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與潘朔端

海霞海鷹兩姐妹去年到訪我家後，一直就想寫這篇博文。

海霞海鷹的父親潘朔端將軍是外公的滇軍同仁。潘朔端將軍4個女兒，海霞老三海鷹老四。

潘朔端（1901～1978），雲南省威信縣人。黃埔軍校第四期學員，參加過北伐軍東征。1929年回滇擔任雲南講武堂教官，軍官候補生隊中隊長。台兒莊戰役時為滇軍六十軍一八三師1081團長，帶領先頭部隊奮勇殺敵，身負重傷，立下戰功，被國民政府授予一級寶鼎勳章。1945年，任滇軍184師師長，入越南接受日本投降。1946年5月，帶領60軍184師在在東北海城宣布起義，成為內戰初期第一個國軍起義將領。海城起義後，184師改編為“中國民主同盟軍第1軍”，潘任軍長。以後擔任過嫩江軍區副司令員，四野十二兵團副參謀長，昆明市市長，昆明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1978年過世，終年78歲。

布告中署名的副市長谷景生是谷開來父親，薄熙來的岳父，南下入雲南的解放軍陳謝兵團（4兵團）15軍政委，軍長為秦基偉。谷景生當時為昆明市委書記，同時又是潘朔端的副市長，我從這張歷史文件才知道此事。

潘與外公都是來自滇東北地區，潘是漢族，外公是彝族。潘1901年生，外公1908年生，潘比外公大7歲。1929年潘黃埔軍校畢業後到雲南講武堂擔任教官時，外公剛好那年被龍雲送到講武堂去當學生，潘是外公的教官老師，在滇軍中高外公一個輩份，外公對他始終抱有一份對前輩的尊敬。

台兒莊之戰時，外公是60軍軍部特務營長，潘朔端任183師1081團團長，該團為60軍先頭部隊，該團1938年4月與日軍在陳瓦房耿莊小莊一帶地區的遭遇戰，是60軍出征抗日第一仗。

以下是潘朔端將軍台兒莊時的貼身副官潘堯（戰鬥親臨者）的回憶：

1081團剛下火車就直奔前線，到陳瓦房前即發現情況緊急，不知前面第一線的湯恩伯部已不告而撤，部隊將直接面對日軍王牌師團! 潘朔端即命尹國華營速奔耿莊偵查，自己帶領直屬部和一，三營占領陳瓦房。尹營在耿莊首先遭遇日軍展開激戰。潘即率部增援，在陳瓦房和小莊一帶遭到日軍前後阻擊! 只能派陳付團長繼續去增援，自己率部與敵激戰。尹國華營500多官兵在與日軍強大的坦克及眾多步兵的肉搏血拼中全部壯烈殉國。日軍隨後又增加了對潘部的炮火加坦克的圍剿。潘率部與敵軍血拼奮戰直至傍晚，雙方傷亡慘重。戰鬥中，潘朔端中彈，身負重傷，草草包紮後，仍堅持指揮戰鬥。1081團最終守住了陳瓦房。日軍始終未越過他們自己的死屍線！

潘朔端的小女婿也是我的髮小老勇，在微信里給我的這段文字中談到了陳瓦房之戰的殘酷：

“1081團最終只剩下約1/3的兵員。我們前年去台兒莊走尋之行，老鄉帶我們去看，當年犧牲的成堆的雲南將士，無法掩埋，他們只能用蓆子，麻袋一具具拖進一個巨大的窪坑裡。後來若干年，村邊的小河還仍然不斷流淌出白骨來。當地有老鄉至今，年年的 4月22日（陳瓦房，耿莊戰役之日），都燒香燒紙，祈禱雲南這些孩子們能回到自己的家鄉。”

1938年4月26日，旅長楊宏光簽發嘉獎令嘉獎1081團：

潘團長及全體官兵們：

潘團長率領全團在陳瓦房、耿莊一帶遭遇戰中英勇果斷，消滅了大批日寇，守住了前沿陣地，為抗日作戰立了頭功。潘團長在率軍作戰中，身先士卒，光榮負傷，旅部表示欽佩和慰問。全團作戰勇敢，不少官兵捨身炸坦克，同日寇多次肉搏，傷亡較嚴重，旅部首先對壯烈殉國的愛國官兵表示沉痛哀悼，同時也對光榮負傷的弟兄致以親切的慰問。二營長尹國華和全營官兵在耿莊陣地死拼硬打，寧死不屈，蒼山為之俯首，黃河為之哀鳴，全旅和全軍都在為他們致哀悼念，願忠魂長存，永垂不朽！

同年4月28日，《雲南日報》在頭版以通欄大標題《金碧增輝，台兒莊敵進犯受創，滇軍健兒初建奇功》發表消息，消息中特別突出：“我一零八一團在台兒莊以北與敵磯谷、坂垣之混合隊遭遇，發生激戰。團長潘朔端身先士卒，中彈受傷，復裹創指揮，親率營長尹國華沖入敵陣，尹以身殉職，戰況之激烈為台兒莊戰後所僅見。”又訊：“高（蔭槐）師潘團在台兒莊以北與敵磯谷、板垣之混合部隊遭遇，發生激戰。……我健兒施展神威，與敵血戰九晝夜，潘臀部又受重傷……陣地屹然不動，迭挫凶鋒，喪倭寇之膽，增國家之光。”

翌年，國民政府為潘朔端頒發了一級寶鼎勳章。

外公1946年底在東北戰場時，對受共產黨指派去動員他起義的母親這樣說過：“報上（國民黨報）說潘朔端被俘（潘當時已經海城起義），這些都是騙人的，打日本人的時候，他很勇敢都沒有被俘過，怎麼打內戰他就不勇敢了？實際他是起義了，報紙不敢登”。 外公說潘打日本人很勇敢，指的就是台兒莊會戰中他指揮的這次讓他身負重傷及其慘烈的陳瓦房耿莊戰鬥。

有一件事很好笑，潘朔端的小女兒海鷹嫁給了我成都時的鄰居和發小老勇。母親喊潘朔端潘伯伯喊潘朔端夫人宋阿姨，因此海鷹雖然算年齡比我還小，但卻與母親是一個輩份，我應該喊她auntie。可老勇娶了海鷹後，本來一輩人的髮小一下子就高了我一個輩份，海鷹算auntie 而老勇就算uncle了，每次與老勇一見面聊起此事總是笑。

老勇父親是38式晉冀魯豫老八路出身，南下時為二野某部團政委。老勇娶了海鷹以後，就成了前國軍將領的女婿。有關滇軍60軍抗日的各做座談會紀念會常常由他這個老八路後代代表潘朔端家屬出席並講話，我大舅我大姐姐夫常常在這類場合見到老勇。我與他見面聊天，他鮮有聊到他老爸郝伯伯的抗戰歷史，談得最多談起來很有自豪感的是他老岳父潘朔端的國軍歷史。

最近老勇給我傳來下面這樣一個有關潘朔端和外公的史料。

文中說外公是師警衛團長，這點有誤。常識告訴我們，師不可能有警衛團。外公1940年時隨着60軍編為第一集團軍，所任職務也由60軍軍部特務營長升為第一集團軍警衛團長，文中的師警衛團長應該是集團軍警衛團長才對。

外公給潘寫這封信的歷史背景是，潘朔端台兒莊會戰身負重傷，被送到武漢治療傷愈後，因為戰功顯著，被提拔為60軍184師長，命令已經下達，可是由於蔣介石中央政府與雲南地方軍閥的明爭暗鬥，這一命令有變，184師被肢解出60軍，劃歸中央軍58軍，潘的任命受阻。這是外公寫給潘的密信，向他通報內部消息。

外公只是個警衛團長，怎麼可以了解到團長提拔為師長的內部消息？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就聽說過的話：你外公是盧漢的親信，他當連長可以保薦營長，當營長可以保薦團長，當團長可以保薦師長。70年代滇軍元老張沖也對母親說過這樣的話：“你父親就是盧漢的人事處長”。外公當時雖然年輕潘一輩，但他是彝族，當過龍雲衛士，與雲南軍閥的彝族核心層比較接近，有點像是龍雲盧漢在軍中的耳目的意思，所以他可以為潘提供比較準確的軍中重大人事變動消息，這點是可信的

從信中可以讀出，外公對潘的尊敬，抬頭稱呼”朔端吾師台鑒“，信結尾自稱“學生隴耀上”。

抗戰勝利60軍入越南接受日軍投降時，潘是184師師長，而外公是暫編21師長。以後二人又各自帶領所屬部隊，與60軍182師一起，被蔣介石中央調到東北與共軍打內戰。

外公的回憶錄中有這樣這樣一段在東北時，與潘的對話：

“四月中下旬（馬黑註：1946年），長官部在瀋陽召開作戰會議，我遇見了184師師長潘朔端。當我們談起東北內戰形勢和60軍的前途時，潘師長極為不滿地對我說，杜聿明對我們很不信任，部隊被肢解配置，分割使用，他對我滇軍打的什麼主意，不能不防 老蔣的嫡系將領驕橫跋扈，盛氣凌人，盲目輕敵，我看前景不樂觀。這樣打戰非失敗不可。倘若曾澤生盧睿泉兩位軍長仍然委曲求全，再不迅速作出對策，我就請長假回雲南，決不在東北打內戰了！潘師長的這一席話正表達了我這一段心頭的怨恨與擔心，但對他解甲歸田之見卻不以為然。我對他說，潘仁兄，打內戰本不是我們之初衷，老蔣勢大氣粗，聽他的調遣來東北是不得已而為之呀，說服曾盧兩位軍長要採取對策不能再聽憑宰割我同意，但丟掉幾千雲南子弟不管，隻身回雲南，我何以去見盧漢呢?”

瀋陽長官部作戰會議結束以後一個多月的時間，潘朔端將軍就發動了海城起義。當時國軍中央嫡系部隊北上進攻戰略重鎮四平，遼南共軍為牽制國軍主力北上，集中優勢兵力，對駐守遼南的60軍184師發起攻擊，1946年5月30日，潘朔端命令部隊在海城地區停止抵抗，率領184師起義。

根據外公回憶錄記載，1947年6月中旬，共產黨東北局東北軍區派密使劉浩第一次來到他的師部勸說他起義時，帶來了兩封親筆信，一封是林彪的，另一封就是潘朔端的。外公先看潘函，確信是潘朔端親筆，才放心與對方接觸。

小舅回憶，外公曾經講過這樣一件事：潘朔端起義後，共產黨帶他到關內參觀，好像到了遼東半島那一帶，在那裡他看到共軍用船把接收到日本關東軍的武器大批從東北運到山東交付給三野部隊使用。此事應該是潘告訴外公的。由此看來，共軍抗戰勝利後進入東北，在蘇聯紅軍幫助下，獲得的日本關東軍武器裝備數量非常巨大，不但裝備了近百萬之眾的四野以及東北地方共軍武裝，而且還有多餘運到關內，裝備了關內的共軍部隊。

母親有一些關於潘朔端及其夫人宋惠言的回憶。

外婆與潘的夫人宋惠言關係很好。

母親記得她進昆明當時很不錯的教會學校昆明天南中學高中讀書，就是外婆找的潘夫人宋惠言的關係，才順利進入該所中學讀書，宋當時是該所中學的校董之一。

母親說潘夫人宋惠言，在那個時代很新派，她會講英語，可以與美軍直接溝通，她網球打得很好，經常活躍在網球場上。

有一年某天，外婆帶着還是中學生的母親去看剛剛流產的潘夫人。潘夫人躺在床上，留着淚對外婆說：這是天意啊，這個孩子不該有，一開始就沒有好兆頭。我懷他時量體溫，溫度計居然掉到地上摔碎，真是命中不該有他。潘夫人共生了4個女兒，而這個流產掉的孩子卻是個男孩。

1950年元旦後，剛參加完解放重慶成都戰役的外公請假回昆明省親，母親記得有一天潘朔端市長來外公家看外公，兩個人坐在家裡的陽台上的椅子上，一面喝茶一面聊天，聊了一個下午，一直聊到夕陽西下，那次應該就是外公與潘朔端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見面。

潘朔端將軍從1950年開始就擔任昆明市市長，一直到文革開始，文革中受到衝擊，文革後復出擔任昆明市革委會副主任，1978年過世。潘朔端將軍就其對國家民族貢獻而言，僅就台兒莊這一段浴血的英勇經歷，就遠超過雲南當時官位在他之上的那些共黨高官，他行政級別為九級，不算低，但行政職務一直受壓，沒有到省部級。

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海鷹來訪我家時告訴我，她從來沒有聽父母講過有關國軍歷史的任何事，她父母在家裡對孩子們從不講那段歷史。我聽後很吃驚，因為外公完全不同，外公在家裡對母親和幾個舅舅常常會講起那段歷史，毫不忌諱，我作為第三代人也親耳聽過他講述那段歷史。為什麼會有這個差別，我想了想，我猜想估計這與二人起義後的境遇有關。潘朔端將軍起義比較早，也加入了共產黨，政治上的言行就會比外公謹慎很多。外公一直是黨外人士，加上少數民族老彝胞直通通的本性，不太在意政治上言論的禁忌，估計這些就是二人會有此差別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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