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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我魂魄 (3-4)
送交者: vj 2006年11月22日09:32:34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追我魂魄 (3-4)

文/雲杉

 追我魂魄 三

    如幻如夢談英靈,王俊追懷當年事——花梨兒這次拒絕當積極分子——黑村長的哲學思考,子弟兵能不能得到愛情信物

  我去見王俊的時候,感覺到我已經推開了這所塵封六十年的大門。

  在我的記者生涯中,這種直覺從來沒有騙過我。

  這是鬧市中的一處干休所,青磚青瓦,多少有些破敗了,可是很潔淨。一個白衫白褲的小老頭兒,把一盆洗淨的黃瓜和西紅柿放在我面前。

  “吃吧,”他說,“我種的。”

  他給人很潔淨的感覺,包括他的眼神。現在我能在人群中準確的把這樣的人分辨出來,這好像你在大海中很難發現一隻海螺,可是當大潮已經退去,只剩下醜陋乾涸的沙灘的時候,你就很容易發現它們了。

  對我的職業來說,這很運氣,這樣的人往往會出人意料的坦蕩。

  “你想知道什麼?”

  “你經歷的事。其實我最感興趣的是你的感受。”

  他注意的看了我一眼,然後笑了起來。

  “你的要求特別,我正想拒絕你呢。當時我還不到十六歲,入伍剛三個月。對於當時部隊的情況啦,日本人的進軍路線啦,我完全不了解,這些情況我還是解放後看到有關的回憶文章和史料才了解的,有我們的人寫的,也有日本人寫的,”王俊靜默了一會兒,“看來誰也沒忘掉。”

  “你對這次突圍戰鬥的印象特別深刻嗎?”

  “當然,”他看了我一眼,“許多年後還會夢到,有時候覺得像昨天的事一樣。”

  我們的談話持續了兩個多小時,這是徐緩的、輕鬆的、漫無邊際的交談,我關閉了錄音機,也不再記錄,我知道這會使人更加放鬆,我吸起了一支香煙,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在採訪對象面前吸煙的。“吸煙不好,”王俊告誡說。

  王俊好像一直在沉吟着什麼,後來他果斷的站起來,找出一個舊的,大牛皮紙口袋,掏出一迭稿紙。題目寫的是:《懷念李營長》。

我看這篇文章的時候,王俊一直坐在院中的小凳子上,慢慢的咬着一個西紅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李營長:

  你想不到吧,我在離休之後,年年都回南艾鋪。我一直有那麼個願望,你還活着,我們會碰上。有一點很可惜,我那時侯不認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營長,你是叫李應呢,還是英或者穎?你在八路軍戰傷醫院學會的那四十八個字,都教給我了,可是每次打完仗我就全忘了,我對你說我一緊張腦子就變白了。你為這事還狠狠的訓過我,就又教我一遍。可最後一次突圍咱們再沒見過面,現在我只記得:農工農工,鐮刀斧頭,為我農工,謀求幸福。如果不算重複的,你教我的四十八個字裡,我還記住了十二個。

  另外,我知道有一件事你還會惦記着,就是會唱《清水河》的那個姑娘。我在解放後打聽過,也問過原先在魯藝劇團呆過的同志,有一位大姐說,記得記得,這首歌我記得,是從紅四方面軍那邊傳過來的,可是會唱《清水河》的演員那麼多,是哪一個呢?紅四方面軍是從大別山區出來的,那是你的老家,你說過你的老家沒人了,都讓白崇禧殺光了,就剩下一首歌了。

  李營長,我告訴你魯藝劇團的全衝出去了,我說得是假話,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你問我的時候,我看見你用手捂着肚子,腸子都流出來了,我想讓你高興一點兒。我一生就騙過你那麼一次,原諒我吧,營長!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這次戰鬥,它甚至在我的夢境裡出現。我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紅色和黃色,地面在爆炸聲中不斷的顫抖,還有那麼多鬼子兵,一定有幾萬人吧,黑壓壓的,漫山遍野的擁過來,可我們這支被總部臨時發現的作戰部隊,還不足三百人。

 我們的陣地就像海面上的一葉孤島,我看見日本兵在追殺我們手無寸鐵的同志,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分不清我的臉上流的是汗還是眼淚,我緊緊跟在你的背後,鼻子都快戳在你的背上了。你對我大喝一聲:王俊!這時候,我看見整棵炸飛的樹從你身後飛過去了,我不由自主的閉了一下眼睛。你肯定看見了,可是你只對我吼了一聲:來點精神!

  營長,我感謝的是你一直看出了我的膽怯,但你沒罵過我一聲“膽小鬼”,你給了我足夠的時間成長。後來我參加了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多次立功受獎,我敢說我是很稱職的一個戰士了,我沒給你丟人,營長!

  說說我自己的事吧。我後來結婚了,是戰友介紹的。當時想考慮考慮,戰友說女方已經看上了,你還想滿世界挑呀!正碰上入朝參戰,我想營長連個老婆還沒有呢,你挑什麼挑!嘎吧一聲就答應了。

  我老婆人也不算差,就是心眼兒窄點兒,前些年還沒什麼,現在這麼個大環境麼,就經常跟我鬧上一鬧。

  主要問題是,我當了這麼些年領導幹部,既沒有多掙錢,也沒安排好家裡人的事。我大兒子是國企的幹部,廠里效益不好,廠長徑直來找我,要和我合計一件事兒。這件事,這麼說吧,就是國家吃點虧,部隊吃點虧,然後個人能撈一大筆。他早算計好了,撈完了錢,兩手一拍就走人,把爛殼子扔給國家,把幾千工人扔在馬路上。他的哥兒們早給他註冊了一家私企,他搖身一變又是老總。他還說:你有關係,我有錢,老哥,一起干吧!我心裡氣得發怔,他怎麼敢?怎麼敢?這是內奸呀!可我還得客客氣氣把他送走,這樣的人太多了,用機關槍也掃不過來呀。再說,兒子在人家手裡攥着呢。果然,沒多久,大兒子就下崗了,人家的事也照辦不誤。這一下,我老婆那個鬧呀,說我把兒子害了。過去,她提起我,還說:王副軍長,人是倔點,可是實心眼兒。現在呢,也不管有人沒人,你臉上下來下不來,直嗵嗵就來一嗓子:我們老王,副軍級,不是什麼什麼貓捉什麼什麼鼠麼,他是一隻鼠也不捉,老瞎貓!

  我也不是什麼高風亮節。想給家裡人辦點事嗎?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想。想掙錢嗎?想。尤其我那個大兒子,當年徵兵就是硬讓我卡下來了,他視力不成,不符合條件。兒子那時候很理解,一句話沒說在農村待了八年,後來選調到工廠,幹得不錯。可是現在呢?他看我的眼神都變了,來來去去就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我氣悶,營長,我心裡氣悶哪!

  營長,這麼多年,我一直想着你。一個年輕人走到社會上碰到的第一個領導很重要,你要是顆沙子,他們就往心裡裝顆沙子,你要是顆水晶珠兒,他們就往心裡裝顆水晶珠兒,大環境咱們管不了,我就是想當那顆水晶珠兒,營長,我錯了嗎?

  營長,你可能會笑我吧,我現在老了,真想你哪!我真想跟過去一樣,緊緊的跟在你的背後,我盼望你像從前一樣大喝一聲:王俊,來點精神!我渴望再一次回答你:是,營長!

  你的通訊員 王俊

  我從干休所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六點鐘了,天色昏暗,遠處的高速公路和大樓好像浸在灰沉沉的墨汁里,點綴着無數燈彩的摩天大樓顯得妖異而華麗。

  我沿着馬路煢煢的走,也許我那灰溜溜的樣子太引人注目,好幾輛出租車都在我旁邊停了一下,我揮揮手,車又開走了。

  我想一個人靜靜的走一會兒。

  我一直走到我的住所。大樓外的台階上坐着一個人。我走過去,那個人抬起頭來。

  竟然是銅壽!

  “怎麼會是你!”我一下高興起來,“嗨,你喝不喝酒?我請客,請你喝酒。”

  “看樣子已經喝上了,”銅壽悶悶不樂的說,“你那篇報道,怎麼樣了?”

  “沒有忘老區人民的囑託,”我開玩笑說,然後一前一後的上樓。

  果然,銅壽一進門,就被牆上培蕊那幅大照片吸引住了。這張底片的質量不好,放大後的效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培蕊年輕的臉和眼神有了一種冰雪般晶瑩剔透的感覺,純真美麗,亦幻亦真。到我家裡的客人都要問我:你是為了這張照片跑到山西左權縣的?我說是,他們就點頭,表示理解。

  生亦如歌,死亦如歌。銅壽說。不愧詩人。

  我打開冰箱,拿出啤酒、冷肉和一大匣帶海苔的餅乾。銅壽沒怎麼客氣,就吃了起來,他說他一下火車就給我的編輯部打電話,沒找到我,他,就找到我的住處,在門外等了兩個多小時。

  “我在火車上一直思謀,謝記者一直沒有消息,不會不寫了吧?廣元他們也問我,我說謝記者不像那種人。”

  “怎麼會?”我連忙解釋。

  “是了,”銅壽狡黠的望着我,“你白搭了單位那麼多盤纏,單位能答應你?”他得意的笑了。

  銅壽帶來了一大包採訪記錄,還有楊太婆的幾盒錄音帶。“廣元這幾年收集了不少史料,”銅壽的眼神似乎有點兒忸怩,“還有我寫的。我在當地認識的人不少,你看看,也許用得着。”

  我有點兒驚奇的望着銅壽。他,身上那種不可理解的戒備、敵意甚至恐懼已經消失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銅壽本身就是一個謎。

晚上,我在燈下翻閱,銅壽帶來的材料,我不知道銅壽是怎樣找到這些線索和人的,我想像銅壽瘦小伶仃,梭行於荒山野嶺之中,他確實是收集民間素材的高手,這些史料的豐富出乎想像,它們像從長滿青苔的古老城牆中滲出的水滴,緩緩的流出,匯集出一幅久遠的畫卷。

  現在,我如此清晰的感到了那場戰爭,我甚至聽到了它的喘息聲。

  銅家峽人從心底里接受了八路軍,並且至死不悔,應該是在攻克馬堡之後。

  這次戰鬥後來被作為典型戰例,載入軍事院校的教科書《戰例簡論》中。馬堡是日本人在晉中修建的最大的據點和神經中樞,地下暗道四通八達,一直通進大山的深處。晉中馬枋、羊泉一帶上了年紀的村民,至今還對這個吃人魔窟記憶猶新。在馬堡的周圍,四處丟棄着被日本人殺害的中國人的屍體,野狼白日梭行,日本人甚至用蒸籠將中國人活活蒸死。

  我翻閱這些史料的時候,留給我最深印象的,是日本人的殘暴,那種對手無寸鐵的平民肆虐的無恥。大和民族精緻和清潔的特性,此時蕩然無存,變質為一種促狹的惡毒,我一直弄不清楚這種邪惡的變化是如何產生的,為什麼能在中國發揮到了極致。與此同時,是中國政府的怯懦和令人無法理解的昏噩,它使我們在六十多年後仍然感到屈辱。

  在中國現代史中,有一抹亮色,那就是八路軍。

  八路軍進攻馬堡,肯定是經過了非常周密的策劃,在某些關鍵的部分,是用分鐘來計算的。1956年版的《戰例簡論》中是這樣敘述的:馬堡是日寇切入到太行腹地的重要據點,防守非常嚴密,日寇吹噓為永不隕落的太行之星。馬堡方圓數里的樹木、莊稼被日寇砍燒殆盡,一覽無餘,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從崗樓上可以看到山腳的村莊,任何活動都很難隱蔽。前日深夜,八路軍戰士用長布覆蓋身體,潛伏在據點前方至拂曉。凌晨開始降雪,大雪盈尺,日寇始終沒有發現冰雪之下的八路軍戰士。

  我在這裡解釋一下為什麼李營長等人選擇了拂曉後進攻的方案。這個據點的日本兵在吃早飯的時候會穿上木屐,換句話說,他們既沒有光腳,也沒有穿軍靴,而是穿着那種夾着腳趾,會呱嗒呱嗒響的怪東西,穿着木屐的士兵的戰鬥力會大打折扣,如果換穿靴子就會給李營長他們贏得寶貴的幾分鐘。

  事後證明,李營長他們的設想完全成功,日本人的早餐哨一響,八路軍戰士從冰雪中一躍而起,沖向碉堡,當穿着木屐亂跑的日本兵組織起有效的火力封鎖的時候,八路軍已經沖入了射擊的死角,接着兩聲巨響,碉堡的圍牆被炸開了大洞。

  八路軍拼死決戰,日本兵拼死抵抗。

  有一個很有趣的插曲。馬堡的日本指揮官在大勢將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決鬥。假若我們沒有想到他對平民犯下的獸行,這種做法確實很名士派。他一眼睃見了在門洞下指揮戰鬥的李營長,或者他早就睃見了李營長,有了這種雖敗猶榮的想法。他舉刀向李營長衝去,大吼:你的!

  李營長顯然沒有閒情逸緻,立刻舉槍射擊。不巧的是,彈夾空了。日本人臉上浮起輕蔑的微笑,把身上的手槍連套扔在地上,又說:你的,不是!

  這個日本人的意思大約是:你不是真正的軍人,軍人是不應該偷偷摸摸的襲擊,應該光明正大的來決鬥的。他要對方領教一下真正的軍人的作法。

  李營長俯身從地上撿起了一把長刀。

  兩個人慢慢走近,四目交織,射出了狼一樣的青光。

  日本人首先揮刀進擊,刀法凌厲。此人坐鎮馬堡,決不是等閒之輩,他從軍校、從戰爭、從俘虜和平民身上,早練出了殺人如麻的精湛刀法。

  李營長也不是等閒之輩。他從鄂豫皖根據地一路征戰,二萬五千里長征三過雪山草地,四年抗日戰爭,早已是百戰之身。

  刀在空中撞擊,幾下之後,情勢已經變成了兩個人在互相砍殺。日本人和李營長的強健和靈活大約難分高下,格鬥的技能都臻爐火純青,因此,他們都能躲開對方致命的一擊,卻無法躲開接踵而來的劈擊。

  兩個人的身上濺滿了鮮血,雙方的格殺已經顯得沉重而遲緩,在早晨的細雪中,他們的身體好像包圍着一團粉紅色的霧氣。

  這似乎是一場慢性死亡的比賽。

  日本人突然發出一聲狂叫,神經似已崩潰,他丟下刀,轉身逃去,而且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了鐵絲網,被幾個八路軍戰士捉住了。

  馬堡的日本指揮官被俘後,方圓幾里的老百姓都來看這個吃人的魔王。據說,他的相貌並不獰惡,中等個兒,高眉骨,皮膚有點暗黃。三十出頭的年紀。

  部隊領導怕出事,多派人押着車。

  人們雖群情激憤,但看到此人後反平靜,只是有些詫異,“也是人樣子哪!”

  這個日本人後來寡言罕語,一年後病死。

  他大約一直在思索軍人的素質問題。

  李營長調回主力部隊前夕,黑村長想為他娶一個老婆。

  黑村長是在自家炕頭上謀劃這件事的。獵戶郝玉生被選為村長已經年余,郝玉生長得黑,人又俠氣公正,村中無論老少都呼他黑村長。黑村長思謀一陣,又撮起嘴來感嘆一陣:“就讓李營長這樣走了,直豎豎的?”

“親爹熱娘也沒有,還是孤人一個。”

  “李營長沒有老婆,銅家峽老少爺們能睜眼說不知道?”

  黑村長想了想又說:我看花梨兒就好。

  花梨兒是遠近聞名的巧手女子,不論繡花做樣子,三村十八店的婦女沒有幾個能比得上的,人又要強,做軍鞋送公糧樣樣都很爭先。模樣也很壯實,矮個子,紅臉膛,用黑村長的話說,長得好。

  黑村長琢磨了一陣,心中滿意,口裡嘖嘖作響,不想正在灶下燒火的兔唇突然迸出一句:“我看不成的。”

  黑村長詫異的抬頭,看見穿得泥鰍也似的兔唇露出一截黑細的脖子,正冷冷地望着他,不由撲的笑了,用煙袋鍋兒指點着說:“你小小個人兒,懂啥哩?”

  兔唇的腦袋在灶台後晃了晃,不見了,只聽見風箱拉得咣咣亂響。

  黑村長身邊只有一個外甥女兔唇。兔唇父母雙亡,生下來就是豁嘴,人卻很機靈。她成年跟着荒山野嶺里轉悠,行事和打扮都像男孩子,村里瑞大娘提起黑村長就嘆口氣,說家裡家外沒個女人,這日子就過得難,也忘了兔唇是個十五、六的女孩兒。

  黑村長計議已定,便去找瑞大娘商量。瑞大娘一聽,拍着大腿說:“可知好哩!她娘前日還找我商量,說花梨老大不小了,要有相應的,八字上也該合一合。我說現在進步了,不講這個了。花梨娘趕緊說,有進步的,那就提提吧!”黑村長就表揚說:你這婦女主任,就是不一樣呀!

  瑞大娘更高興了,她思忖了一陣,說怕李營長不同意。黑村長一聽就火了,說憑什麼看不上花梨兒,花梨和他李營長,就是織女配牛郎。瑞大娘就批評說,你又說老話了,是一對積極分子兒。

  黑村長徑自來到營部,對李營長說:“李營長,跟你說個事兒。”接着,黑村長沉了沉臉說:“我對你有意見,想來提了也是白提。”

  李營長正忙着,聽了這話立刻招呼通訊員倒水,說郝玉生同志你坐,提意見怎麼能是白提。黑村長擔心李營長看不上花梨兒,先剎剎李營長的銳氣,李營長果然軟了下來。黑村長便說:“李營長你二十六歲的人了,難道嫌銅家峽的女娃們不進步?這兩年少支援部隊上了麼?人家花梨兒就有想法。”

  李營長聽得怔怔的,臉就紅了,花梨兒是婦救會的積極分子,來來去去的,李營長是見過的。黑村長接着長篇大論的說起來,這一篇話說的空靈,但說得李營長直點頭。

  黑村長說:男人家是什麼?在人群裡頭,是壓千斤的秤砣兒,大難臨頭,是主心骨兒。男人也是一陣風,來無影去無蹤,男人要有家,要留下後代根苗。你活着,你死了,要有人惦着,要有人為你哭,這就是家。

  黑村長大功告成,丟下了臉紅通通的李營長,揚長而去,他已經和李營長商定了,下半天的時間,花梨兒就來“相相”。

  花梨兒不同意。

  黑村長半天沒回過神來。一會兒,他才用手指着花梨兒說:“你這一回也要當積極分子嘛你!”

  花梨兒赤紅的臉越發紅了,她把頭低下去。像許多性格執拗的女子一樣,她一旦說不,就沒有什麼轉圜的餘地。

  花梨並非對李營長有什麼惡感,只是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終身大事和李營長聯繫起來而已。她想像自己的婚禮是隆重的、一絲不苟的,她無法想像李營長會懷抱大公雞騎着毛驢去迎親。她暗中傾慕的那個人,是臨村的一位高小畢業生,這位學生在舅父的店鋪里打算盤的時候,一縷長發掉在眼睛上,臉上露出灰心的表情,花梨兒就喜歡上了他。

  日頭已經偏西了,黑村長的心裡開始焦躁了,李營長可能正在等着,而且,明天一大早他就回主力部隊了。

  黑村長把小煙袋鍋插在腰帶上,在地上走來走去,每經過花梨的時候,他就張開手說:看看!看看!

  花梨開始嗚咽了,聲音由弱變高,斷續成為悠長。黑村長突然站住了,大喝一聲:別哭了!接着他說:算了,不願意就不願意吧,但是有一件事你給我記住,你給我記住,娃呀,你給李營長繡雙襪兒,拿出你生平的本事來,一黑夜做妥了,明早在村頭送送李營長。

  然後黑村長重重的嘆了口氣。大掃蕩開始了,銅家峽不能讓李營長就那樣走了,他應該有一樣東西兒,對男人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女人的牽掛。

  那天夜裡,黑村長翻來覆去睡不着。

  兔唇也沒睡,後炕的土台上,那盞小油燈通宵亮着。

  黑村長爬起來吸煙,嘆着氣說:“豁兒,你一黑夜縫什麼呢?睡吧,別熬了。”

  兔唇說,舅,我點的是狼油。

  黑村長說:不知道花梨懂不懂事,她不會不繡襪兒吧?

  兔唇說:管她呢。

   追我魂魄 四

    談鞋論襪——詭異的日本殺人挺進隊——千軍危亡繫於一線

  繡襪在民間藝術中,含義是最豐富的,它已經超脫了服飾的概念,表述的是情愛。在這種表述中,婉約與奔放並存。

  一雙滿幫繡花的襪子,是神來之筆。圖案和針法都有講究,極工極細。據說,有繡上成出戲文的,如羅成叫關、西廂記等。我沒見過實物,不敢妄評,這應該屬於大師級的繡工了,但是一般的女性,都會做的美侖美奐,圖案一般寓意喜慶、吉祥,也有直接表述情愛和魚水之歡的,這樣的圖案包括喜鵲、蝴蝶、雙魚、鴛鴦、並蒂蓮花等,我曾見過繡着一對上下翻飛的蝴蝶,長鬚互相纏繞,文思奇巧。還有一雙襪子的底和面都繡滿雙喜字,筆畫互相連接,每一划都非常清晰,這叫喜字不到頭花樣,襪子的中心留出空白,繡出一個白胖嬰兒,這是新娘送給新郎的禮物,此時新娘肯定情思飄渺。

  相形之下,女性自己穿的羅襪就樸素得多,基本以針腳的繁複和細密取勝,如梭子花、對子花、羅紋等,而且,越是不大被人看到的地方,花樣越是細密精緻,這種隱秘的美麗是留給自己的。

  在根據地一帶流行的軍鞋、軍襪等,屬結實、耐用型,但是在布襪中,仍然能看到非常精緻的花紋,也有用繡字代替圖案,在字樣周圍纏繞細密花樣。這裡有根據地婦女對子弟兵關切、愛慕等等微妙含意,一般來說,越是細密的手工越帶有更多的女性信息和情思。——銅壽:《談鞋論襪》

  李營長收到的並不是一雙繡工精妙的襪子,他一直沒明白,為什麼名震四方的巧手花梨,是和他一樣的粗針大線的縫紉水平。

  通訊員王俊有點兒奇怪,一向簡捷利落的李營長,在村口的時候有點兒磨磨蹭蹭的,他說:首長,太陽快露頭了,再不走容易碰上敵人了。李營長說:等等,等等。

  終於,李營長上了馬,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這時候,村中的土路上,滾出一個小的黑影,拼命向他們飛奔過來,王俊定睛一看,是村長家的兔唇。

  兔唇喘吁吁的從胸口裡掏出個白綿紙包,遞給李營長:“花梨給你的,”李營長就握在手裡了。

  馬兒得得的轉着圈子,李營長好像還在等着什麼,兔唇又說:花梨不來了,她磨不開。

  李營長說:回去吧,豁兒,天冷。

  兔唇說:李叔,還回來嗎?

  李營長說:回來,回來看你們。

  兔唇說:我等着。

  李營長鬆開了韁繩,馬就箭一般向前衝去。

  李營長走的時候是二月,接着春天來了,這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第五個年頭。

  銅家峽天天能聽到槍炮聲,黑村長聽見就說:豁兒,你李叔他們還在呢!

  說完了,黑村長就蹲在地上抽煙,他心裡裝着一件大事。

  銅家峽的後山里藏着二十萬斤公糧,這是給八路軍的。區長拉着黑村長的手說,聽着,老郝,你給我放好了。黑村長說:命在,糧在,命不在,糧還在。

  新編營也走了,滿山里跟日本人轉悠呢,村里只留下十幾個民兵,黑村長心裡空落落的。他能商議的就剩下民兵隊長秋生。秋生是個二十二歲的漂亮小伙子,練就百發百中的槍法,區里還獎過他一支鋼槍,上面有“太行神槍”四個紅漆字。

  “郝伯,有我呢,”秋生說,他正是心高志大的年齡。

  黑村長又開始抽小煙袋鍋了,他在想:八路軍什麼時候回來呢?

  八路軍回來了,那是五月的一個春夜。不是李營長他們,是十幾個人的一個班,帶隊的是個司務長,叫老魏,成天樂哈哈的,愛唱歌。

  銅家峽又泛出活氣兒來了。從早上起,瑞大娘的石頭牆院裡,就沒斷了人來人往,送雞蛋的、送棗子核桃的,大人孩子,閨女媳婦,擠了滿滿一牆院。黑村長笑得臉上都是坑兒窩兒,連連說:“讓老魏他們歇歇吧,安生吃個飯,缺了什麼,有我呢。”黑村長的本家大娘,剛烙了餅送來,覺得黑村長有那麼點愛顯擺自己,顯擺自己跟八路軍更近乎的意思,就揭挑說:缺什麼?缺口大鍋讓你挑了!眾人便哄哄的笑了,老魏有些好奇,問什麼意思,旁邊的人就繪聲繪色將黑村長挑鍋的事說了一遍。

  黑村長臉上有些下不來,心想人家老魏初來乍到的,會怎麼想銅家峽呢?老魏身後幾個年輕戰士,都笑得靠在牆上,“嗨兒,嗨兒”的叫。老魏卻神色不動,他對黑村長說:這年頭,糧食可是個金貴事兒。

  黑村長知道老魏誤會了,紅着臉說:再金貴能越過抗日的事去?今天銅家峽就是石頭裡榨油,也能供八路軍的的糧!

  黑村長說得斬釘截鐵,老魏拍拍黑村長的肩,說我信。

  瑞大娘最心疼的是那個小不點兒的戰士,好像十五六的樣子,他和老魏嚓嚓的掃院,穿一件肥肥的軍裝,頭都不抬。瑞大娘端着水過來說喝水吧孩子。小戰士,說我不喝。瑞大娘舉起袖子,想給小戰士擦擦額頭上的汗,小戰士呼的後退了一步,抬起了眼,那黑黑的瞳仁好像小針似的閃了一下。老魏正唱着“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就停住了,說大娘,小鄧子就是這麼個性子,見了女人就害臊。瑞大娘想,我是女人嗎,這孩子,真是的!

  第二天早上,黑村長興沖沖的朝瑞大娘家走去,他想和老魏擺談擺談敵人掃蕩的事兒,看見瑞大娘正在井台上挑水。他剛想問上幾句,瑞大娘卻長吁短嘆起來,說昨黑夜我一宿沒睡踏實,我還是沒進步成呀,我怎麼會覺得八路軍撞客呢?

  “撞客?”黑村長有點疑惑,剛邁的腳又停下了。

  瑞大娘晚上煮了十幾個雞蛋,想給老魏他們送去,那天月亮很亮,是陰曆十五的日子。老魏他們住的西屋裡沒人,她剛要轉身,突然看到後牆跟下十幾個人正撅成一排,月亮地裏白花花的一片,老魏他們在上茅房呢。

  “二呀麼二月天!”老魏覺察到有人,扯開嗓子便唱。

  “不當話話的!”瑞大娘吃了一驚,轉身就走,心裡有些氣惱,覺得被撞客了。瑞大娘回屋後便想起撞客後種種厄運:雞不下蛋,豬瘟,發痧,等等。她又想老魏他們沒有什麼錯處,誰說過上茅房不能唱曲子,不能十幾個人一起上呢?

  但瑞大娘仍覺得被撞客着了。

  黑村長聽完後笑了一聲,突然覺得笑不出來了,他一時想不起這種不安的感覺從何而來,仿佛有一條陰冷的長蟲滑過他的腳背。他抬眼看瑞大娘,瑞大娘看見他的眼神就怔住了。

  “現在……人呢?”

  “天剛亮就和秋生上山了,好像是上南山了。”

  南山,藏着二十萬斤公糧的南山呵!

  黑村長的頭一下子變得老大,他鐵青着臉問:有多大時辰了?

  “有兩頓飯的工夫了。”

  黑村長大喝一聲:敲鐘!集合民兵!

  春天的山風很勁,郝玉生的夾襖卻一下被汗浸透了。他很明白,輕信的秋生帶着老魏他們已經進山了,他無法追上他們了。

  黑村長的兩隻手一個勁的哆嗦,小煙袋鍋兒怎麼也點不上,黑村長還不能斷定老魏是什麼人,但是憑着攛掇秋生一聲不吭,直奔南山的這股陰勁兒,黑村長越來越斷定自己的懷疑沒錯了。

  誰也沒看到兔唇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黑村長身邊的。她對黑村長說:舅,點山火!

  黑村長正帶着民兵出村,頭也不抬的說:回去!兔唇又說:舅,點攆狼的山火!

  “什麼季節,攆狼?”黑村長突然楞住了,心裡豁朗朗好像閃過了一道亮光,好女子,說得對!

  銅家峽的獵戶在每年秋冬之季會上山攆狼,這時候就要在山上點上一堆煙火,防止不知情的村民進山,被跑出的狼所傷,或者掉進捕狼的套中。這煙火的意思就是警示牌:不要進山。

  老魏不懂山火的意思,可是秋生懂。

  黑村長激動得微微顫抖,他說:豁兒,從北面上山,點煙火,三堆煙火!

  三堆煙火,秋生會想到發生了大事。

  黑村長他們是在半山上發現秋生的,離藏糧的山風口已經不遠了。

  秋生死了,槍彈是從眉心間射入的。

  秋生的手指還在槍機上,神槍手秋生是和那個人同時開槍的。秋生的槍管還有餘溫,秋生死未暝目。

  ????,獵戶郝玉生咬着牙說,好準的槍法。

  穆易對銅壽開玩笑的說:宮本雄一暴露的根本原因是什麼?是兩種文明的衝突。銅壽翻翻眼睛看看穆易,未置可否。

  穆易說:一個法國人曾經很入微的描寫過明治時代的日本,日本人確乎有一種異於其他民族的特性。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給銅壽。

  在長崎,一天當中最有喜劇時刻的,是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這時,人們都光着身子,無論孩子、年輕人、老人或婦人,都坐在一隻瓮里洗澡。這件事在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進行,無遮無掩,在花院,在鋪子,甚至就在門口,為的是街這邊的人可以和街那邊的人聊天。人們在這種情況下接待客人,會毫不猶豫的從澡盆里出來,手上拿着一成不變的藍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門的客人坐下,彼此間詼諧的談話。

  不過,這對日本女人來說並沒有什麼好處,如果她們脫掉長袍,卸掉帶花結的寬腰帶,就只是一個黃皮膚的小生物,有着畸形的腿和梨型的瘦乳房,人工的小魅力隨着服裝一起消失了。——皮埃爾·洛迪《菊子夫人》

  銅壽把書扔在桌上,不以為然的說:我最不喜歡搞新聞的人那種腔調了,什麼都調侃,有什麼可調侃的?穆易說我不是調侃,真的。

  宮本雄一不僅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他的狡悍也遠在其他的日本軍官之上,他和他的隊員都是在日本軍隊中千中選一、百中選一精選出來的,他們經過了長期的準備,他們沒有忽略每一個細節,可是他們的文化習俗出賣了自己,在一個不識字的中國農民面前,這些努力像破碎的紙鳶一樣四處飛散。

  這幾乎是宿命一樣的失敗。

  用一種文化去征服另一種文化的失敗。

  這次銅壽笑了,說你不會是想起美國了吧。

  穆易接着又說:宮本雄一的隊伍叫殺人挺進隊,這是一字不易從日文翻譯過來的,這是一支特殊的、異常兇悍的部隊,專門用來對付八路軍的,是岡村寧次的得意之作。

  穆易的起居室里里堆滿書報,從敞開的窗戶里可以看到喧鬧的農貿市場,空氣中飄動着炸糕的香氣。

  我們的話題顯得很久遠,但我能夠清晰的想像出老魏。他就像電影中八路軍司務長的模樣,有點老相,善意又快樂,他應該是矮壯的,但是非常精悍,這種精悍是深藏在肥大、破舊的八路軍軍裝里的,他盤腿坐在瑞大娘的土炕上,粗大的手指拈着一根細針,縫補磨破的鞋子,唱着剛學的小曲兒:

  九曲十八坡兒,坡坡都種果果兒……

  日本人血洗銅家峽的時候,老魏,或者說宮本雄一也來了。他穿着整齊的呢制的日本軍服,站在稍遠一點的高坡上,神態冷漠而悠遠。

  銅家峽的村民們是在最後一刻認出他的。那時侯日本人的機槍已經吐出火舌,河灘上的老弱婦孺像大火燎過的樹葉般蜷曲着散落,哭聲和驚呼之聲不絕,這時老魏轉過目光了,他的眼睛和垂死的銅家峽人相對。

  “老魏!……”

  老魏的目光寧靜,他微微含笑。

  銅壽突然對穆易說,我想見見陳輝。

  在我的印象里,陳輝像是我們單位的一處陳年古蹟。我從來沒見過他,我只是在翻閱那些塵封以久的新聞文集時,時不時的看到陳輝的名字跳出來,他好像是一位很不錯的戰地記者。

  穆易說可以試試看,陳輝兩年前得了腦血栓,有點半身不遂。

  陳輝的家裡一直沒人接電話,後來終於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位女性,聲音高亢激烈。穆易吃了一驚,終於聽明白了,陳輝一直住在醫院裡。現在輪到穆易着急了,他又給老幹部局打電話,對方說陳輝的病情沒什麼變化,現在的問題是他的兒媳從美國回來了,要賣掉陳輝的房子,理由是房子對陳輝也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了,老幹部局不同意,雙方正在扯皮,云云。

  晚飯的時候,陳輝自己來電話了。穆易正在廚房裡做泰國式的酸湯,他打過老幹部局的電話後兩手就有點哆嗦,在廚房裡弄得一塌糊塗,聽到陳輝的電話,穆易就舉着兩隻沾滿麵粉的白手,從廚房裡衝出來。

  “陳輝,陳輝,是我呀,”穆易哆哆嗦嗦的說,“你聽見我說話嗎?”

  “聽見了,我聽得見,”對方安慰他說,“你着什麼急呀?”

  穆易鎮靜了一下,簡練的把我寫這篇文章事說了一遍,最後說太行老區來了位同志,是銅家峽人,就是當年陳輝報道過日寇屠村的銅家峽。

  “銅家峽?”陳輝突然激動了,“我是隨着區工作隊最先衝進去的,太慘了,真的太慘了,還有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解放後我寫了好幾封信去問,結果是石沉大海。”

  什麼孩子?穆易不解的問,然後舉着話筒對銅壽說,陳輝要和你說話,他想問個孩子的事兒,你知道不知道?

  銅壽不動。

  “銅壽!”我也叫了起來。

  我走過去,銅壽端坐,形態凝止。

  他早已淚流滿面。

  晉中一所中學的後院裡,一棵老榆樹下埋着三封信。這些信是一個叫陳輝叔叔的人寫的,他寫給一個不知姓名的孩子,只有一封信是拆過的,是縣裡來的人帶來的。陳輝叔叔說一直掛念着他,問他願意不願意到北京去看看?如果願意,他來接他。

  其餘的兩封信都沒拆開過,它們一直靜靜的睡在樹下。

  日本防衛廳在八十年代出版的《華北治安史》中,詳盡記錄了日軍圍剿八路軍總部的作戰行動,並且提及了那個神秘詭異的殺人挺進隊。

  晉冀豫邊區肅正作戰(C號作戰)

  (5月15日—7月20日)

  敵情:共軍第18集團軍總部(八路軍——作者注)及129師仍盤踞於晉冀豫邊區的山嶽地帶(太行軍區)及沁河中游的河畔地帶(太岳軍區),屢次巧妙避開日軍討伐的鋒芒,企圖擴大其勢力。

  第一軍於5月8日下達了第一期作戰命令。

  ……

  獨立混成第三、第四旅團及協同作戰的第一、第八旅團,對涉縣北面的共軍根據地,從東面、北面構成了封鎖線,第36師團進其西面和南面,從而完成了對共軍的包圍圈。

  24日晨,各兵團同時開始進攻,在各地於大大小小敵人發生戰鬥,追擊包圍圈內的敵人。光岡明中佐指揮的第29獨立飛行隊,進行地面攻擊和搜索敵人,第一軍戰鬥司令部從太原進駐潞安,軍參謀乘作戰飛機進行現場指導。

  26日,第三旅團正面的敵人繼續進行頑強抵抗,而36師團正面的敵人,已經擊潰四散逃跑。

  《華北治安史》中是這樣介紹殺人挺進隊的:

  根據第一軍的要求,第36師團的兩個步兵聯隊分別編成“特別挺進殺人隊”(步兵第223聯隊以益子重雄為隊長,第224聯隊以大川桃吉為隊長,由特別選拔的、改穿便衣的約一百名士兵組成。)

  挺進隊接受的任務是:深入敵後捕捉敵首腦(朱德、彭德懷、金永德、左權及劉伯承等),如不得手也應攪亂敵指揮中樞,報告敵主力方向及所隱藏之軍需品。

  從《華北治安史》中,我們可以想見這場戰爭的慘烈。在這被名以“C號作戰計劃”中,岡村寧次調集了最精銳的部隊和空中支援,組織了從暗殺到圍剿的周密計劃,企圖一舉殲滅八路軍首腦機關和有生力量。

  岡村寧次的突襲差點兒成功,日本人追殺着八路軍數千人的後勤機關、學校、醫院、也包括培蕊所在的魯藝劇團。但是,如《華北治安史》中所承認,日本軍隊也遇到了頑強的抵抗,這是保護總部突圍的作戰部隊。

  這支八路軍作戰部隊的人數很少,所有資料表明,可能不足三百人。

  三百人和兩萬人。我一直想不出這場仗怎麼打。實際情況是,從雙方交火到日軍攻上山嶺,戰鬥的時間持續了十幾個小時,一直到26日凌晨,仍然有零星的槍聲和手雷彈爆炸的響聲。

  日軍攻入陣地的時候,陣地上已經闃無一人。誰也不知道三百名八路軍戰士,是全部陣亡了呢還是殺出了重圍?

  王俊被炮彈的汽浪卷下了山谷,後來被搜救民兵發現。王俊一直在尋找原先那個部隊的戰友,他堅信不疑他們會安全轉移,他會在有生之年一直,尋找下去。

  李營長和他的部隊並不知道發生了大事。當時這個營正在外線轉戰,偶然路經南艾鋪的北面。哨兵報告:前面山上有部隊轉移,好像是我們的後勤機關。未幾,一馬飛馳而至。馬上的人厲聲問:“是哪個團?”

  李營長認出,是總部的一位副參謀長。他跑步上前:“769團,3營。”

  副參謀長臉色鐵青:“有重要任務。“

 李營長站在南艾鋪的山嶺上,崇山峻岭一覽無餘。現在他才真正理解他的任務是什麼。在崎嶇的山道上,正滯重的流動着輜重、馱隊和人群,有醫院的傷病員的擔架隊,有報社、銀行和學校的同志,有頭髮已經斑白了的人也有婦女。李營長還沒見過這麼多戴眼鏡的人,他甚至心裡微笑了一下,在他年輕的人生里,把眼鏡看做古怪的、有趣和不可思議的東西。

  人們不斷的向前走去,他們看見李營長和正在挖掩體的戰士們,就會向他們笑笑,然後繼續走。一個清瘦的、有着大黑眼睛的少年在李營長面前站住了,拍了拍李營長的肩。

  “我從馬來亞回來,一萬多公里,走了一個月,想打仗,打日本鬼子。”

  他奮力的拉着馱着機器的騾子走了幾步,又回頭說:

  “替我打。“

  人們平靜的、沉默的走着,甚至有一種泰然,他們把生命交付給了李營長等人,也交付給了戰場,毫無怨尤,又視死如歸。

  時值正午。李營長聽到鳥的叫聲,他抬頭望望天空,空中不時有鳥群飛過。

  鳥的叫聲悽厲。

  這是一場惡戰。李營長感覺到,敵人的規模和數量已經遠遠超出他的估計,這次戰鬥的慘烈也會超過以往任何一次。

  半小時後,哨兵緊急報告:敵人已經出現在南艾鋪的東面,接着。其他哨位報告:南面和北面均發現敵情。

  李營長心急如焚,一次次向總部報告,請求總部首長立即轉移。王俊說,性格倔強的彭老總一直不走,他要所有的總部機關撤離後再離開。總部副參謀長左權下令牽來了戰馬,他和幾個警衛人員把彭老總架了上去。這時候,敵人的飛機已經在南艾鋪上空盤旋,左權指揮着大隊人馬向後山撤退,他走過李營長的時候,停了下來。

  左權沉默了一會兒,說:明白你的任務嗎?

  李營長說:明白。

  左權問:哪一年入伍?

  李營長說:三零年。

  左權說:謝謝。

  當日,左權在十字嶺殉難。敵機俯衝掃射時,左權正在疏散撤退的人群,一顆炮彈在他腳前爆炸。

  左權,畢業於莫斯科中山大學,時年三十七歲。

  5月25日,日軍兩萬精銳部隊從四面八方對南艾鋪、窯門口一帶形成了“鐵壁合圍”之勢,南艾鋪一線,扼守着總部機關衝出包圍圈的唯一通道。

  陣地上塵砂蔽日,硝煙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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