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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雷馬屏勞改農場記事 (一)
送交者: 董勝今 2016年07月14日04:40:37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這是我度過了十幾年勞改生涯的所在)

                   犯人死而復活

      

        眾所周知,看守所是當勞改犯的必經之地,六、七十年代在“犯界人士” 中,曾流行一句“犯諺” 說∶“看守所是屙屎不生蛆的地方。” 作為過來人,我當然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看守所是不宜人居住的地方,而不是說看守所的衛生條件特別好,因此沒有蒼蠅也就沒有了蒼蠅的兒子兒孫。人們懼怕看守所最重要的原因其實與蒼蠅和蛆都沒有關係,而是因為在那裡吃不飽飯。六十年代初的一個不易覺察的特點是,沒有一個中國人敢說一個餓字,試想想,一個成年人一個月只供應十多近糧食能不餓嗎?雖然中國人中的凡夫俗子們都在挨餓,但沒有人說餓,因為這個字涉嫌攻擊國家的糧食政策,老百姓都不敢說它,我們已經當了准犯人,進了看守所,誰還敢“繼續犯罪” 或者“重新犯罪”

        不知為什麼這件事很容易使我聯想到聞一多先生那首題為 《一句話》 的詩∶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着火。”

 

當年那個驚心動魄的“餓”字,倒是十分符合這“一句話”的要求,雖然已經把一句話凝鍊成了一個字。

        我在看守所關了三年多以後,肯定已被餓得骨瘦如柴,眼看將進入垂死掙扎狀態時,終於喜從天降,我像迎接救星一樣迎來了灌縣(今都江堰市)人民法院恩賜給我的那張判決書,判決書說我犯下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18年。請相信我,那時在我看來,刑期長短對我來說已不重要,當務之急是我必需吃飯,我想吃很多很多的飯。

       判刑以後,我被分配到崇慶縣萬家煤礦服刑勞改,第一條好消息便是煤礦的糧食定量為每月45斤,其他肉、食油雖然極少畢竟都有,可說是餓死鬼的天堂。所以我過去曾經在一篇狗屁文章中,十分自豪地稱自己是個勞改幸運兒,看來絕非自塗脂粉。

      這是一座中型勞改企業,估計全礦約五千犯人左右,在井下勞動的有負責採煤的挖班,和負責把煤運出礦井的道班,還有打平巷(亦稱打路)的路班,此外便是那些電工炮工安全工等零星工種。井上還有一座近兩千人的焦場,其主要任務就是將原煤燒成焦炭。不論哪樣工種,都絕對是手工勞動,整個煤礦也聽不見機械化的轟鳴聲,體現的就是用艱苦的體力勞動,改造資產階級反動思想的基本原則。那時我年紀輕,在肚皮吃飽了的情況下,我的體力很快得到恢復,幾十天后一個煤炭色的彪形大漢便出現在萬家煤礦的廁所和澡堂。

      我被分配到路班,這個工種的勞動方式和我在勞教隊修鐵路打隧道大同小異,不外乎打二錘掌炮釺,對我來說重操故技得心應手。唯一的區別是隧道不論長短,途中均有電燈照明,而煤礦的電燈就頂在各人的頭上,別看這是一件小事,裡面也有文章,而且這文章告訴我,勞改隊和勞教隊在險象環生方面,絕對象攣生兄弟般如出一轍。

      起因是我在這裡遇到了一個勞教隊的熟人,此人就是我的案子中與我共同逃跑善刻公章者, 按“犯界” 的專用詞彙就叫同案犯。我雖不知道他如何落網判刑,但我們卻先後來到萬家煤礦,只是我和他並不在同一個中隊,也就不在同一個礦區。按勞改隊的常規,這種人際關係原則上是禁止交往的,不過在結案判處以後,偶爾有點接觸,只要雙方不出問題好像也無大礙。那天恰好我與這個老熟人都上夜班,同一個班次的人進入礦井以後,在到達各自礦區之前必共同行進在主巷道上。在黑燈瞎火之中,只看見每個人頭上的礦燈在閃亮,如果人的腦袋能變成屁股,將這群人比喻成螢火蟲到是維妙維俏。這時有一隻自作聰明的“螢火蟲”在黑幕的掩護下,竟然飛向了另一隻“螢火蟲”身旁說悄悄話,這另一隻“螢火蟲”便是我那位老熟人,自作聰明的那個當然是我。

       當晚的學習會上,鬥爭的矛頭就對準我這個剛剛投入勞改的新犯。這才初到煤礦不到一周,我就成了眾矢之的,可以說是不祥之兆。幸好我們交談的內容,只涉及我們共同的幾位熟人的命運,與大是大非沒什麼關係。但這件事的性質,就象舊社會的寡婦偷了男人一樣,被認為失了節,名聲己敗。正如當晚批鬥我時,一位積極份子指着我鼻子所說的那樣∶“你的反改造面目已暴露無遺。”

      開完批鬥會接着就去上班,在主巷道行進途中,突然有一隻勇敢的“螢火蟲”“飛”到我耳邊說∶“你注意我的姿勢。”我立即側臉看他,原來他在我耳邊說話時,正用一隻手向前端着自已的礦工帽, 帽子和腦袋已經分離, 別人遠遠看去,只見他帽子上的礦燈直端端射向正前方,絲毫看不出他的遠離礦工帽的腦袋正在和我交頭接耳。如果走在我左側的他,把礦工帽再向左移20公分,別人甚至看不出我們是捱着肩膀行進着。最後這位勇敢的犯兄告訴我,人一定要學會適應環境,在這種生存條件下,首先學會的應該是自我保護,其次才是勞動技能。這位犯兄的雪中送炭,使我茅塞頓開受益匪淺。

       沒兩天,礦井裡出了個不小的事故,據說是有人割斷了輸電用的電纜。這在井下顯然是個重大事故。按當年的思維習慣和偵破方式,肯定以階級鬥爭為綱從政治入手,嫌疑犯首先從原犯案情與政治有關的“犯類” (當然不能稱為政治犯,因為我國沒有政治犯)中尋找。對各式反革命和反改造份子,逐一問話尋找蛛絲馬跡,對我這個既是反革命又是反改造的頑固分子問話更為“耐心細緻”只不過還沒來得及取得成果,一個更大的事故發生了,全礦上下,從幹部到犯人,全都暈頭轉向。

       這件事便是井下發生了空前規模的瓦斯爆炸,當場死亡九十多人,從礦井裡運出這九十多具屍體在禮堂的地上橫七豎八的陳列着,其景象着實令人毛骨悚然。據說若干年前也死過幾十個人,也是陳放在禮堂的地上,結果被老鼠吃掉幾隻鼻子耳朵。雖然對死人來說,面貌的丑俊已無多大意義,也不可能有家屬前來吊念。但“物傷其類”可能產生的連鎖反應似乎引起了領導的注意。這晚便派了一個犯人守夜, 以避免再產生老鼠前來執行專政任務的情況。到了半夜三更,這守夜犯人可能打了一個盹,睜眼一看,猛然發現死人堆里竟有一個“死人” 站了起來並向他走來,這守夜犯人大叫一聲∶“有鬼喲!”跌跌撞撞的跑出去,黑燈瞎火的竟從山岩上摔下去,沒有幾天便死了。

        九十多具屍體中確有一具占百分之零點九幾的假屍體,他活了過來卻製造出一個新死鬼,有人說這是前世冤孽所致,甲命中注定要替乙死,甲就得死,乙就得活,這可能是一種“勞改宿命論” 的說法,我當然不會相信這類無稽之談。不過井下的犯人特別怕死則是事實,因為我就是其中之一。

        這樁突發事件對我刺激很大,我不再認為吃得好一些就是好事,世界上似乎只有“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 ,才是硬道理。

       不久,為了保證礦里的生產安全,便把有可能製造事故的可疑分子調出。我這個自我標榜的勞改幸運兒,被幸運地調往邊遠山區的一座勞改農場,雖然這裡生活艱苦,但是我卻自我安慰道∶在這裡,不會有瓦斯爆炸,只要天上不掉下殞石砸中我的腦袋,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從此我在這個邊緣農場服苦役十餘年, 見識了勞改隊的形形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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