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高揚“玻利瓦爾革命”還是“21世紀社會主義”,查韋斯模式的邏輯一以貫之,其本質是政治權力的獨占化、經濟的去市場化及社會政策的超福利化。
政治權力的獨占化。打着反美主義、反新自由主義的旗幟,平民出身的查韋斯迅速崛起於政治舞台,迅速打破了由民主行動黨與基督教社會黨長期輪流執政的局面。查韋斯終身崇拜的偶像是玻利瓦爾,而政治集權則是玻利瓦爾所推崇的不二法則。為了徹底掃除集權道路上的障礙,他先通過兩場公民投票創設了制憲會議。查韋斯主義者在128個席位的制憲會議中控制了121個。為了防止原來的議會和法院在制憲期間“搗亂”,1999年8月他授意制憲會議在制憲之前採取兩項特別措施:設立“緊急司法委員會”取代原來的司法機構;宣布緊急狀態,設立“緊急立法委員會”,取代原來的立法機構。同年12月查韋斯順利制定了“玻利瓦爾憲法”。這部憲法,將1961年憲法規定的兩院制改為一院制,同時大大削弱了立法權和司法權,巧妙地突破了分權制衡機制,將國家主要權力集中於總統和行政之手,實際上由查韋斯個人獨占。新憲法通過一年後,查韋斯向新成立的全國代表大會提出“委任立法權”的法案,授權查韋斯以法令治理委內瑞拉一年。2001年11月11日,在該法案期滿前一個月,查韋斯一下子頒布了49項法律,包括石油法、土地和農村發展法、合作社特別法、銀行部門改革法、漁業法、科技創新法等有關國計民生的重要法律。在執政14年內,查韋斯四次獲得國會授予委任立法權,時間長達四年半之久。不少備受爭議的法律都是查韋斯利用這種權力頒布的。對於司法系統,查韋斯將最高法院法官的人數從20人增加到32人,從而任命了9名親信。
很快,新制定的“玻利瓦爾憲法”也跟不上查韋斯集權的腳步了。最主要的障礙是總統任期限制。查韋斯及其同僚認為,只有讓總統“無限期”地連任下去,才能確保委內瑞拉“21世紀社會主義”的勝利。同時,為了防止地方出現“考迪羅主義”挑戰查韋斯的權威,州長、市長等行政職位不能是“無限期”的。然而,這場於2007年12月舉行的修憲公投被選民否決。這是查韋斯執政期間唯一的一次選舉和公投失敗。為了爭取官僚集團的支持,他改變策略,將所有由選舉產生的公務員的任期都改為無限任期,第二次修憲公投終於在他的操控下反敗為勝。從此以後,查韋斯就成為可以無限期連任的總統,也是權勢最大的總統。他一手創建民粹主義的威權體制將委內瑞拉的民主法治逼到了懸崖邊上。難怪有的學者指出:行動上,查韋斯是“喬裝在21世紀的19世紀的考迪羅”。
經濟的去市場化。查韋斯是高舉反對新自由主義的旗幟上台執政的。他和馬杜羅變本加厲將去市場化推向了極端,把政府權力的觸角伸向了各主要經濟部門,用國家干預主義全面整合經濟,從而導致一系列嚴重後果。
其一,全面國有化。1999年通過的新憲法明確規定委內瑞拉石油公司為國營公司。2001年的新石油法還增加了礦區使用費,提高了所得稅,增加一系列新的企業消費稅,打擊與反對黨過從甚密的委內瑞拉勞工聯盟,引發石油工人大罷工,石油生產和出口幾乎癱瘓。其結果,2萬多名石油技術員工陸續被政府解僱。為實現“石油完全主權”,查韋斯自2004年以來,分步驟採取一系列石油國有化措施,最終將委境內全部油田收歸國有。除了石油領域外,查韋斯還對電話、電力、水泥、鋼鐵、大米加工廠、咖啡、銀行、超市等實行國有化。大規模的國有化趕走了外國投資者,也降低了本國生產者的生產積極性,同時又產生了大規模的官商腐敗和裙帶交易。例如,2013年有8名委內瑞拉官員因從中委合作基金中挪用8490萬美元而被捕,但該案至今懸而未決。新一屆國會可能會對其進行徹查,以便對有關政府人員進行問責。
其二,價格管控。在查韋斯時代,政府為若干種基本食物制定了最高價格,嚴禁生產商漲價。馬杜羅上台後,延續並強化了這種價格管控措施。政府對市場的價格干預破壞了資源合理配置,導致從黃油、咖啡、牛奶等基本食品到肥皂、洗衣粉、衛生紙等生活用品,再到藥品和醫療器械,均出現物資供應短缺。當政府規定的雞蛋和豬肉的價格遠低於生產和銷售成本時,商人們憤而摔破雞蛋以示抗議。政府派出大量公務員和軍人在全國範圍內打擊暴利經營的商家,占領多個大型家電、五金、汽車配件連鎖店,逮捕非法漲價、投機倒把的商人。在有限價商品出售的超市,人們排起了長龍,商家不得不按身份證甚至指紋來定量配給。商店貨架瞬間就會變得空空如也,政府則派遣士兵在主要市場把守,避免哄搶事件發生。由此也衍生了一個新生行業,人稱“二道販子”。二道販子使用假身份證、賄賂商店保安、排隊賣號等辦法,每天如同工蜂一般,從一個商店到另一個商店尋寶、淘寶,然後加價售賣給沒有時間排隊的上班族。二道販子是馬杜羅最痛恨的敵人,將之稱為“玻利瓦爾革命”的頭號絆腳石,將倒賣物資的行為定性為有組織犯罪,予以嚴厲打擊,但效果不彰。
其三,外匯管制。由於油價下跌、物資短缺,政府的外匯儲備很快捉襟見肘。委內瑞拉政府對外匯實行嚴格的控制,使得一般老百姓和企業進口商品變得十分困難。馬杜羅政府試圖穩定貨幣,實施固定匯率並將匯率強行固定在6.3玻利瓦爾兌換1美元。但固定匯率需要大量的美元儲備去沖銷波動,提供兌換性和流動保障,委內瑞拉政府卻沒有足夠的美元儲備。因此,隨着惡性通貨膨脹加劇,黑市上的行情一路飆升,從最初的1美元兌換6.3玻利瓦爾發展到1美元兌換900—1000玻利瓦爾,僅2015年年內的漲幅就高達530%。政府也曾嘗試推出中間匯率以遏制黑市匯率,但遭到慘敗。
社會政策的超福利化。委內瑞拉由於長期推行傳統的進口替代發展模式造成貧富分化嚴重,為查韋斯主義的成長提供了溫床。查韋斯和馬杜羅的執政基礎是中下層民眾,採取一些親窮人的再分配計劃本身是無可厚非的。問題在於,它們走得太遠了,大大超出其國力與財力的限度。按照委內瑞拉國家統計局的數字(INE),查韋斯政府在12年間(1999年至2011年)的社會項目投資達到7720億美元。在此期間,社會投資占政府支出的比重達到約60%,遠遠高於1986年至1998年期間幾屆政府所占的比重(約36%)。自2003年起,委內瑞拉政府制定並實施了名目繁多、形形色色的社會計劃,包括“羅賓遜計劃”、“里瓦斯計劃”、“蘇克雷計劃”、“深入貧民區計劃”、“瓜依凱布洛計劃”、“食品商場計劃”、“住房計劃”等等。僅就住房計劃而言,2015年底前已經交付了第100萬套住房,到2019年將交付300萬套住房。這些住房都是免費提供給窮人,但居住者拿不到“房本”。如果他們不積極參加遊行,不支持政府,就隨時將這些住房收回。作為歐佩克成員國中社會福利最好的國家之一,委內瑞拉國民享受着世界上最便宜的汽油——僅為成本的10%,比水都便宜。委人均燃油消費量是拉美各國平均值的3倍以上;平均每輛汽車的消費量約300公升。英國巴克萊銀行此前發布報告稱,按照官方匯率計算,委內瑞拉的汽油零售價僅為每加侖0.05美元;若按黑市匯率計算,該國公民僅需為每加侖汽油支付0.01美元。巴克萊預計,這一社會福利讓委內瑞拉政府犧牲了近270億美元的收入,相當於該國12.5%的GDP,以及超過90%的公共部門赤字。查韋斯和馬杜羅曾多次嘗試提高國內汽油價格,均因民眾抗議而失敗。
儘管查韋斯模式的社會計劃短期內能夠改善窮人的處境,但其負面效應非常明顯。它只會讓窮人不願意通過個人奮鬥擺脫窮困的處境,反而高度依賴政府慷慨的饋贈。更糟糕的是,要想持續獲得窮人的支持,政府還必須不斷維持並擴大這些福利政策,這從當前或長期來看都是不可持續的。正因為如此,弗朗西斯·福山一針見血地指出:“民粹主義的問題並不在於它刻意迎合民眾的心理,而在於它所提供的短期方案實際上會損害窮人的長遠發展。”
不僅如此,民粹主義也損害了中間階層的利益。他們用移民的辦法對查韋斯模式表示了強烈不滿。1998—2013年,超過150萬委內瑞拉人移民海外,約占其總人口的4%—6%。這些移民大多數屬於中產階級職業階層,90%擁有學士以上學位,40%擁有碩士學位,12%擁有博士學位或是博士後。過去5年間,西蒙·玻利瓦爾大學有240名教授放棄教職出國,大約700名教職員工在2011—2012年離開委內瑞拉中央大學;到2013年底,蘇利亞大學有1577個教師崗位空崗。目前這種人才外流的悲劇還在繼續。2014年委內瑞拉民調機構“數據分析”的調查顯示,有10%的委內瑞拉人計劃在不遠的將來離開委內瑞拉。
總而言之,查韋斯主義築構長達17年的民粹主義治國模式已陷入困境,大廈將傾,恐難轉圜。
儘管查韋斯派當下仍擁有數百萬黨員,在司法機構和地方政權中保持明顯優勢,操控着全國23個州中20個州長職位,但只要該國經濟局面得不到基本改善,局勢在今年的公投和2018年的總統選舉中恐將進一步動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