個地主,因為是頭一遭,參加者真是人山人海。審判台上對四個地主一個一個宣布罪狀,台下受審的一個八十多歲白鬍子老頭還當過律師的,他的罪狀有一條是砍伐森林,他當場答辯說我那是在森林法公布之前砍伐的,其他的人也沒有哪一個有血債之類,但是當場宣布的是全體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那個老頭一下子就癱倒在地下,動彈不得了,其他的馬上由區干隊的民兵。兩個人押一個,推着面無人色的幾個地主就向後面刑場飛跑,氣勢之洶洶真是叫人連一句冤枉都喊不出來。那個老頭完全暈了,只好用個籮筐抬到刑場去。我注意到,會場中只一片肅殺氣氛,參加的群眾也沒有誰表現出好像大仇得報,歡天喜地興高采烈的樣子。這是我第一次見證這種場面。

中共的行刑不是射擊心臟,而是打腦袋,這就會造成非常殘酷的場景。我們那裡第二次公審大會就有人用了開花彈。(子彈頭是銅皮內包錫鉛合金,熔點低,如果事先把彈頭的銅皮磨破,彈頭在射出去時由於雷管爆發產生的高溫使得裡面的合金熔化,當遇見阻力合金就會從彈頭的破口中噴射出來,把腦袋崩爛。)那天是在水田旁邊執行死刑,開花彈把兩個受害人的頭打爛,死者倒地,腦漿飛濺出來,都噴射到水田裡面。

死者的家屬都是抬着門板帶着白布來準備收屍的,這時都哭着跪到田邊搶着去捧水裡的腦漿,也分不出誰是誰的,捧起來就塞在死者的腦袋裡,用白布裹住屍體,放在門板上,前面點着燈為死者照明通往陰暗間的路,一路哭哭啼啼抬回家去。場景極其悲慘,造成的影響很壞,後來就禁止了。

另外還有一種情況是有些行刑的是新手,執行死刑時射擊不准,一槍沒有斃命,就需要補一槍;可是後來有個規定,為了節約子彈,不准打第二槍。一槍沒有斃命就只准用刺刀扎,那又是一種非常殘酷的場景。

在用鎮壓手段轟開所謂的局面之後,土改運動就正式開場了。

土地改革的基本政策叫做“消滅地主之為階級”(中共農村工作部長鄧子恢語),就是把地主作為一個階級來消滅:經濟上沒收一切財產,政治上打垮原來地主階級的統治威風和政治影響,而不是從肉體上消滅地主。其實這時候地主早已經膽戰心驚,那有什麼影響或威風可言,他們不過是等待宰割的砧上肉而已了。然而為了鼓動農民的鬥爭情緒,各種鬥爭會是非開不可的。我們這時有很多當地新參加工作的幹校女學員,基本上都是地主家庭出生的學生仔,現在都要求她們回到本村去參加鬥爭會,要鍛煉她們的階級立場, 事實上很多的父母都已經在挨斗甚至被槍斃了。看見她們處在那種動搖仿徨,欲哭無淚無地自容的境地,我心裡也同樣難受。畢竟那時的倫理觀念還很濃厚,不像後來文革時期動不動就大義滅親什麼的。

除了要達到土改的政治目的,經濟上他們的土地和不動產都是明擺着的,已經不在話下,關鍵是要挖出他們的浮財,也就是金銀財寶之類;這追浮財就成為後期的主要鬥爭。其實這些中小地主就只有地租那一點收入,真談不上有什麼金銀財寶,但是農民不能放過他們,按政策要求也必須做。所以後來為挖浮財好多打吊的做法也出現了,有些地方做得很殘忍,有的地主有子女在成渝的大學讀書的,農會也派民兵去抓回來鬥爭。 我們附近有個村,他在重慶大學讀書的兒子被抓回來,被斗得紅了眼,就是在反抗中和一個農民扭打一起掉落到井裡淹死的。

這個追浮財還會牽連到地主在城市裡的親戚,因為有的地主被逼急了,也可能胡亂招供說有什麼寶貝在城裡某個親戚家中之類,結果弄得雞飛狗跳,就像在後來的三反五反運動中一樣,我以後會敘述。

丈量和分配土地是一項非常細緻非常繁瑣,而且非常複雜的任務,尤其川東這種丘陵地帶,因為不僅地塊瑣碎麻煩,讓每一家滿意更麻煩,這裡就不去囉嗦了。(當地農民對我可真是讚嘆不已。)最後地主掃地出門,農民住進地主大院,所有衣物用具,金銀財寶(如果有的話)加以平均分配,(那時的確保證公平,沒有以權謀私,)地主也同樣分配一份土地,雖然質量可能稍差一些。

實際上,我所經手的幾個村的土改真的非常平凡,沒有遇見過特別大的地主,更沒有特別令人憤恨的所謂惡霸地主,唯一有一家較大的地主,他家最後剩下一個獨子不成才,抽大煙把家產變賣得精光,我去查看他家時,只見諾大一個院子,可是一半的房子上沒有蓋瓦;原來他實在沒有賣的,竟然讓人把不住的那部分房子的瓦也揭下來賣掉了;這家地主的浮財當然也真沒有挖的了。另外在銅梁縣,有一個寨子在山上,上得山去,竟然是好大一片平壩水田。那寨子裡有一戶張姓地主,老一輩去世了,剩下五個女兒,當家的大姐不過三十來歲,最小的小妹是個高中畢業學生,真可說是五朵金花。我看着真不忍心,就開了封介紹信,讓那小妹到專區初級幹部學校去報考,避開眼前的危機。只是我很快被調到江津縣去土改,那幾朵金花後來的命運就不得而知了;或者,也不難想象,所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

蔣介石在台灣進行了一場成功的符合社會進程和文明世界規則的土地改革;對比之下,共產黨所作的還停留在幾千年農民造反的那個範疇,對於全中國千百萬地主家庭所造成的傷害,不僅是在土改運動中殺害和迫害的,以及後來幾十年對他們的子女後代的追加的迫害,共產黨至今沒有一個認識和交代。我自己親身參加了這個運動,雖然當時儘可能不違背自己的良心,畢竟也算是一個被動的幫凶,應該誠懇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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