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聞：我的鄰居勞拉 勞拉（Laura）已經搬走快兩年了，但我們仍然想念她，特別是我的妻子時不時在閒談中就會提到她。老實說，妻子談到勞拉的頻率比談她老媽還要高。前幾天我們剛給勞拉寄去一張生日卡，又特意打過電話，祝賀她的八十九歲生日。我就以這為由頭，索性提筆寫寫勞拉的故事。 算起來我們跟勞拉作鄰居有十四年。記得前年春天，有一天我下班後突然看見勞拉房前草坪上豎起了一塊FOR SALE 的大牌子，心裡正琢磨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時恰好看見勞拉在她的後園裡，我便走到柵欄邊問她：“勞拉，你是不是真要搬走了呵？”她說：“是的，我正打算告訴你們呢。”於是對我講了事情的經過：她半年前聯繫的那家老人公寓，最近已經定下來了，下個月一號就可以搬過去，所以她即刻委託Agent給她賣房。勞拉聯繫老人公寓的事我們事先知道，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回到家我和妻子談起勞拉就要搬走的事，都覺得很遺憾。但想到她已是八十七歲高齡的老人，去住老人公寓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也很理解她。 到了第三天我就看見勞拉房前的牌子上出現了SOLD字樣。哇，這麼快就出手了，簡直難以置信！前兩年我們這一帶的售房周期一般要一個月。勞拉為什麼很快就賣掉了呢？我的新鄰居邁克後來告訴我，他當時正在到處看房，那天晚上從網上搜索到有關勞拉房子的信息，地段和要價都令他非常興奮。他唯恐別人搶在前頭，第二天特地向公司請了假，早上就和經紀人一起來看房。邁克里里外外仔細看了一遍，又了解了左鄰右舍的情況後，當即拍板買下。好痛快！勞拉住的是一棟二層獨立屋，在這個地段同類結構和年限的房子當時售價至少是34萬，而勞拉僅開價32萬（實際上是$319，500）。邁克夫婦三十多歲，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加上他又是搞建築的，對房地產市場和這個社區的環境都很熟悉，遇到物有所值的房產自然能當機立斷，這是他的精明之處。“你做了一筆很好的交易！”我對邁克說。他笑着點頭，認同我的說法。據說售出後經紀人還接到過十多通電話，詢問勞拉的房子呢。 我們是那年夏天搬進現在這座房子的，勞拉就住在緊靠我們的右邊。當初我們決定買這房子，是看中了它處在這個僅二萬多居民的小衛星城的郊區，遠離喧囂的市區，環境優美清淨，治安狀況很好，離我工作的公司也只有三十多分鐘的車程。我們搬來後，頭一年和勞拉見面時只是禮貌性地打打招呼，說聲Hello 而已。真正和她變得相熟相知是從第二年開始的。那時看見勞拉行動走路顯得很精神，腿腳很靈便，一點也看不出她是七十多歲的人。她總是一副慈祥的面孔，雙目和善而有神，待人處事顯得雍容大度。記得那年四月，勞拉後院那棵高大的玉蘭樹開得特別茂盛，雪白而頂部略帶粉紅的花苞掛滿枝頭，煞是好看。從春天起，勞拉就開始在她的房前房後忙碌起來。她的後園呈長方形，大約有五百多平方米。園子大部分都是綠草地，兩側沿柵欄辟有兩塊花圃，而園子後端的柵欄兩角附近各有一棵梨樹。到了五月，她的花圃里又出現了一片鬱金香，紅黃白和雜色的都有，真是美不勝收。到了夏天，花色品種就更多了，大約有二十多種吧，有些花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我們兩家後園交界的柵欄不到一米半高，是用包有綠色塑料外皮的鐵絲網編織而成，所以從我們這邊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後園裡的花草樹木。有一天我和妻子忍不住倚在柵欄邊欣賞那些絢麗多彩的花卉，正好勞拉從後門出來，看見我們後便說道：“你們也喜歡種花嗎？為什麼不過來看看？”於是我們便走進她的園子，細細地觀賞起來。她饒有興致地向我們講解了每種花的特性、花期、對土質的要求以及澆水、施肥的注意事項，儼然是一個養花專家！我問她怎麼學會種花的？她笑着說那是她母親的遺傳。原來她母親是個種花能手，在家庭薰陶下勞拉不僅從小喜歡花，而且學會了基本的種植技能。“不過我也是十多年前退休後才花功夫種花的。你看我們這一帶鄰居，大多數人家的花園都弄得很好，有些人家的花比我種的好。”她補充道。 勞拉說的不錯，鄰裡間在打整花園、修剪草坪乃至聖誕節期間裝點燈飾等事情上，往往都有互相影響、互相促進的作用。自打那天到她的後園參觀後，我們才感到自己前後院的花木和草坪確有很大的差距。於是我和妻子決定加把勁，訂了個要在三年內迎頭趕上的計劃。從此我班後和周末不得不犧牲好多看電視和上網的時間，轉而在栽花種草上下功夫。我們過去只不過是在室內養過幾盆花，管理花園還是破天荒第一遭，自然常向勞拉請教。她很熱情，不但傳授技術，還對我們園子的規劃提出建議，而且還從她那裡移植了好多花木給我們。功夫沒有白費，到第三年，我們的房前房後果然面貌一新，從春到秋花開不斷。在後園尾部沿着柵欄栽的一排紫丁香，已有一人高了，長得枝繁葉茂，它們也是從勞拉那裡移植過來的。除了沒有玉蘭外，勞拉有的花我們也差不多都有了。按照勞拉的建議，我們在靠近柵欄兩角附近各栽的一顆櫻桃樹，大概過兩年就可結果了。有幾次妻子特意請勞拉到我們後園來飲茶聊天，面對着眼前綠草繁花的美麗景色，老人慈祥的面孔上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不消說，通過這些事情，我們跟勞拉的關係已是很融洽了，對她的經歷也逐漸有所了解。原來勞拉從前一直在中學當英語教師，61歲那年退休的。她的父母早都過世了，只有一個比她小兩歲的妹妹住在波士頓，現在已互不走動，但時有電話聯繫。勞拉從未結過婚，因此也就沒有任何子女。現在跟她最親密的人就是她的Boyfriend。她的男友叫喬治（George），比她大三歲，退休前是一個工程公司的經理。“喬治是我這一生中對我幫助最大的人。”勞拉有一次對我的妻子如是說。勞拉和喬治的關係很有些傳奇色彩，我到後面再講。 勞拉退休後的頭幾年曾到過許多地方旅遊，歐洲、中東、日本、澳洲、巴西等地都去過，從交談中可以感到她對世界各地的知識很豐富。“你打算去中國看看嗎？那裡歷史文化古蹟很豐富呵。”有一次我對她說。“前幾年我曾打算到中國旅遊的，後來那裡發生的事情使我改變了主意。”她說。我明白她指的是“六四”事件，看來她對國際上的重大事件還是很在意的。 我的妻子總想做點什麼去謝謝勞拉，有一天她提出：“要不我們包點餃子送去，說不定她會喜歡。”“可以試試。但得注意，她可能不吃豬肉。另外，不要往餡兒里放味精和醬油。”我提醒說。於是當晚妻子把一盤用小胡瓜、蝦仁和炒雞蛋做餡的蒸餃送了過去。第二天上午，勞拉對我們表示謝意，說那餃子很好吃，她和喬治都很喜歡。她還說她和喬治有時也去市區的一家中餐館吃飯。以後我們還給她送過幾樣小吃，她也說好吃。 有一次在後園閒聊，我問勞拉：“你看上去這麼健康，有什麼養生訣竅嗎？”她笑着說：“哪有什麼訣竅？我只認定兩條：保持忙碌，永遠樂觀。”她進一步解釋說，凡是她自己能幹的事，就不求別人干。她的確是這麼做的。除了前後草坪的割草、施肥和冬天房前車道、人行道的鏟雪外包給服務公司外，其他事都是自己動手。我相信許多事情她不請別人做並不是為了省錢，也相信她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儘管如此，對這位熱心的老人我們還是試圖幫她做點什麼。記得有個周末去超市採購前，妻子跑過去問勞拉是否需要買什麼，我們可以幫她買了帶回來。勞拉一口謝絕了，說她的日常用品和食品一般在附近的方便店都可以買到，買不到的東西她自己可以開車到超市買。當然，她深謝了我們的好意。我對妻子說：“我早料到是這結果。你應該知道，西方人的價值觀跟我們不太一樣。” 那年夏天，勞拉的兩棵梨樹碩果纍纍。有一天她對我說：“Wen, 如果你願意，可以過來采些梨回去。每年都會剩些梨在樹上，最後浪費掉了。”我謝過了她，便過去采了四袋梨，然後放了兩袋在她後門的平台上，其餘的拿回家。以後，她每年都叫我去采，有時還叫我多采些送給我的朋友。 到後來，我們園裡的櫻桃樹也結果了。妻子提醒我先採些送給勞拉，我回了一句：“這還用你說。”於是采了滿滿一藍送過去。勞拉開門見我送櫻桃給她，非常高興，邀我到她客廳坐一會。她問我：“Wen, 你想喝點什麼？我這裡有咖啡，有冰茶。”“咖啡吧。”我說。勞拉去廚房煮咖啡去了。我是第一次進她家，不由得好奇地打量起來。客廳很大，家具不多，但布置得簡潔明快。室內窗明几淨，一切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比我們家乾淨整齊多了。案上放的幾盆盆花長得非常茂盛，尤其是那盆粉紅色蝴蝶蘭格外鮮艷奪目。牆上掛有幾幅油畫，有肖像，有風景。其中有一幅畫有雪峰、森林和溪流的油畫，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勞拉端着咖啡過來，見我正凝視那幅風景畫，便說道：“你看的那幅是加拿大Banff 國家公園的一個景觀。”“呵，記起來了，我去過那裡。” 我說。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把視線轉向客廳角落桌上放的一台電唱機和旁邊堆放的一大疊唱片，問勞拉道： “那麼多唱片，你喜歡聽音樂呀？” “是的，我幹活累了就坐下來聽聽音樂，有時睡覺前也聽一段。” “喜歡什麼類型的音樂呢？”我問。 “古典音樂。Bach, Mozart, Beethoven, J. Strauss, Chopin 等人的唱片我這裡都有。柜子裡還有很多我父親留下的老唱片。” “好極了！我也喜歡聽古典音樂。我特別喜歡J. Strauss和 Tchaikyovsky，我家裡有他們的CD。”我感到有些喜出望外。 “中國也有一些優美的音樂。我那裡有一張叫Butterfly Lovers violin concerto 的CD，下次拿來給你聽聽。” 不知怎地，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向勞拉推介中國文化的想法，於是加了後面這一句。但我心裡明白，能拿得出手的“Made in China” 的大型音樂作品大慨也就是它了。後來我果然把那片CD拿給勞拉，並向她簡要地講了梁祝的故事。她聽後告訴我：“沒想到中國有這麼優美的音樂，我聽了兩遍。”她對中國音樂的讚賞真的使我感到高興。 接着我問勞拉：“除了種花和聽音樂，你還有其他愛好嗎？” “讀書。讀書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愛好。”她回答道。 “你喜歡讀哪類書? 哪些作家的作品呢？”我問。 “呵，走，到我的書房看看。” 我跟她進了書房。她的書房也布置得井井有條，沿兩面牆安放了四個很大的書櫃，裡面擺滿了各種書籍。她指着櫃裡的書說了一長串作家的名字，我能辨別出來的有狄更斯、拜倫、莎士比亞、巴爾扎克、雨果、歌德、但丁等，還有些名字我無法確定。她說，她喜歡買書，一多半是文學類。書櫃裡約有一半的書是她父親留下來的，她的父親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從交談中知道，勞拉在大學讀的是英國文學，又修了兩年研究生課程。亦如她喜歡古典音樂一樣，她特別偏愛古典文學。 “法國作家裡我讀過雨果的作品，當然是翻譯成中文的。英國作家嘛，我喜歡莎士比亞的悲劇，尤其是Hamlet，每看一遍都使我感動。”我說。 “是的，Shakespeare 無疑是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作家。” 接着她說了一大段話，看得出來，她一談文學就充滿興致。但很多我都沒聽懂，老實說就憑我這很有限的文學知識和英文水平，跟她談文學無異於班門弄斧。但我注意到她沒有提到俄羅斯作家，而我以前業餘時間讀得最多的就是俄羅斯文學了。於是我試探着問： “你也喜歡俄羅斯作家嗎？” “啊，是的。我這裡有托爾斯泰、果戈理、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的書，英文版的。”接着她談到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說那是她最喜歡的詩歌之一。還談到了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稱讚那是史詩般的著作。天哪，勞拉簡直深不可測！ “啊，憑你的文學水平，我想你可能當過作家吧？”我說。 “不。我當過兩年地方報社的記者，以後就到中學教書，幹了一輩子。我很喜歡教師這職業，教那些孩子使我覺得很愉快。”她說。 “那你一定寫過許多文章吧？” “有一段時期我為一家報紙寫過專欄文章，是關於人類生態環境的內容。”她說，生態環境一直是她關心的事情，十多年前她曾是綠色和平組織的成員。 於是我們的話題轉向了環境污染問題。後來我突然注意到寫字檯旁邊的台子上赫然擺放的兩台老式打字機，便問道： “你還用這些打字機打字嗎？” “不，這些都是從前用過的，我捨不得扔掉。我把它們放在這裡作個紀念，看到它們就使我想起從前的經歷。” “那麼，你現在用電腦上網嗎？”因為沒發現寫字檯上有電腦，我乘勢問了一句。 “啊，沒有，我連電腦都沒有。我跟互聯網和現代科技像是沒緣了。我了解外界的情況主要靠電視。” 我後悔問這樣的問題，於是就以午飯時間到了為藉口向她告辭了。 回到家裡，我向妻子講述了剛才跟勞拉交談的情況。妻子說：“我早就感覺她不是一般人，只是沒有想到她有這麼深的學問，這麼廣的興趣愛好。”是的，直到這一天我們才算真正了解了勞拉，了解了在那平凡的外表下所蘊涵的不凡的學識、胸襟、氣質和情趣。我們為遇到這樣的鄰居而慶幸。從那以後，我們對她更加尊敬和熱情，關係更加融洽，相互交談更多了。到後幾年，我們與勞拉竟成了忘年之交。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她也同意有事需要幫助時告訴我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