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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鐵根之子敘說其父死後的遭遇和申訴平反經過(摘錄)
送交者: 漫漫求索 2024年04月23日12:50:18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蔡鐵根之子蔡金剛的敘述:

.......我們已⽆從知道⽗親在臨刑前想了些什麼,但我知道,他在想到即將變成孤⼉的我們時,是會肝腸⼨斷的。

然⽽,當我們懷着萬分恐怖回到家時,⼀件更令⼈意想不到的事發⽣了。⼀陣敲⻔聲後,居⺠委員會的⽼太太們陰沉着臉,在他們身後

是臉⾊同樣陰沉的⼏個警察,當他們開⼝之後,我們半天才明⽩,原來他們是來向我們收取殺害爸爸的⼦彈錢的,我⾄今清楚的記得他

們要收取的費⽤是五⽑錢⼀發。我們完全驚呆着發傻,⽬瞪⼝呆的看着來⼈,因為就是五⽑錢我們也沒有,真要也只能去找管我們⽣活

費的陳婆婆要,⼀番沉默後,居⺠委員會的⽼太太說“他們沒有錢,⽣活還是國家救濟的。”警察在⽼太太們答應出具證明之後才悻悻的⾛了。

到現在我也不明⽩,在我國的法律上或者是相關的政策究竟有沒有這樣的規定,想出這樣⼀條規定的⼜是個什麼樣極陰毒,極⽆⼼肝的

⼈,這種做法對⽆辜的家屬的傷害是多麼的殘忍。

⽗親的死,在當時是⼀件影響很⼤的事,此案先後牽連百餘⼈,被槍殺兩⼈,被判⽆期徒刑⼀⼈,被判徒刑多⼈,“戴帽⼦改造”多⼈,他們⼤多是部隊的轉業退伍軍⼈,不少都是⼀些單位的領導⼲部。此案在當地可謂⼈盡皆知。直⾄今天,蘇南⼀帶⼀提起此案,⼈們⼤都

知道。過後不久,對⽗親這⼀案,常州地⽅有⼀名⻘年⼯⼈,寫了⼀封匿名信,信中對⽗親的被殺害表示了疑慮和不滿,這封信被當成

“⼤案要案”限期偵破。⽽在破案後僅僅⼀周,這名⻘年⼯⼈也被槍殺了,罪名是“替蔡鐵根鳴冤叫屈” 。

⽗親死後,我們3個“反⾰命⼦⼥”的命運更慘了。挨餓、挨打是家常便飯,常常彼打得⿐⻘臉腫,⽣活不僅是暗淡的,⽽且充滿了屈辱、

恐怖和危臉

⽗親死後,我們⼜被趕出了原來的住處,搬到⼀處平房去住了。此時我們的命運更慘了,⼏乎⾛到任何地⽅,都有⼈對我們指指點點,

甚⾄被⼈圍觀議論。⽽挨起罵來,除了“反⾰命⼦⼥”外⼜多了個極具侮辱與傷害的詞“槍斃⻤的⼉⼦”,這些都給我們幼年的⼼靈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傷。

挨打更是家常便飯,我們常常被打得⿐⻘臉腫,回家看着各⾃的傷痕,我們只能沉默,因為那時我們已經沒有眼淚了。

有⼀次,因為我有⼀個五⼗代解放軍的帽徽,不知怎麼被那個管⽚的戶籍警察知道了,這個⼈也是個年輕⼈,平時趾⾼⽓揚的,街道⽼

太太們把他哄得特別驕橫。⾛起路來左搖右晃,我曾看⻅他訓斥“四類分⼦”,真是凶相畢露,令⼈恐怖。⼀般⼈都對他唯恐避之不及,⻅我帶着的帽徽他便跟我要,我不想給他,他⼆話沒說,⼀把抓住我,拉到居委會⾥,對我拳打腳踢,邊打邊說:“你給不給,你給不給?”

他抓住我的頭髮狠命地往牆上撞,⼀次⼜⼀次,直撞得我⼝⿐流⾎,我那時才⼗多歲,瘦弱的身體哪經得住他的暴打,直打得我頭暈⽬

眩,我哭喊着問:“你為什麼打⼈?”他邊打邊罵,“反⾰命⼦⼥,不打你打誰?”最後還是搶⾛了帽徽,他兇殘的嘴臉和那拳打腳踢,惡狠狠的咒罵,永遠地留在了我的⼼⾥。

學校“複課鬧⾰命”了,那時,學校課業不多,卻經常要到⼯⼚“學⼯”,到農村“學農”,還要打起背包“拉練”學軍。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學農”,臨⾏前,學校最熱鬧,同學們互相⽐試着,擺弄着家⻓為他們準備的各種⻝物與⽤品。有的家⻓還親⾃來送,那時的我們也最彆扭,我們什麼也沒有,默默地站在邊上看着,聽着,⼼⾥說不出的孤獨,既沒有⻝物,也⽆什麼⽤品。但到了勞動時,雖然我們因為挨餓營養不⾜,發育不良,身體瘦弱,但決不能⽐那些身材⾼⼤的同學差,因為這時最能說明我們是否有決⼼做“可教育好的⼦⼥”了。我的⽼師常常緊盯着我,她說:“家庭出身不好,不能選擇,勞動時就要努⼒表現⾃⼰……”有⼀次,挑豬圈⾥起出的糞肥,⼀擔就有百⼋⼗⽄,13歲的我踞起腳尖,雙⼿⽤⼒撐持着壓在肩頭的᯿擔,⼀搖⼀晃地在窄⼩的⽥埂上⾛着,只覺得脊柱⻢上就要斷了似的。咬⽛⼲⼀ 天下來,肩膀上⽪破了,⽕辣辣地疼痛,可我絕不能⽐別⼈少挑⼀擔。

就是到了很遠的農村,只要有⼈知道我們的身份,仍然會有⼈跑過來看,我們雖然不太懂事不明⽩這些給我們⼼理上的傷害有多᯿,只

知道,我們和別⼈不⼀樣,我們是有罪的⼈,到任何地⽅,任何事情都要⽐別⼈低⼀等,不能也不應該和別⼈⽐,這種沉᯿的負罪感始

終伴隨着我們。這世界,這⽣活對我們來說,都是暗淡的,充滿了危險與恐怖。

但是有⼀次,學農中發⽣的⼀件事卻使我終身難忘。那是⼜⼀年的夏季,也是“學農”下鄉,學校這次去的地⽅很遠,記得是個叫夏溪的地⽅。那個地⽅很美,⼀望⽆際的⽥⾥,等待收割的⽔稻泛着⾦⻩,在湛藍的天幕下隨着微⻛盪起波浪,江南農村特有的那種⽩牆⿊瓦

的農舍點綴在團團綠蔭之中,平靜的池塘邊上垂柳依依,⽐起城市中的紛亂與嘈雜,這⼉好像是另⼀個世界,⼀切都顯得靜溢、安祥。

我和⼏個同學⼀起住在⽣產隊⻓的家⾥,這個⽣產隊⻓是個結實的中年漢⼦,他的眼睛特別⿊,特別亮,因⽽也就顯得有精神。他愛開

玩笑,在地⾥⼲活時,他開的⼀些粗俗的玩笑常令⼥⽣們臉紅,卻使那些農婦們開⼼⼤笑。他的妻⼦卻是個穩重,不⼤愛說笑的⼥⼈,

她遠⽐那個當隊⻓的丈夫要忙得多。南⽅⼈勤快,清晨,她先起來給⼤⼈⼩孩做早飯,同時煮豬⻝,餵完豬,和⼈們⼀起下地。中午回

來要做飯,待⼈們吃完午飯“歇晌”的時候(因為南⽅夏季酷熱,中午⼀般是不⼲活的),她要把家中料理⼀遍,洗洗涮涮,縫縫補補,下午照常出⼯。待晚上吃完飯還要參加⽣產隊的會議或者學習,她的⾐着很⼲淨,說話和藹。特別是對我們⼏個學⽣,經常問我們習慣不

習慣,需要什麼嗎,她很快從同學們的⼝中知道了我的身世,我曾聽⻅她對同學們說:“他可憐,你們要多幫幫他。”

這天中午,吃過飯,同學們都倒頭⼤睡了,我只聽⻅這位主婦在廚房叮叮噹噹忙個不停,很快,我聞到了⼀股芝麻的⾹味,⼀會⼉,她

輕輕地⾛到我們學⽣住的房⻔⼝,往⾥探身張望,⻅我醒着,便向我擺了擺⼿,示意我跟她出去。我當然願意有機會為貧下中農做點什

麼,到了廚房,她卻從灶台上端起⼀⼤碗拌好的⿊芝麻糊,遞給我,微笑着道:“給你,嘗嘗看好吃不?”我⼀時愣住了,先想到的是學校宣布的三⼤紀律、⼋項注意,忙說:“⼤嫂。這可不⾏……”她不等我說完,攔住我的話頭說:“沒事,不要緊,吃吧!”我於是⼜想,這是貧下中農關⼼⽀農學⽣,再說這碗⿊芝麻糊對我有着⽐別⼈更強的誘惑⼒,可是同學之間是不能獨吞的,我便輕聲地說了句:“那我去叫⼤家⼀起吃。”她卻伸⼿攔住我說:“唉,別,這是專⻔給你做的。”我不由好奇問:“那為什麼?”她說:“你和他們不⼀樣,他們都有⼤⼈疼的呀……”我⼀時怔住了,端着這碗⿊芝麻糊,只覺得⼀種多時未有過的被親⼈關懷的溫暖和幸福溢滿了⼼頭。才吃了⼀⼝,就再也⽌不住淚⽔了。這時我才看⻅,坐在那灶後燒⽕的,就是那⽣產隊⻓。他正⽤那雙⿊亮的眼睛向我微笑着……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了,但那碗⾹噴噴的⿊芝麻糊和他們的微笑⼀起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

那時,不幸的⽣活中只有⼀件事能使我們暫時忘卻痛苦與悲傷,能給我們以快樂,那就是讀書。我們去借,去找,⽤⼀切可能的辦法借

到儘可能多的書,那時,我們兄妹3⼈誰能借到最多的書,就是我們之間最值得驕傲和炫耀的事。書藉忠誠地伴隨着我們度過了多少飢餓

寒冷的夜晚。我們從書中去追尋⽣活中被剝奪了的快樂。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書,撕得沒頭沒尾的,紙張泛了⻩的書⻚捲起來的,只

要是書,我們都想盡辦法弄來看。⽆論是古代的現在的,中國的外國的,從美麗的童話到⾼爾基《我的童年》;從孫悟空的桀驁不馴到

⽔滸英雄的路⻅不平,拔⼑相助;⻘年保爾坎坷的命運,動⼈的愛情和他不屈不撓的奮⽃⽣活;歷史上皇權⽃爭的宮廷喋⾎;農⺠起義

的⼑光劍影;魯迅先⽣冷眼看⼈⽣那犀利的筆鋒;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南⼭”的⽣活情趣;范仲淹“先天下憂⽽憂,後天下樂⽽樂”的⾼尚情操……都令我們神往,讀得懂的,讀不懂的都如饑似渴的讀,讀書的快樂,是其他任何事情所不能替代的。書使我們暫時忘卻了痛苦和悲傷,書使我們理解了⼈⽣不平,世事滄桑。書使我們超然物外,物我兩忘。我們的思想在書中的世界⾃由倘佯。我們為書中的⼈物和故事討論、爭論甚⾄吵架,書也使我們增加了對⾳樂的理解,《⼆泉映⽉》的如泣如訴,《命運》的悲壯,都使我們流下過淚

⽔,我們偷偷地聽、偷偷地唱,在那艱難的歲⽉⾥,我們的歌聲時常令窗外的⼈們駐⾜傾聽。

隨着時光流逝,艱苦的歲⽉使⽗親在我們的記憶中漸漸地越來越淡了。我們慢慢⻓⼤了,可是他給我們帶來的苦難卻越來越沉᯿了。

現在,在教師節的時候,從報紙或電視⾥,常⻅到⼈們對⾃⼰⽼師的回憶,她們都是溫⽂爾雅,誨⼈不倦的好⽼師,因此學⽣們能記住

她們。可是在我記憶中的⼀位中學時代的⽼師,卻是以另⼀種形象令我難以忘懷的。

這位我中學的⽼師,⼥性,個⼦不⾼,略有些駝背,戴副眼鏡,她突出的眼珠在眼鏡後邊⽼在不停地轉動,她很少笑容,記不清什麼時

候,也真不知為了什麼,在她的主持下,班級⾥突然開始了對我的批判。我的同班同學都是從⼩學⼀年級開始同班的同學,雖然尚不知

同學之間的感情,但全班同學⼀同升⼊初中,除了⼀個⼈⼈側⽬的⻢屁精“紅衛兵團⻓”⽽外,從未有過⼤的⽭盾。在我遭受別⼈欺侮時,

班⾥的同學往往還會幫助我。可那次不知怎麼回事,⼏天之間,在我的課桌周圍貼滿了⼤字報,因為我個⼦⼩,坐在教室⼀側靠牆的第

⼀個,牆上對着我的地⽅和身邊的⼀⾯牆上都貼上了⼤字報,後來更⼲脆貼到了我的課桌上,內容直指我和我的“反動⽼⼦”,且都不署

名,我弄不明⽩是怎麼回事,同學們都躲着我。

⼏天之後,內容越來越荒唐,也越來越惡毒,我實在忍不住了,於是我去問⽼師,這是怎麼回事。這位⽼師,背着⼿,踱着步,不停地

轉着眼珠⼦,⽪笑⾁不笑地說:“有則改之,⽆則加勉嘛,你還能怎麼樣?”我惱⽕地問“那我是不是可以回擊呢?”她說:“你⾃⼰考慮吧。”掉頭⾛了。

第⼆天,牆上⼜增加了新的⼤字報,其中標題有“蔡⾦剛,你要向誰還擊?”我這才明⽩,這些⼤字報的幕後主持正是這位⽼師。可是⼜過了⼏天,⼤字報⼜突然⾃⼰消失了,⽽且都被撕掉了。就像什麼也沒發⽣過似的,我更莫名其妙了。過了很⻓時間,在學校組織的⼀次

“拉練”途中,才有同學告訴我,原來,學校新調來的副校⻓看⻅了⼤字報,他皺着眉頭說:“這不是胡鬧嗎?⼀個⼩孩⼦懂得個什麼,這是⼈身攻擊,當教師的怎麼能這麼⼲?”⼀甩⼿⾛了。⼤字報就這樣消失了。我只知道這位姓紀的副校⻓是從部隊轉業來的,我永遠感激他,是他使我飽受創傷的⼼靈上少了些許傷痕。

可是那位為⼈之師的⽼師,怎麼想起來要拿我⽴功,⽴什麼功,恐怕只有她⾃⼰知道了。那年頭,陷害同志,賣友求榮,甚⾄出賣親⼈

的不少,但是想拿⾃⼰的學⽣⽴功的,還真不多。這顯然是有違師德的。

妹妹在學校也有類似的經歷。她在上⾼中時,⼀次⼀個同學問她:“你說牆那邊是什麼?”妹妹回答說:“牆那邊是豬。”這是事實,牆那邊確實是豬圈,豬圈⾥當然是豬,可是這豬圈卻是駐軍醫院的。於是問題嚴᯿了,這個腦⼦好使,想象⼒豐富的同學把此事匯報給了“⼯宣隊”,於是妹妹被停課檢查了,什麼動機,什麼意思,聯繫“反動⽼⼦”,挖思想根源,妹妹被嚇壞了,她⾮常緊張,很害怕,回來告訴我和弟弟。我和弟弟卻不太在意,說不就寫個檢查嗎,寫就寫嘛。妹妹說“⼯宣隊”說了這是⼀件⼤事,不那麼簡單。於是我和弟弟就和她⼀起認真寫了份檢查,還不錯,可能是檢查寫得深刻,也可能看她是個⼥孩⼦,認識得好(寫檢查是我們的必修課),這事也就過去了。

可是卻給本來就⽣活在恐怖中的妹妹,在精神上留下了巨⼤的刺激。

我初中畢業時不過⼗四歲,在⼀家絲綢印染⼚勞動了兩年,才正式分配,我這樣的家庭背景⾃然不會有什麼好去處,我被分到了⼀家街

道運輸站⼯作,就是拉⼈⼒⻋。這個運輸站辦了個⼩⼯⼚,主要加⼯做電焊條⽤的細鋼絲。這個⼯作很危險,它是⽤⼤⻢⼒的電機經過

變速器帶動巨⼤的滾筒將那粗鋼筋通過模具硬拉成細絲,鋼絲在被滾筒巨⼤的拉⼒拉細時隨時會繃斷,⽽最危險的是每次必須先要將粗鋼筋頭碾壓成能通過模具⼝的尖端,再⽤銷⼦砸死在鐵鏈上,再⽤鐵鏈的鈎⼦待滾筒上的缺⼝轉到操作者身邊時,迅速準確的將鈎⼦掛上正在轉動的滾筒上,這樣滾筒再⽤它巨⼤的⼒量把粗鋼筋拉成細鐵絲。這個⼯作不僅危險,也⾮常需要體⼒,每捆⼏百公⽄鋼條先要放到⼀盛滿硫酸的⼤缸⾥,以腐蝕掉表⾯的鏽,之後要撈出來⽤⽔沖⼲淨硫酸,再放到另⼀⼝⼤缸中浸泡上⽯灰和⽜油的混合物,再抬到⼀座⼤爐⼦上烤⼲,之後才能拿去拉絲。這之間每捆⼏百公⽄中的鋼筋全靠⼈⼒抬上抬下,我營養不良,個⼦瘦⼩,每天⼲下來,⻣頭節都要斷了,那種疲勞真是難以⾔盡。特別是上夜班的時候,⼜困⼜累,終於有⼀天,我掛那滾筒上的鐵鈎時,連⼈也被掛上了旋轉的滾筒,我只覺忽悠⼀下,就沒有了知覺,待我醒來,我正躺在夥伴們的懷⾥,原來還是⼯友們關機快,滾筒只帶着我轉了⼀圈,把我砸在地上機器也停住了。要再慢⼀點,我也就完了。

我的⼯資是學徒標準,每⽉14元。可是不久妹妹畢業了,那時正是上⼭下鄉運動期間,我們這樣的“可教⼦⼥”只能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但是我們知道,這⼀去,可就再也回不來了,況且她是個⼥孩⼦,儘管不敢說不去,可也就不去辦⼿續,拖了沒多久,妹妹的⽣活費就被斷絕了。幸好我已經⼯作了,錢雖不多,但總不⾄於餓死。

⼀天晚上,我很晚才下班回家,我發現正在上學的弟弟還沒有回來,我問妹妹是怎麼回事,妹妹說弟弟出事了被扣在學校了。我急忙趕

到學校,看到弟弟垂頭站在教室的中央,⼏盞雪亮的⼤燈泡照着他,⼏個⼤漢正圍着他。我急忙進去問是怎麼回事,原來這⼏個⼈是⼯

⼈宣傳隊和學校的⽼師,說他犯了“很嚴重的政治錯誤,性質惡劣,影響很壞。”原來這天下午,⼴播中反常的反覆播送通知,說有重要⼴播,要求組織收聽,弟弟的同學問他,你猜猜會是什麼事,弟弟推測說,“可能是⼀位超級⾸⻓死了。”下午的⼴播中說“偉⼤領袖、偉⼤導師、偉⼤統帥、偉⼤舵⼿”逝世了。這下弟弟的話就有了⼤問題了,學校當即把他看管了起來,“你是怎麼知道的?”“誰讓你說的?”“為什麼要說?”弟弟說是猜的,可誰也不信,但是反覆盤問,弟弟也確實回答不出來,這時已經很晚了,我趕緊代弟弟認錯,再斥責他,再請原諒他,回去⼀定好好認識問題,……也許是太晚了,看弟弟是個孩⼦,也確實交代不出來,也不可能交代出來什麼問題,於是⼜是要寫檢查,我⾃然趕緊答應了。可能是那會情況太緊張,⼈們顧不上,這次事情總算⼜過去了。

“四⼈幫”被粉碎了,我們也和所有的⼈⼀樣,為多災多難的國家和⺠族有了希望⽽⾼興,可是我們發現這⼀切好象與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親的那頂“反⾰命”帽⼦,依然壓得我們喘不上⽓來

1976年10⽉,這⾦⾊的秋天終於來到了,“四⼈幫”被粉碎了,滿街都是興奮的⼈群,⼈們喜笑顏開,敲鑼打⿎,那⽓氛和前不久奉命上街游⾏“批鄧”顯然⼤不⼀樣,那喜悅是發⾃內⼼的,⼈⼈都帶着笑臉,眉⻜⾊舞地傳着各種各樣的⼩道消息。我們也和所有的⼈⼀樣,為多災多難的國家和⺠族有了希望⽽⾼興。

可是不久,我們發現那喜悅好像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那年,因為考慮到⽗親這頂沉᯿的帽⼦,⾼中畢業的弟弟沒有參加⾼考。恢復⾼

考後,說有政策,“可教⼦⼥”也可參加⾼考,⽽且分數夠,表現好的也可錄取。弟弟的同學們也都動員他⼀試,於是他借了五⽑錢報名

費,參加了第⼆年的⾼考。發榜了,他取得了⾼考分數全校第⼀的好成績,超過了全國᯿點院校錄取分數16分。可是在錄取時,他卻榜

上⽆名,也沒有任何⼈來向他解釋任何理由,雖然他在報志願時,⼩⼼謹慎地填寫了遠離政治的醫學院,這當然不是他的⼼願,但這似

乎應該說是最不敏感的專業了,可就連這也不⾏。他的⼏個同學憤憤不平之餘,拉着他⼀同去了市招⽣辦公室,招⽣辦⼯作⼈員⼀聽分

數說,這個分數不可能不錄取,於是忙着給查分數,查學校,查姓名,⼀查,再⼀看弟弟身上穿着的⽗親的舊軍裝就問:“你是蔡鐵根的

⼉⼦吧?”弟弟當然不能也⽆法否認,那⼈倒也痛快,⼀抬⼿說:“原來是你,那你⾛吧,沒有你!”沒有任何理由,或者說這就是理由。

不久,我⾃⼰也出了事,我⼯作的那個街道運輸站,有個姓D的⼈,是個游⼿好閒、不務正業的⼈。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被“群眾

專政組”弄去當了個⼩頭⽬,他平時不參加任何⽣產勞動,成天東遊⻄逛。因為是“群眾專政組”的⼈員,他對⼯⼈常常是張⼝就罵,動⼿就打,單位曾有很多⼯⼈被他打過,甚⾄打傷。他對領導奴顏婢膝,對⼯⼈則是橫眉怒⽬,凶神惡煞⼀般,是個⼈⼈痛恨的“打⼿”,可對他⼜敢怒不敢⾔。我和單位⾥的⻘年⼯⼈們關係很好,我們經常⼀起出去郊遊,在⼀起談天說地,他們都⽐較信服我,這其中有⼀個姓

葉的⼩⻘年,⼀次在⼯作時間看書,被那個D某發現了,D沒收了他的書,還臭罵了他⼀通。葉跑來告訴我,我和⼤家商量後認為葉雖然不對,但⼤家更恨D某的驕橫,準備收抬⼀下這個⼈⻅⼈恨的壞蛋。⼏天后的⼀個下午,當D某在⼯作時間⼜去下棋的時候,這個姓葉的⼩⻘年就去找他要書,他當然不給。葉問他為什麼D說⼯作時間看書就該沒收。葉反過來問他,你為什麼不⼯作,為什麼可以在⼯作時間下棋。這⾃然惹惱了D某,他對葉破⼝⼤罵,可沒想到葉不買帳,問他為什麼罵⼈。D某⼤怒,說:“罵你,我還要打你呢!”

劈⼿打了葉⼀個⽿光,於是葉⼤叫“D某打⼈啦……!”⾄此,我的⼩⼩的計謀全部實現。早已埋伏在汽⻋後邊的⼩⻘年們⼀哄⽽出,有男有⼥,七⼿⼋腳地拉扯住D某,讓葉狠狠地把這個D某揍了⼀通。當D某發現情況不妙,⽽且看⻅有的⼩⻘年⼿中還拿着扳⼿等⼯具時(這絕對不是我讓拿的),他⼀點都未敢反抗,我也就制⽌了拿⼯具的夥伴們。

於是,我們全體⻘年⼯⼈紛紛要求領導解釋D某是根據什麼當了不⼲活的⼲部的,憑什麼屢次三番毆打⼯⼈,要求把他開除出“群專組” 。

領導⾯對眾怒,⼀下也抓了瞎,既恨D某惹事,同時也看出我是“鬧事”的主謀,於是找我談話,要求給D某⼀個機會,要相信領導。可這時⼯⼈們的憤怒情緒都很激烈,連上了年紀的⼯⼈也參加了進來,他們紛紛亮出過去被D某打傷的傷疤,要求處理D某。⼩⻘年們也都在看着我,年輕幼稚的我覺得,不能出賣“⼯⼈階級的利益”,於是推說不知道,領導⼀⾯做我的⼯作,⼀⾯警告那些⼩⻘年:“你們怎麼跟着蔡⾦剛跑?”⻘年⼯⼈們也⻬⼼,不理會威脅,事情鬧⼤了,區委派來了⼯作組,私下調查我的⾔⾏,很快,就以“企圖為反⾰命⽼⼦翻案,收聽敵台⼴播(我曾把在收⾳機中聽到過莫斯科⼴播電台播送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告訴過別⼈)等罪名,把我抓了起來。公安局還抄了我那破爛不堪的家,當然也是⼀⽆所獲,那時憑良⼼說,還真不知什麼是翻案,也不敢翻案。

後來,關了我約⼀個多⽉後,因查⽆實據,由單位給了我⼀個記過處分後,⼜把我放了。

隨着年齡的增⻓,我們開始想了,為什麼我們要受到這些痛苦與磨難,這⼀次次的打擊,這᯿᯿的苦難,這⽆盡的屈辱何時⼜是個頭呢?難逍是我們做錯了什麼嗎?別⼈不費⼒⽓可以得到的,我們花上⼗倍百倍的努⼒也得不到,那時有地、富、反、壞、右等罪名,我們⼜算哪⼀類呢?我們⽐他們還要多⼀᯿苦難,那就是孤⼉的苦。⽣活中所有的苦難與打擊都只有⾃⼰默默地承受,⽽沒有傾訴的地⽅,也沒有得到安慰的地⽅,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疑,這⼀切都只是為了我們的⽗親,那麼⽗親究竟是什麼⼈?他⼲了些什麼?他對這個黨和國家究竟犯下了什麼⼗惡不赦的罪⾏?以致於他⾃⼰死⽆葬身之地,過要殃及⽆辜的我們。這些疑問越來趙沉᯿地壓在我們

的⼼⾥。

我們翻出抄家僅剩的兩枚勳章和⼀塊獎章,這是⽗親留下的唯⼀遺物了,⼀塊後⾯刻着“⼋⼀獎章”⼀個五⻆星,還有1927-1937的宇樣;另⼀枚勳章後邊刻着“中華⼈⺠共和國⼆級獨⽴⾃由勳章”,正⾯是延安寶塔⼭的圖樣,在上⾯有⼀顆紅⾊的五星。還有⼀枚勳章後邊刻着:“中華⼈⺠共和國⼆級解放勳章”,正⾯是天安⻔的圖樣,上⽅也有⼀顆紅五星。這些東⻄都已很舊了,但是⼈們告訴我們,它的中間是純⾦製成的,雖已年代久遠了,但每次打開它,仍然熠熠⽣輝。這些勳章和獎章,都有各⾃的證書,其中還有⼀張⽗親的照⽚,這是⽗親的⼀張半身像,身着軍禮服的⽗親胸佩勳章,微笑着注視着遠⽅,是那樣英姿勃發。這也是我們⼿中僅有的⼀張⽗親的照⽚了。

是三中全會的精神,是黨對⼀系列᯿⼤案件的平反舉措,使我們從懦弱⾛向勇敢,從秘害⾛向公開,⾛上了為⽗親乎反昭雪的艱難路程

時間到了1978年,這年的9⽉,開始了給“右派”摘帽的⼯作。黨中央批發了《關於全部摘掉右派分⼦帽⼦的決定的實施⽅案》,指出,對於過去錯劃了的⼈,耍堅持有反必肅,有錯必糾的原則,做好改正⼯作。11⽉,⼜正式為聞名中外的“天安⻔⼴場事件”平反。

這年年底,具有᯿要歷史意義的⼗⼀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黨“開始全⾯地,認真地糾正‘⽂化⼤⾰命’中和以前的左傾錯誤,全會審查和解決了黨的歷史上⼀批᯿⼤冤假錯案和⼀些᯿要領導⼈的功過是⾮問 在12⽉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胡耀邦同志被確定為處理中央⽇常⼯作的秘書⻓。

年底的⼀天,⼀位多年來常在暗中關⼼我們的阿姨,悄悄地來告訴我們,⼀個和⽗親同案被判⽆期徒刑的⼈已被提前釋放回來了。這意

味着什麼呢?於是我們⼤着膽⼦,在⼀天晚上悄悄地找到了這個⼈的家⾥。他叫俞須涌,我們對他似乎還有些印象,

那還是⼩時候,他常來和⽗親下圍棋,令我們沒想到的是⻔⼀打開,他⼀看到我們3個已經⻓⼤了的孩⼦時,竟然⼀把拉住我們放聲痛

哭:“孩⼦們,你們⻓⼤啦,10年啦!多好的爸爸啊,再也沒有啦!那真是痛哭失聲,聲淚俱下,⼀個這麼⼤年齡的⼈竟會這樣痛哭,真

令我們吃驚。然⽽就在那⼀刻,他的哭聲像驚醒了我們的⼀個漫⻓的夢,已經被歲⽉的流逝在我們記憶⾥變得淡漠了的⽗親的形象,就

在這時⼜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俞須涌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雖然經過⻓期監禁,但沒有⼀點懦弱與害怕,沒有變得⼩⼼謹慎,他是那麼堅定與堅決,絲毫不認為⽗親

和他⾃⼰有什麼罪,後來我知道他獄中10年,從未停⽌過申訴。雖然那結果是可想⽽知的。他早年是新四軍中的⽼同志,後來從部隊轉

業到地⽅⼯作的。⽗親當年那個所謂的“反⾰命集團”⾥,絕⼤多數是這些轉業退伍軍⼈。

經過商議,我們決定找有關單位試着打聽⼀下,⽗親的案⼦屬不屬於當時正在開展的對過去⼀些案件的複查範圍。當然這是⼗分危險的

舉動,這顯然是有“翻案”企圖的⾏動。但是我們經過考慮,以我們⾃⼰的處境,也似乎沒有什麼可顧慮的了,還能再壞到哪⾥去呢?⾄多就是把我們再關起來罷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問問試試呢?⽗親是什麼⼈?為什麼要“反⾰命”?那就是我們要求的答覆。

我們先找到⽗親的原單位機械局,被告之:他們不清楚,可以去問問原來的⽼局⻓。費了許多周折,我們找到了當年的局⻓苗海波,當

他聽明⽩我們是誰和來意後,顯得驚恐萬狀,連連搖⼿,⼜說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他妻⼦⽐他鎮定,埋怨道:“你看你怕什麼,孩⼦只是

問問。”苗這才說,案⼦是公安局槁的,其他什麼都不知道。於是我們下決⼼到市落實政策辦公室去問⼀下,這個落實政策辦公室就在當

年那個看守所的後⾯。我們⼤着膽⼦進去說明了來意後.⼀個⼯作⼈員疑慮地盯了我們很久.⾮常謹慎地表示,他只是聽聽我們的要

求.向領導匯報以後再說。他在淡話中⼏次跑到隔壁房間去,從他的緊張的態度,我們可以想象得到,這根本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經過和俞須涌商議,他們認為只有上北京才能弄明⽩,這時很多受⽗親⼀案牽連的同志也悄悄地來找我們,⼤家的意⻅是⼀致的,上北京去。⼤家湊了⼀些錢以做我們的路費。俞須涌給我們⼀封信,是寫給北京⼀個叫劉懦增的部隊⼲部的。俞告訴我們,劉儒增因江⻘的什麼罪名被判刑和俞監禁在⼀起的。俞在獄中常常向他談起⽗親及此案,劉深為所動,相約將來有可能,他⼀定會幫助打這個官司的。此時.他已先獲得平反回到北京去了。後來的事實表明,劉儒增⽼⼈在此案平反中是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的。

1978 年年底的⼀天.陰⻛陣陣,冬天的寒冷使得街道上⾏⼈稀少,我和弟弟急急地⾛在通向⽕⻋站的路上,送我們的只有妹妹和我的⼀

個好朋友⼩宋。我們邊⾛邊警惕觀察着四周,儘可能不被相識的⼈發現,因為在那個城市⾥,認識我們的⼈太多了,⼀旦被發現,很可

能會把我們抓回去關起來。我們隨身攜帶的就是能證明⽗親過去的那兩枚勳章和獎章.還有俞須涌的那封信及⽗親的⼀張照⽚。直到剪

票進站,我們的⼼情始終沒有放鬆過,⽣怕會聽到⼀聲:“晦,蔡鐵根的⼉⼦!”那就麻煩了。上了站台,我們就盼着⽕⻋趕緊進站,只有上了⻋,似乎才會安全⼀些。

隨着汽笛的⻓鳴,⼀列深綠⾊的快⻋呼嘯着進站了,⻋輪輾壓着閃亮的鋼軌發出沉᯿的聲響,腳下的站台為之震顫。慕然,我們⼏乎同

時看⻅了那時還不多⻅的內燃機⻋⻋頭上懸掛着⼀個銅像:“周恩來號”;⻋頭從眼前⼀閃⽽過,列⻋很快減速停穩了,⼩宋興奮地對我們喊道:“看⻅沒有,周恩來號,看來你們這次⼀定順利!”他興奮的情緒也感染了我們,忐忑不安的⼼清似乎也踏實了⼀些,但願這真是⼀種吉兆吧:“周恩來號”似乎預示着⼀個᯿⼤的機會,⽽我們恰恰趕上了冬天的北京,籠罩在灰濛濛的霧⽓之中,清晨,穿着厚實的⼈們或騎⻋、或步⾏急匆匆地穿過街道,⽆軌電⻋輕快地滑⾏在寬闊的⻢路上,⼥售票員以好聽的京腔不時催促乘客買票,⻜快地報着站名。我和弟弟按着俞須涌信上的地址,在東城內務部街找到了劉儒增的家。這是⼀個很⼤的舊式院落,⾥⾯曲曲折折,⼀個院⼦連着⼀個院⼦,雖然⾥邊已經有後來的住戶各⾃建起的⼩屋,因⽽顯得雜亂,

但從那些精緻的雕花迴廊,殘存的太湖⽯來看,過去曾是相當的⼀個⼤戶⼈家的宅院。劉家住在最後的⼀進院落⾥,他不在家,他的⽼伴告訴我們他去⼤連休養了,我們只好帶着⼀絲失望離開了。

我和弟弟決定先住在⽣⺟那⾥,她知道我們的來意後,頗不以為然,但也並未反對。我們先到位於⼚橋的⼀個胡同⾥的總政上訪接待站去,排了很⻓的隊,等輪到我們時,⼀個滿臉不耐煩的⼯作⼈員接過我們寫的要求複查的申訴材料後,叫我們回去等,留下地址電話後,我們只好回來了。

⼏天以後,忽聽樓下有⼈喊我們,⼀個年輕的軍⼈找我們,他說他牲穆,是總政信訪處的。他似乎有些興奮,說:“已經查到了,有這個

⼈,還是個⼤校呢!”他是騎⻋跑來告訴我們這個消息的。

當我們第⼆次去劉儒增家時,⽼⼈已回來了,他頭髮全⽩了,但很健康。他給我們的印象是個⾮常痛快的⼈,說話快,⾛路快,動作也

快,⼀看就是個豪爽的⼈。他看過俞須涌的信,問了⼀下現在的情況,很快寫了個條⼦,叫我們去找總政⼀個姓⾼的⼈。

總政這位姓⾼的是個⼤個⼦,戴着副眼鏡,他看過劉儒增的條後,進去了⼀會,同另⼀個年歲較⼤的軍⼈⼀同出來了,看樣⼦是個負責

的,姓趙。⾼說這是趙部⻓,趙對我們說:“這個事情,好像1975年鄧副主席就有過批示。但因為你⽗親後來到地⽅那⼀段問題沒有處

理,所以也就⽆法處理,地⽅那⼀段不解決,部隊這⼀段也不好辦。因為他是經過公檢法判決的,所以還要通過地⽅司法機關,你們必

須⾸先想辦法解決地⽅這⼀段的問題。

總政給我們開了封介紹信,是給“⼈定湖接濟站”的,說在那⾥可以免費吃住。我和弟弟決定去看看。 這個接濟站位於永定⻔外護城河邊上,是當時為了接待來⾃全國各地的上訪⼈員設⽴的,必須是相當⼀級部⻔認可後開具的的介紹信,才能在指定時間內到那⾥去獲得⻝宿,聽說吃的是⼏⽑錢最低的標準,雖然⼼理有準備,但當我們找到這個接濟站⼀看,還是不禁吃了⼀驚,這只是⼀座空樓,⾥⾯什麼都沒有,⼀些⾐衫襤褸,蓬頭垢⾯的⼈們就在骯髒的⽔泥地上席地⽽臥,男⼥⽼少,真像似地獄⾥的景象,我們只能放棄了想離開⽣⺟居所,以少添麻煩的念頭。

既然案⼦要通過司法部⻔,於是我們開始尋找最⾼法院的所在,費了很⼤勁才在東交⺠巷附近找到,⻔衛以⼀種⻅多不怪的神情⼀句話

沒說遞過⼀張⼩紙條,紙條上印着去⾼法接待站的路線。那時節,北京的各⼤國家機關,⼤都印製有這種指示路線的⼩紙條,以應付越

來越多的各地各部⻔來的上訪者。明⽩簡單。可許多初次來京上訪的⼈們都把這⼩紙條當成了某種通⾏證,他們拿着這種印有⿊⾊印刷

體⽂字的⼩紙條,往往在問路時和在乘坐公共汽⻋時,⼩⼼且不⽆得意地向⼈們出示。可往往招來的是京城⼈傲慢和鄙視的嘲笑。

最⾼法院的上訪接待站位於天安⻔⼴場東側,歷史博物館南⾯的⼀個胡同⾥。在⼀個不⼤的院落⾥,有⼀排臨時搭起的平房,按接待地

區分成華東、華北、東北等組。初到這⾥,⻔前的景象令我們吃了⼀驚,那緊緊關閉着的⻔⼝⼈頭攢動,⿊壓壓⼀⽚。整個胡同⾥到處

都是⼈。男⼥⽼少,各種⼝⾳,他們⼤都⾐衫檻樓,⾯容骯髒,或坐或臥,臉上都掛着同樣的憔悴,緊張,沉᯿。眼神⾥⼜都閃着希望

的光亮。“⽂⾰”10年和以前的歷次政治運動,不知造成了多少家破⼈亡,妻離⼦散的慘劇,如果不是身受迫害,申告⽆⻔誰⼜會忍飢挨餓,千⾥迢迢來這⾥受這份罪呢?他們⼤多都是帶着滿腔悲憤和冤苦,經過多年在當地的申告⽽⽆⼈問津才下決⼼背井離鄉來到北京

的。他們中間,每個⼈都有⼀個痛苦的經歷,⼀段悽慘的冤情。

⼀般⼈⼼⽬中想象的國家最⾼司法機關的接待處,似乎應該是⾼⼤、寬敞、明亮的地⽅,因⽽才是嚴肅的地⽅。那⾥的秩序也應該是最

好的。那⼉的⼯作⼈員因為代表着國家也應該是和藹可親,當然也應該是嚴肅認真的。可是眼前的這番景象,就像是⻢上要向難⺠施粥

的地⽅,⼀進⼊這個環境,會使你⼼⾥陡然增加了⼀層沉᯿。我看到⼀個滿臉污⿊的缺了⼀條腿的⽼⼈,穿着⼀件快分辯不出顏⾊的舊

軍裝,坐在地下,胸前掛着也不知什麼時候的什麼內容的獎章,嘴⾥不知在嘮叨什麼。⼀個中年婦⼥帶着⼀⼤⼀⼩兩個孩⼦,跪在路

旁,⾯前放着⼀張⽩紙,上⾯⽤紅筆寫着個觸⽬驚⼼的⼤“冤”字,兩個⼜髒⼜瘦的孩⼦,凍得直流⿐涕,呆呆地站在⼀邊。⼀個盲⼈則在⼀邊拉着⼀把⼆胡,細聽原來他把他的冤情編成了曲⼦在唱給⼈聽。還有⼀群⼈正圍着⼀個中年⼈在聽他說着什麼,那中年⼈的⾐服很

髒,但是領⼦上的⻛紀扣卻系得端端正正,他的表情很激動,不知在說些什麼。⽽更多的⼈則是⽤期待的⽬光望着那緊閉的接待處的⼤

鐵⻔。他們⾯⽆表情任憑冬⽇呼嘯的寒⻛捲起的陣陣塵⼟從他們的頭上、身上刮過。眼前的景象使我們不安的⼼情變得更為壓抑和沉

᯿,也平添了難以⾔喻的焦急與煩躁。

上訪者⾸先要排很⻓時間的隊,交上申訴材料,然後每天來等,直到鐵⻔開時,叫到你的名字,再進去接談。⼏天后的⼀個上午,⼤⻔

開了:“江蘇常州的蔡⾦剛有沒有?”我們趕緊答應着擠了過去。接待我們的是⼀個瘦⼩的中年⼈,聽⼝⾳像是南⽅⼈,可能因為天冷,他戴着⼀頂有些顯⼤的⻩軍帽。他是個很穩᯿的⼈,說話慢條斯理,動作也慢,他讓我們坐下後,邊聽我們講,邊慢慢翻動着我們寫的申

訴材料。他沉穩平和但是認真的態度,使我們的不安⼼情好像平靜了些,他⼜仔細地看着我們遞給他的⽗親留下的照⽚和勳章,⼀直沒

有說話。只是翻來復去地看這些東⻄。沉思了⼀會後,他起身到隔壁房間去了,我們感覺到他是去打電話了。過了⼀會,他回來了,慢

慢說道,你們的這個案⼦,我要向領導匯報,還要經過調查⽅能弄清楚,以後會給你們答覆的!他的聲⾳並不⼤,但⼀字⼀句,語⽓堅

定,這⼏句話使我們⼀直懸着的⼼放了下來。這時他往椅背上⼀靠,像在考慮着什麼,⼜說了⼏句令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的話:“這個案

⼦,根據我們判斷,是存在問題的,很可能是個᯿⼤冤假錯案,這本不該和你們說的,還要經過調查研究才能確定。你⽗親過去在部隊

⼯作,所以你們還要去找總政,要他們儘快和我們聯繫。

難以形容我們聽到這⼏句話的心情,我們強捺住悲喜交加的⼼情,請教他的姓名。他告訴我們說他叫⻩仁賢,是最⾼法院刑事審判庭負

責華東地區的,我們的這個案⼦以後也就經由他負責辦理了。

出了⾼法,順胡同向⻄不遠,出⼝就是天安⻔⼴場,我和弟弟像是卸下了個沉᯿的包袱,⼼情變得輕鬆了。這時⻛也⼩了,⼀縷冬⽇的

陽光照射在⼴場上,也好像照到了我們的⼼⾥,使我們感覺到了⼀絲暖意。

可是,等我們再去總政時,總政的⼀位⼯作⼈員說,你們的案⼦要等地⽅複查完了並且推翻原判後,部隊的平反才有意義,態度忽然變

得很冷淡。當我們提出再⻅姓⾼和姓趙的兩位同志時,也遭到了拒絕。要是這樣下去,部隊要等地⽅,地⽅要等部隊,結果是誰也不

辦,那該怎麼辦!我們覺得⼀種說法是對的,那就是後來到地⽅的原因在於前段部隊的處理,正是因為有部隊的前因才有後來地⽅的後

果,理應部隊先複查。

⽆奈,我們把這些情況告訴了劉儒增⽼⼈,他不動聲⾊地聽完了我們的話後,略⼀沉思,迅速地⼜寫了⼀封信,⼝吻堅決地說:“拿着他

去找陳沂去!”他告訴我們,陳沂是原總政⽂化部少將部⻓,當年被劃成右派,最近剛剛平反,現在正住在他⼥⼉家⾥,要我們找他試

試。 劉儒增⽼⼈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多次給了我們堅決的⽀持,他從未有過⼀次猶豫,也從未有過懷疑。他常常放聲⼤笑,笑聲爽朗豪放,說到那些害⼈的宵⼩時,他怒形於⾊,在談到遭受迫害的同志時,他⼜痛⼼疾⾸。他對⼈毫⽆戒備之⼼,樂於幫助所有求助於他的

⼈。他並不認識我的⽗親,但他認為⽗親是他的戰友,幫助我們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在天壇南⻔外的永定河邊上的⼀⽚住宅樓群⾥,我們敲開了⼀戶普通住宅的⻔,開⻔的是⼀位頭髮花⽩的⽼太太,她告訴我們陳沂不在

家,當問明我們的來意後,她要過我們的申訴書,叫我們坐下,她戴上⽼花鏡,認真地慢慢念了起來,當念到我們寫的所經受的苦難時,這位⼼慈⾯善的⽼太太聲⾳哽咽了,她顯然被打動了,拿出⼿絹擦着眼淚,抬起頭對我們說:“放⼼吧,孩⼦們,我⼀定把它交給陳沂,他也⼀定會管好。”後來知道,她就是陳沂同志的夫⼈⻢楠同志。

當我們離開他家時,外⾯的天已經快⿊了,這時已到年關了,⼈們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新年⽽忙碌着。到處張燈結彩,街上的⼈群熙熙攘攘。這⼀切不由使我們想到,出來這麼⻓時間了,事情好像還遠未有進展,⼼情不由得⼜沉᯿起來,我和弟弟⼀⼈買了⼀個⽕燒充飢,站在⻋⽔⻢⻰的街頭,⼼⾥⼀陣陣發慌。

我們再到最⾼法院,只有這⾥的情況是令我們感到欣慰的。⻩仁賢告訴我們,⾼法領導和刑庭的同志們經過研究,決定⽽且已經打電話

通知江蘇省⾼級法院和常州法院來⼈攜案卷進京匯報。這個消息實在太讓我們⾼興了。這說明了案⼦所受到的᯿視已⾮同⼀般了。

過了⼏天,我們再到陳沂家⾥拜訪,這次他在家,他是個戴着眼鏡的瘦瘦的⽼⼈,他告訴我們,他已把我們的材料送到“⻩⽼”那⾥去了。

“⻩⽼”說他清楚並且記得這件事情,問這⼏個孩⼦在什麼地⽅,陳沂⽼⼈叫我們留下地址電話。看來他⼼情不錯,在送我們出來時,⽼⼈開玩笑地⽤⼿指往上⼀指:“放⼼吧,孩⼦,我把你們的事捅到天上去嘍!”臨⾛,他安慰我們:“別着急,先過年再說。”還送了不少⻝物給我們。他說的⻩⽼,就是曾任中央軍委秘書⻓、總參謀⻓的⻩克誠⼤將,這時他任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常務書記。

初去陳沂家⾥時,他剛從北⼤荒回來,只是平反,並未有新的任職,⻔庭冷落,家中很清淨,我們可以和他談談話,不久,⼈⺠⽇報上

發了他⼀篇⽂章,隨即被任命為上海市委副書記兼宣傳部⻓,再去他家⾥時,那⾥已經是賓客盈⻔了,樓下停了許多⼩⻋,記得有⼀次

去他家⾥,陳沂頭上圍着⼀塊⽑⼱,斜臥在⼩床上,不少訪客你⼀⾔,我⼀語的淨是逢迎阿諛的話,⽼⼈明顯的並不⾼興,皺着眉頭不

時勉強應付着,⼀個身穿⿊呢制服⼤⾐的胖⼦,⼀進⻔就雙⼿⼀拱笑道:“哈哈,⽼陳哪,恭喜啊,哈哈!”他身後還跟着⼀個滿⾯趨媚的胖太太,令我不由想起了戲台上的官員形象。⼼想在陳⽼遭難的時候,這些⼈⼤概不僅不會來,估計還會退避三舍的。冷眼看着這些,

我簡單向陳沂告了別,迅即離開了這個顯然不能再呆下去的地⽅。沒有想到的是躺在床上的陳沂卻居然頭頂着那塊⽑⼱起身追了出來,

他在樓道⾥⼀⼿捂着⽑⼱對我說:“孩⼦啊,你的事,放⼼好了。”⼜搖了搖頭嘆道:“唉,這些⼈哪……”

後來我們知道,我們的申訴材料⻩⽼看後由中央紀委發了簡報,很快胡耀邦同志看到了並做了批示。不久後的⼀天,我們接到⼀個電話,電話那頭的⼈說他姓叢,奉⾸⻓之命開始負責處理我們的問題。他即是⻩⽼辦公室的秘書,於是我們按他的指示住進了總參第⼆招待所,介紹信是軍委辦公廳的,原由是“晉⻅⾸⻓”,事情顯然已經開始起變化了。

我們的⽣⺟看到了這種變化,在⼀天晚上帶着我們找到了肖克的家⾥。

肖克這個名字,我們並不陌⽣,在⽗親留下的那枚印有中國⼈⺠解放軍的胸章後⾯,就蓋着他的印章。也聽說⽗親的罪名中有⼀條是“肖

克反黨集團⼲將”和“包庇肖克”,知道他是⽗親多年的⽼⾸⻓,從看過的書中也知道他曾是當年紅六軍團的軍團⻓,是中國⾰命史上⼀位著名的⼈物。

在政協禮堂附近的⼀個院⼦⾥,警衛帶我們進⼈會客室,我們⻅到了這位⽼將軍。他表情沉重地握着我們的⼿,—⼀問過名字後,他⻓⻓

地嘆了⼝⽓。沉默了許久,他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步,突然⼜站住對我們慢慢說道:“你爸爸是個好同志啊,是個好同志--你們要堅

強起來,這個事我們⼀定要管,應該管。”他的聲⾳略有些激動,語⽓堅定。當聽說⻩⽼在過問這件事時,注意地“唔”了⼀聲。我們告訴了他現在的情況,⽼將軍很感寬慰地點點頭。臨別,⽼⼈拿出⼀筆錢塞給我說:“你們現在很困難,⼀定需要……”我感激之餘想我們真正需要的還是複查時的⽀持,再說初次⻅⾯就拿別⼈的錢多不好。臨⾛時,我⼜把錢悄悄放回到他那寬⼤的寫字檯上,不料被⽼⼈看⻅

了,他似乎有些不⾼興了,⼜把錢塞回到我⼿中說:“我和你爸爸是⽼戰友啦 !“

不久,在北京⻄⼭腳下⼀處僻靜的⼩摟⾥,我⻅到了⽗親很久以前的另⼀位⽼⾸⻓鄧華,當他在⽼伴的攙扶下吃⼒地從樓上下來時,我

驚訝地發現這位曾是志願軍司令員的⽼⼈身體很虛弱,他說話吃⼒,⽓喘噓噓,⽼⼈告訴我,他有嚴重的哮喘病,⼀般不⼤會客,聽說

是⽗親的名⼦後才⾮下來看看。在吃飯時他告訴我:“你爸爸是個⾮常勇敢的好同志,⾮常有能⼒,1938年被⽇寇抓去,他帶頭砸了⻤⼦的監獄跑了回來,後來還有⼈糾纏這段歷史,真不像話。後來張家⼝解放後,從繳獲的敵偽檔案⾥證明了你爸爸他們的⽃爭是英勇的……”

他給我夾了⼝萊,接着說道:“如果有⼈再提這個事情,你叫他來找我好了. ”

301醫院,我⼜找到了⽗親的另⼀位⽼戰友,時任總參政治部主任的馮征,提到⽗親,他向在座的其他同志連聲說:“那可是個好同志啊,是個很好的同志啊……, ”他告訴我,江華和⻩⽕⻘同志也在這⾥住院,他說他找他們去反映情況。

經過在北京的⼀段時間的奔⾛,從⽗親的⼀些⽼⾸⻓、⽼戰友們的⼝中,我們漸漸知道了⽗親不少過去的情況,這更堅定了我們爭取為

他平反的決⼼。

總參第⼆招待所位於東單的煤渣胡同⾥,是個有許多進院落的⼤宅⼦,據說原先是⺠國將領宋哲元給他⺟親蓋的房⼦。住所須知上寫明

要有軍以上單位的介紹信⽅能⼊住,除了過往公⼲的軍⼈外,這⾥住了許多不少因為過去歷史上的種種問題等待相關部⻔甑別和複查的

⼈員,其中既有⾼級⼲部,也有⼀般⼯作⼈員。

在這⾥我⻅過前北海艦隊的司令易耀彩,(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曾經是我⽗親在平⻄抗⽇根據地的戰友)某⽼帥的前夫⼈……最有意思的

是⼀位林彪的原機要秘書,他聽說我之後,專⻔來看我,他感嘆的說:“⼩蔡啊,你知道嗎?在軍委擴⼤會上,你爸爸被監視的啊,他⾛

到哪⾥都有專⼈跟着,就是上廁所也有⼈跟着。他每天的⼀⾔⼀⾏都有專⼈報告的,我是親眼⻅過的。

我們⽩天東奔⻄跑,有時晚上就住在⽣⺟那⾥。⼀天我們回到⼆所,⼆所的管理員慌慌張張地跑來找我們說:“哎呀,我的⽼天,你們跑

到哪⾥去了?可找到你們了,快去接電話!”他⼀邊帶我們⾛,⼀邊嘮叨:“這能怪我嗎,你們⼀天到晚不在,我哪知道你們到哪去了。”

電話原來是軍委辦公廳的肖宏達主任打來的,他已經找了我們⼏次了。我接過電話,傳來了肖主任熱情的聲⾳,他說:“⻩⽼說你們能活

下來不容易,你們受苦啦,你們是咱們⽼紅軍的後代,有什麼困難和需耍,可以找我,和他們⼆所講也⾏,我已和他們交代過啦,你們

吃好,休息好,費⽤由軍委負責……”這些從未聽過的熱情關切的話語,使我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嗯嗯地答應着,我忍住感激的淚⽔,謝謝 。他並請轉達對⻩⽼的謝意。肖主任⼜叫⼆所管理員接電話,那管理員滿臉堆笑,對着話筒⼀個勁地說“是”。放下電話,他抹了⼀下頭上的汗⽔說:“好了,⼩蔡啊,實在對不起,我們不了解你們的情況,⼯作沒做好,沒照顧好你們,以後有事儘管找我。”正好⻝堂開飯了,他拉着我們進了⻝堂,熱情地親⾃為我們端了兩份紅燒⾁,還說:“來來,還要什麼。”我⼀看這顯然已⼤⼤超出了當時定的“上訪”伙⻝標準,就說:“這菜太貴了,我們沒那麼多錢。”他說:“哎呀,⾸⻓交代了,你們的開⽀軍委報銷,你不知道,過去也有這種情況,說是這⾸⻓,那⾸⻓的關係,儘是假的,你們這是⾸⻓親⾃交代的,儘管放⼼吧!”

從此每個⽉底,管理員都拿來⼀張單據,叫我在上邊簽字,飯菜可以隨便吃了。

我們的上訪已經有些“貴族”味了,已經⼤⼤區別於那些露宿街頭,遭⼈⽩眼且被各個機關衙⻔驅來趕去的⼤多數上訪者。我們終於擺脫了忍飢挨餓的困窘⽣活,不久,軍事學院還給我們兄妹三⼈每⼈發了⼀套新軍裝,⽐起那些普通上訪者來說,簡直就是天堂般的神話了。

可是我和弟弟在街頭親眼⽬睹的⼀幕,卻給了我們深深的刺激。

那天我和弟弟路過⻄四路⼝,⻅身邊⾛過⼀個三⼗上下年歲的⼈,他急步⾛到路邊的垃圾筒,迅速拉開垃圾筒下⾯供清潔⼯⼈清掃⽤的

⻔,蹲下身⼦在⾥⾯翻檢起來。他的穿着很整⻬,不象是個揀垃圾的,也不象個乞丐,但我們從他身上背着的那隻⿊⾊⼈造⾰包來判斷,他也是來京上訪的,這是上訪者最常⻅的打扮,雖然他很⼲淨。因為我們離他很近,所以停下腳步觀察他的⾏動,只⻅他從垃圾筒⾥翻出⼀盒被⼈扔掉的點⼼,打開⼀看,⾥⾯的點⼼不僅發了霉,⽽且還⽣了細⼩⽩⾊的⾍⼦,點⼼則已經變成了⾖渣狀,這個⼈沒有任何猶豫,捧起這叫⼈⼀看就惡⼼的點⼼渣滓,⼤⼝⼤⼝的吞⻝起來,他動作極快,但是也已經引起了路⼈的駐⾜觀看,他並不理會⼈們驚詫的⽬光,迅速吃完,起身拍了拍雙⼿抹掉嘴邊的點⼼末,⽽且還沒有忘記關好垃圾筒的⻔,抬腿⼤步流星的⾛了,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群⾥。我們從他整⻬⼲淨的⾐着判斷,他⼀定是個有⽂化有教養的⼈,雖然是上訪,但他不願蓬頭垢⾯,伸⼿乞討,以維持他⼈格的尊嚴,但是飢餓⼜使他不得不去揀⻝垃圾筒中的⻝物,他的動作很快,是為了減少別⼈對他的注意,以儘可能的維持⾃⼰的⾃尊,他寧願去揀⻝垃圾筒⾥的⻝物,也不願去⾏乞,我相信,他還有⼀點辦法的話,他⼀定不會這樣做的。直到今天,我有時還在猜測,這位年輕⼈的來歷,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來北京的?以後⼜怎麼樣了,在他的身後⼀定有許多不為⼈知的許多⾟酸乃⾄⾎淚吧!這件在我們眼前發⽣的⼩事,轉瞬即逝,可曾⼏何時,那不就是我們的⽣活嗎?我和弟弟久久的站在路⼝,看着那垃圾筒,⼼⾥翻騰起的波濤許久不能平靜。

⾃⻩⽼的叢秘書把我們安排進總參⼆所後,他曾多次來找我們了解情況,總參李達副總⻓、軍事學院肖克院⻓也都先後派⼈來過。那時,肖克同志復出後,任軍事學院院⻓兼第⼀政委。⽽⽗親的原處理單位南京軍事學院,此時已經撤消。於是經各⽅⾸⻓協商決定,⽗親的案⼦由當時的軍事學院來複查。開始,⽗親這⼀職級的⼲部複查尚需經過總政負責解決,肖克⽼⼈曾對我說過:“因為他還是個⼤校哩。”隨着落實政策的深度和⼴度的發展,過去歷史積累需要複查的越來越多,於是經中央軍委決定,由當時的軍事學院全部負起過去南京軍事學院、⾼等軍事學院等單位所有歷史遺案的複查及落實政策⼯作,範圍也由過去“⽂⾰”遺留問題直擴⼤到紅軍時代的“AB團”等所有

歷史遺留問題。為此軍事學院專⻔組織了有四五⼗⼈的落實政策辦公室,由當時的組織部部⻓⽯建華同志任主任負責此項⼯作。⽗親的案⼦由於在歷史上的影響及他所涉及的⼈物,顯然,受到了⾮同⼀般的᯿視。

在為⽗親的冤案奔⾛過程中,我們也有被拒之⻔外的經歷,那⼀戶戶深隱在胡同⾥的深宅⼤院,那⼀扇扇⾎紅的⼤⻔緊緊關閉着,這種

⼤宅邸的⼤⻔關上後,往往是嚴絲合縫,你⼀點也看不⻅⾥⾯的情景,當你久扣之後,⼤⻔上會有⼀個專⻔的⼩⼝打開,從⾥⾯漏出的是衛兵警惕的⽬光,仔細問明你的身份來意後,叫你等⼀會,隨後就來告訴你,主⼈不在家,或者什麼別的理由,然後不容分說眼前那道⼩縫便會᯿歸於⽆。任你再怎樣敲也不會再打開,若是你再堅持,那麼你的身後往往就會出現⼈⺠警察的身影了。

不知怎麼,在這時我常常會想起我們從⼩受過的教育,那些⽂藝作品⾥,當年的⼤⼤⼩的⼲部們藏在⽼鄉的炕洞⼦⾥的情景……

堅冰終於融化了。3個苦命的孩⼦,等了11年,⽗親終於恢復名謄,恢復黨籍,平反昭雪了。屈辱和痛苦的⽇⼦結束了,就在這時讀到⽗

親留下的⼀封充滿愛與親情的遺書。

1979開春的⼀天,⾼法⻩仁賢來電話,說常州來⼈了,問我是否⻅⼀下。我那時對常州法院的惡感可想⽽知,本不想去看我們熟識的⾯

⽬,⻩仁賢說還是⻅⼀⻅好,於是我就去了。常州和江蘇省來了兩個⼈,他們⻅到我,開⼝便要我們回去,說這⾃有組織調查云云,說:“你⽗親是反⾰命,複查並不意味着改變結論。”話中不時遺露威脅之意。我申辯說:“是不是反⾰命需要複查後結論,結論要實事求

是,⾄於我們回不回去,不取決於你們。”⾼法的⻩仁賢聽着我們的唇槍⾆劍,表情嚴肅,並不說話,但是在最後他說了這樣⼏句話:“他

們(指來⼈)的話並不代表⾼法的意⻅……”

常州來⼈的態度,使我感到極⼤的壓⼒,他們既然攜案捲來京匯報,⾼法看後究竟是什麼結論,這是⾄關重要的。⼏天后,我再去⾼法

詢問時,⻩仁賢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案卷已經看過,經刑庭和⾼法院領導研究認為:事實不能成⽴,因此原判決是錯誤的,已經決定要

常州和江蘇省回去᯿審,作出撒銷原判的判決。”他嚴肅地告訴我,這是⾼法領導和刑庭領導研究過案卷後的正式決定。他還告訴我,部

隊⽅⾯已經和他們取得了聯繫包括⻩⽼辦公室叢秘書等各⽅正在協調,⼒促早⽇解決。他的聲⾳並不⼤,但在我聽來,⽆異於春天的雷

聲在我⽿邊轟鳴,實在⽆法形容我當時的⼼情,興奮、悲傷、痛苦、憤怒交織在⼀起,只會說⼀句:“謝謝,謝謝您!”⻩仁賢說:“不⽤謝我,這是黨的⽅針政策,應該感謝黨!”他看着我⼜感慨地慢慢說:“‘⽂⾰’中被害慘死的⼈很多,但像這樣⼀個出身紅軍的⾼級⼲部被經司法判決公開槍殺的全國僅此⼀例,影響是很惡劣的,我從事審判⼯作多年也是第⼀次遇到。”

迫於形勢和最⾼法院的壓⼒,常州⽅⾯曾於1979年2⽉做出了⼀個複查報告,報告認定⽗親:“確有組織武裝上⼭打游擊,建⽴反⾰命游擊根據地的企圖”,只是因為“沒有⾏動”;另外“惡毒攻擊紅太陽,但未有擴散”;所以撤銷原判。這個顯然是胡說⼋道的複查報告,理所當然地受到了我們和北京⽅⾯的拒絕。

堅冰雖已被打破,但徹底融化尚需時⽇。雖然“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標準”的思想隨着形勢發展深⼈⼈⼼,正在逐漸成為指導⼯作的⽅

針,實事求是,解放思想,撥亂反正也已成為社會潮流,但是多年來形成的僵死了的思維定式,不是⻢上就可以扭轉的,兩個“凡是”的影響還在,尤其是在過去歷次政治運動中推波助瀾、獲得既得利益的⼈,在“四⼈幫”倒台後,搖身⼀變的⼿握⼤權者,對這種變⾰是不滿的和抗拒的,這種⼼態尤其是在對過去冤假錯案的落實政策上表現出很⼤的阻⼒。很多案件的複查⼯作皆不是⼀帆⻛順的,都要經過推、

拖、阻乃⾄反覆,案⼦的複查就這樣拖了下來。

1979年的3⽇10⽇,還是部隊率先有了舉動,中共軍事學院黨委做出了關於⽗親被錯劃右派的改正決定。決定說:“蔡鐵根對向蘇軍學習有些看法,向中央領導同志寫信是合乎組織原則的,不應視為向党進攻,鑑於肖克同志所犯錯誤的結論業經中共中央、中央軍委批准撤

銷,蔡的所謂包庇肖克反黨宗派活動理應予以否定……據此蔡鐵根的右派分⼦是屬於錯劃,應予改正。遵照中央軍委(⼀九七九)⼗號⽂

件規定,決定撤銷對蔡鐵根劃為右派的決定。”決定最後說:“待江蘇省⾼級法院對其反⾰命罪甄別結論作出後,再根據黨的政策和有關規定做好善後⼯作。”

這個20年以後才得以改正的決定,對⽗親來說已經太晚了,但它畢竟是來到了。這個決定為常州地⽅平反昭雪我⽗親的“反⾰命案”掃清了道路,也清除了⼀個⼤的借⼝。其間部隊⽅⾯花費了很⼤⼒量,曾多次派員聯繫催促,但地⽅並⽆反應。

春天來了,雖然來得晚,但它畢竟來了。街道兩旁的槐樹上已經冒出了綠油油的嫩芽。這春天的景象卻⼜使我愈加焦急和煩躁。毫⽆疑

問,⼤的⽅針政策已經決定但問題卻久拖不決,這阻⼒只能是⼈的問題了,想來那些⼈明知⼀個同志是⽆辜的,遭受迫窖家破⼈亡、妻

離⼦散,即使沒有階級感情、同志感情,難道就沒有⼀點⼈類的側隱之⼼嗎?

憤憤之中,我提筆給黨中央寫了封信,認為在⽅針政策已定的情況下,必須徹底清除“四⼈幫”的社會基礎,建議在組織⼈事上落實。因為

政策再好也要靠⼈執⾏,⽆⼈執⾏的政策再好也是⽆⽤的。

時間⼀天天過去了,我在招待所⾥等得度⽇如年,北京的⾸⻓們和領導同志們,雖經多⽅努⼒催促、交涉,但因他們⼤多是部隊的領導

⼲部,對於⼀個省的地⽅政府卻也是⽆能為⼒。

直到這年的6⽉,全國⼈⼤五屆⼆次會議將在京舉⾏的時候,⼗分關⼼此事的⻩克誠同志決定以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名義,親⾃找了參

加會議的當時的江蘇省委負責⼈許家屯談。我並不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和詳情,如今⻩⽼已故去,許家屯也遠涉重洋去了地球的另⼀邊,但是我知道,在這次談話中許家屯答應回去督促落實此事。

  在為⽗親的冤案昭雪過程中,⻩克誠同志⾃始⾄終給了我們巨⼤的幫助和⽀持,在⽣活上也得到了他⽆微不⾄的關懷。也正是由於他的⼲預和過問,冤案才得以最後昭雪。我們曾經想過,⻩⽼為什麼這麼關⼼此事,關⼼我們?他是否和⽗親曾經熟識呢?後來才知道,⻩⽼確實認識⽗親,但那是因為他和⽗親在當年的“反教條主義”⽃爭中分別持兩種不同的意⻅。但是當時我卻並不知道這些,我今天才知道,能如此為曾經和⾃⼰持不同意⻅的同志申冤昭雪,是很⾼尚的,彭總

和⻩⽼在這⽅⾯表現出了共產黨⼈應有的胸懷。後來許多⽼同志們在提到這⼀點時,他們都伸出⼤拇指說:“⻩⽼不愧⼤將⻛度!”表現出由衷的欽佩與讚賞。我們也永遠感謝他並記住了他!

⼀次我打電話給⻩⽼,當我提及⽗親和我們的過去時,聽筒中那蒼⽼的聲⾳嘆了⼝⽓說;“孩⼦啊,不要再提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啦,好

嗎?我們還是向前看吧……”我沉默了,⽆疑他說的是對的。

y五屆⼆次⼈⼤結束後不久,迫於壓⼒,江蘇省委直接向常州派出了⼯作組,直接領導參與了對整個案情的複查,經過⼀個時期的緊張復

查⼯作,克服了重重的阻⼒和⼲擾,終於在7⽉底向省委做出了新的報告。報告說,當年常州的定案是根據⼀個所謂“特情”的報告。這個“特情”供認他當年的報告是“我⾃⼰的想象”和“臆造” , “有的話是我說的”,這個為了“⽴功”的⽆賴,受⼈指使做了陷害⽗親的凶⼿。⽗親曾到宜興的⼀處⻛景區去遊覽過,職業軍⼈出身的他,本能地留意任何地⽅的地形,他說宜興⼭地地形很好,萬⼀蔣介⽯真的反攻⼤陸,我們可以和他在此打游擊。於是這個“特情”把這些話加⼯成⽗親是去看地形的,要組織游擊武裝配合蔣介⽯反攻⼤陸。⽗親到常州後,⾃然和許多轉業退伍軍⼈來往較多,有時難免發發牢騷,於是這就成了以⽗親為⾸的“反⾰命集團”。⽗親在他個⼈的⽇記⾥,有⼀些批評⽑澤東的話和對當時⼀些極左政策造成的天災⼈禍的批評,這些都被⼀些別有⽤⼼,對他懷恨在⼼的⼈利⽤了。最後終於把始終堅持⾃⼰思想的⽗親殘害⽽死!

但是這個“特情”是奉什麼⼈、什麼部⻔的指派⽽來,⽗親被害的真實原因和背景,直⾄今天我們也不能得知,任我們如何努⼒打聽,有關⽅⾯和有關知情⼈甚⾄是那些同情⽗親和我們遭遇的⽼同志,對我們始終三緘其⼝,我們只知道當年對⽗親的陷害與殘殺是以國家以黨

以⾰命和集體的名義進⾏的。我知道,這樣的事決不是我們⼀家。

夏⽇的⼀天晚上,我打電話到李達副總⻓那⾥詢問,秘書告訴我,江蘇省常委會正在舉⾏,會上將要討論這個問題,要我再等⼀等。午

夜過後,秘書電話通知說:“常委會業已結束,⼯作組報告通過,會議決定撤銷原判,徹底平反昭雪!⼩蔡啊,向你祝賀!”

我的眼淚奪眶⽽出……

9⽉17⽇,江蘇省常州市法院終於正式做出了撤銷原判的判決書。判決書說:“經複查,事實證明原判決認定的事實和使⽤的法律都是錯

誤的,是慘遭林彪、‘四⼈幫’極左路線的迫害,純屬冤案。現依法改判如下:⼀。撤銷原判……⼆、宣告蔡鐵根⽆罪,推倒⼀切誣衊不實之詞,予以徹底平反昭雪,恢復名譽。”

就是這⼏⼗個字的判決書,我的⽼⽗親已經⽆法聽到了,我們3個⽆辜的孩⼦等了許多年,受盡了屈辱與痛苦,為了它,多少皓髮⽩⾸的

領導同志為此奔忙,還有多少⼯作⼈員的⼼⾎,才換來了這⼏⼗個字的判決。判決書迅速報中共中央紀檢委,最⾼法院、總政治部、送軍事學院等機關。

堅冰終於融化了,嚴寒終於⽆法抵擋太陽的光芒。

就在撤銷判決的第⼆天,9⽉18⽇、中共軍事學院黨委做出了另⼀份決定,鑑於常州撤銷原判,宣告⽆罪,故決定:“恢復蔡鐵根同志的

政治名譽,恢復黨籍,恢復原級別……”

我注意到了這份決定和第⼀份決定的⼀個不同之處就是在這份決定中,⽗親被稱為“同志”了!

在這之後不久,我的感情⼜經歷了⼀次巨⼤的波瀾。那天我突然收到了退還給我們的⽗親在獄中臨刑前寫給我們的遺書:

“剛剛、沙沙、南南,親愛的孩⼦們,可憐的孩⼦們,最使爸爸放⼼不下的孩⼦們:……”剛看了這個開頭,淚⽔就已經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不能不和你們告別了,我最親愛的孩⼦們,這是因為爸爸對你們來說已經沒有⽤了,不僅沒有⽤,⽽且還對你們有害處呢!如果爸爸

還活着,還留在你們身邊,那你們就是“右派分⼦’的⼦⼥,甚⾄還是‘反⾰命修正主義分⼦’的⼦⼥,它就影響你們的未來,影響你們的發展前途,使你們⽆緣⽆故地遭受屈辱。痛苦和歧視,雖然你們都還⼩,還需要爸爸的撫育和教養,但我這個爸爸不僅起不了這樣的作

⽤,⽽且還要起壞作⽤。所以爸爸還是離開你們好。不要以為爸爸⼼狠,也不要哭爸爸,可憐的孩⼦們,原諒爸爸吧!

不過我沒有做什麼壞事,我這⼀輩⼦對得起黨,對得起中國⼈⺠,對得起中國的⾰命事業。我為這個事業出⽣⼊死,流⾎犧牲,真正忘

我地⼯作了30年,我只是感到對不起你們,你們將要成為孤⼉,這是我真正的罪責。這是我⼼中感到最遺憾和最癰苦的事。

我危害到你們,使你們天真⽆邪的幼⼩⼼靈受到嚴重的創傷,完全破壞了你們已經不太幸福的童年⽣活,使你們痛苦,使你們羞恥。並

且還在你們未來的道路上布滿了障礙,嚴重的妨礙着你們的發展前途,是爸爸害了你們,是爸爸該死,恨爸爸吧!你們完全有理由恨爸

爸!

剛剛,雖然你還只有10歲,但你卻是爸爸最⼤的⼉⼦,⽽且是四年級的學⽣了,應該懂得很多事了,經過爸爸這次事件,你應該更懂事

了。不僅要最聽話,最懂事,最愛勞動,最會做事情,⽽且還要做弟弟妹妹的模範,帶領他們影響他們……

可是我的孩⼉,你的性格很不好,太剛、太強、太硬、寧折不彎,很像爸爸,這是很危險的!因⽽也是爸爸最不放⼼的。希望你能變得

聰明些,能隨機應變些。寧折不彎如我,結果只有折,爸爸的事你是親眼看到的,你也多少懂得⼀些了,應該接受這慘痛的教訓,切

記,我親愛的孩⼦。

南南,你最⼩,⼜最調⽪,但也最可憐,所以爸爸也最不放⼼你,然⽽我已經不能再照顧你了。你本來是個最聰明,最懂事,最關⼼爸

爸的好孩⼦。可是由於你⼩,⼜調⽪,不聽話…… 所以爸爸最不放⼼你,你如果能聽話,不和剛剛爭,不和沙沙鬧,那該多好呢,爸爸不

是更放⼼了嗎?你能改嗎?我的⼉⼦,爸爸多麼希望你能改呀!

沙沙,你是個⼥孩⼦,就是頭腦笨了點⼉,我想你會隨着年齡的增⻓聰明起來的,你本是最憨厚,最能忍讓的,可是近來,我看你也變

得愛爭吵了,這很不好,要堅決改,當然哥哥弟弟欺負⼥孩⼦,故意找你的麻煩,那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你如果在家⾥玩得不開⼼,可

以出去找⼥孩予玩,但不要和她們吵,⼥孩⼦應該特別聽話。

我最不放⼼,最難割捨,最依戀的孩⼦們,爸爸要和你們永別了,我最親愛的孩⼦們,這不是暫時的離別,但你們不要想爸爸,也不要

哭,爸爸對於你們是有罪的,但你們都是好孩⼦,你們沒有罪!你們應該得到國家和政府的照顧!

別了,我親愛的孩⼦們,讓爸爸吻你們!別了,我最親愛的孩⼦們!

 

在⽆聲的淚⽔流淌中我讀完了這封和着⾎淚和⽆限親情的遺書,直到現在,我輕易不敢看這封信,讀它那真是⽣離死別、撕⼼裂肺般的

痛苦。

為準備平反⼤會和追悼會,我趕回了常州。我們⾸先提出了尋找⽗親⻣灰的要求,常州落實政策辦公室的兩個⼯作⼈員和我們⼀起找到

了城外的⽕葬楊。⽕葬場⼯作⼈員說當年經⼿此事的⼀位⽼⼯⼈已經退休了,⼜費了許多周折,我們找到了這位退休在家的⽼⼯⼈。他

聽我們說完來意後說:“是我處理的,⼫體是公安局讓拉的,渾身是⾎,真慘哪,當天就⽕化了,後來通知家屬,她(指繼⺟)說不要

了。我⽤紙包包的,放了⼏天,沒有⼈來問,就把⻣灰倒在⼀⼝專⻔放⽆⼈領取的⻣灰缸⾥了。後來處理⻣灰時,⼀起倒掉了,就埋在

煙囪旁邊了。

我們和⽼⼈⼀起來到⽕葬場,在他的指點下,在煙囪旁的⼀塊空地上挖了起來,⽕葬場的許多⼯⼈聽說後都⾃動來幫助挖掘。⼀個上了

年歲的⽼⼯⼈邊挖邊嘮叨說:“我早就知道,⽼⼲部怎麼能隨便殺頭的呢!”當挖到⼀⽶多深時,坑⾥開始滲出了⽔,⼟質也開始變⿊了,

⼜挖了⼏下,露出了⽩森森的⻣渣,正在七嘴⼋⾆議論的圍觀者⼀時也靜了下來,但是由於當年倒下的是⼀⼤缸⻣灰,怎麼能夠分得清

楚是誰的呢?我們⽆⼒地坐在坑邊,想了半天,沒有辦法,最後找來⼏個⼤塑料袋,儘可能多裝上挖出的⻣灰。

追悼會後,⼀輛⾯包⻋拉着我們和當年為⽗親同案關了10年的俞須涌,向⻓江邊上駛去,在⼀條不知名的通向⻓江的河灣⾥,經⼯作⼈

員向當地交涉,當地派出了⼀條機帆船,拉着我們向⻓江駛去。

船駛出了河港;來到了寬闊的江⾯上,急⻛卷着細細的⾬絲向我們撲來,⿊沉沉的烏雲低低地壓在江⾯上,在遙遠的⽔平線上和江⽔彌

合到了⼀起。遠處⼀艘巨輪正噴吐着濃煙沿江⽽下,不時傳來低沉的汽笛聲。浪花拍打着我們乘坐的⽊船,發出“啪啪”的響聲,⼏只⽩⾊的江鷗不時掠過江⾯,發出⼀聲聲悽厲的叫聲。船開始掉頭了,掌舵的漢⼦喊了聲“到江⼼了”,我們解開塑料袋,把⻣灰和着花束緩緩地倒⼊江中。我們默默地做着這⼀切,俞須涌倒了⼀杯酒,傾⼊江中,含淚喊了聲“⽼蔡啊,我送你來啦!”⼀聲哀慟,淚如⾬下,淚⽔和着⾬⽔模糊了我們的雙眼,倒下的⻣灰和着⻩⾊的菊花在江⽔中打着旋,向船後飄去,漸漸消失在江⽔中了。最後,我們把⾃⼰親⼿製作的⼀個⽩⾊的⼤花圈拋向了江中,我⼼中默念,願這千古江流分清⽗親的忠⻣,把他帶到⼀個安寧潔靜的地⽅去。

船往回⾛了,細⾬絲絲,⻛仍在呼嘯着,直到很遠很遠,我們還能看⻅江⾯上那時隱時現的那⼩⼩的⽩⾊。

⽗親,他這來⾃北國⼤地的⼉⼦,帶着燕趙⼉⼥的豪情,帶着與⽇寇⾎戰的征塵,帶着對祖國與⼈⺠的忠誠,也帶着⽆盡的屈辱與痛

苦,永遠地消逝在這煙⾬蒼茫、包孕着吳越⼤地的⻓江之中了。

在北京⻄郊的⼋寶⼭⾰命烈⼠公墓禮堂⾥,⼀⾯鮮紅的黨旗覆蓋在⼀個⼩⼩的⻣灰盒上,盒⼦前⾯放着⽗親的那張半身像⽚,他依然向

所有注視他的⼈微笑着。盒⼦⾥放着的是他⽣前常戴的那副⽼花鏡和那隻煙⽃,還有為他昭雪平反的決定書……

現在,我也有了⼀個可愛的⼉⼦,他近來常常問我:“爸爸,⼈家都有爺爺,我的爺爺呢?”我告訴他,“爺爺死了。”他問:“死是什麼?”

我說:“就是在天上⻜,⻜到很遠很遠的地⽅去了。”他想了想⼜問:“那爺爺⽼在天上⻜嗎?不下來了嗎?”⼜若有所思地⾃⾔⾃語:”

爺爺還⼀回沒⻅過我呢!

後來,我收到了不少⽗親的⽼⾸⻓、⽼戰友們從各地發來的唁電與來信,在為冤案昭雪表示興奮和向我們慰問之餘,⼜莫不表示痛惜。

⼀位⽼戰友在來信中寫道:“他是我的⽼⾸⻓,在我軍把⼯作重點轉移到建設現代化⾰命軍隊上來的時候,為加強教育訓練⼯作,多麼需

要他᯿返⼯作崗位啊……”我想起了惠浴宇同志的這樣⼀段話:“真實⽬的未必可以公之於眾的頻繁的政治運動.不知誤了多少正事,毀了多少同志,⼜養出了多少權奸……當⽼布爾什維克⾛上布爾什維克恐怖的審訊室和刑場,⽐起犧牲在公開的敵⼈法⻄斯匪徒⼑槍下的烈⼠們,他們的死,難道不更為悲壯、慘烈嗎?”

“沉冤數⼗載,“四⼈幫”及其他們的前任們毀⼫,⼼中有⻤,曾落井下⽯,推波助瀾⽽搖身⼀變⼿握⼤權者滅跡,雖然千⽅百計地清查,

要搞得⽔落⽯出⼜何其難,在我中華五千年的歷史⾥,塵封着多少這樣的千古疑案,埋葬着多少這樣的錚⻣忠魂。

在《肖克回憶錄》中。肖⽼將軍⼜不勝痛楚地提到了⽗親的死,他在⼀⾸緬懷⽗親的詩中有“寧為⽟碎不折節”之語。我想我們的先烈拋頭灑⾎,不正是為了建⽴⼀種追求真理,堅持正義⽽⽆需流⾎的社會制度和環境嗎?即為了“不折節”⽽⽆需“⽟碎”。從我們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到彭德懷、賀⻰乃⾄我的⽗親,他們的死是多麼慘痛的教訓,這應該永遠使我們警醒,努⼒建設完善的社會主義法治是我們事業能健康發展的最重要保證。

我深深懷念我的⽗親,我為他驕傲!

多年來,我曾試圖追尋他的身影與蹤跡,因為我總覺得他沒有死,但我找不到他的所在,可⼜覺得他⽆處不在。冥冥之中,他好像始終

在注視着我。

當我來到他當年戰⽃過的平⻄⽼區,我忽然覺得他原來是回到了這⾥,那巍峨崢嶸的太⾏峰巒就是⽗親和他許許多多已犧牲了的戰友們的身姿,那滾滾奔騰的拒⻢河⽔的濤聲是他和他的同志們亙古不滅的吶喊!那⼭間陣陣吹拂着的秋⻛,就像⽗親的⼤⼿在輕輕撫摸着我!

我帶着孩⼦來到寬闊的天安⻔⼴場,指着那藍天中飄揚的五星紅旗問他:“國旗為什麼是紅的?”孩⼦⽤他的童⾳驕傲地回答:“因為那是先烈的獻⾎染紅的!”我⼀字⼀句地對他說:“記住,那上⾯也有你爺爺的⼀滴⾎!”

我希望今後的孩⼦們不再有我們那樣的不幸的童年,⽽這不應妨礙我們追求真理、堅持正義。

寫於1996年10⽉

發表於1998年8⽉⾄12⽉《中華⼉⼥》

修改於2004年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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