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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親歷慈禧狼狽西逃
送交者: 一葉扁舟 2009年08月07日13:58:23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宮女親歷慈禧狼狽西逃:沒吃沒喝沒手紙

文章摘自《宮女談往錄》

 出逃前狠心剪下兩管長指甲

  早晨起來,收拾收拾屋子,靜等着醫生來打針。悶極無聊,於是就又拾起舊話來。一個久病在床的人,面對着60多歲的老嫗,不聽她的囉嗦又能聽什麼呢!

  她慢聲細語地說:“提起庚子年七月的事,好像做場夢一樣,既清清楚楚,又糊裡糊塗。逃亡路上,誰坐在什麼地方吃飯,誰怎樣洗臉,一合眼仿佛在眼前,可是細想想,又模糊不清了。所以只能照我記住的說,當然是隔二跳三地不成系統了。我說話又不會半路插槓子,總要由頭慢慢地順蔓摸瓜,您聽起來也許嫌囉嗦。”

  我沉靜地聽着,這時是無須多話的。

  “還是由宮裡的情況說起吧。可以這樣說吧,戊戌以前那幾年,老太后主要是在園子裡過,萬壽節以後才回到宮裡過個年。這時冬令季節,一來園子裡沒有什麼可玩的,二來因為園子裡冷。北京風多,園子裡曠,更顯得風大,所以才回到宮裡住。戊戌以後,事情多,也就是半個月住在園子,半個月住在宮裡了。

  “宮裡的生活是單調的,除去了早朝叫起兒,回來,后妃們覲見,有時聽聽小戲等,其餘就是老太后隨意遛彎兒了。

  “夏天,晚膳傳過以後,太陽還有餘輝,太后要飯後遛彎兒,這差不多是定例。遛彎兒的氣派很大,可以說是陪侍的人全部出動。皇后、小主、格格們都陪着,有時同治的瑜皇貴妃、晉皇貴妃也來陪侍。黑壓壓的一隊人,不下四五十個。遠遠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太監擔着的銅茶炊,息肩在御花園欽安殿前的月台上,聽候吩咐;緊跟在後邊的是抬龍椅的人,要事先準備好老太后的座位,所以要先行一步。這時老太后安閒地走來了,在甬路中間,左右是皇后、皇貴妃、格格們陪侍着,瑾小主只能尾隨在後面。八個提爐的侍女在兩旁護衛着,她們手提着爐,像提着燈籠似的,裡邊裊裊地飛出一縷藏香的清香味來。再後是我們貼身的丫頭,有的捧着水煙袋,有的托着檳榔盒。老太后飯後愛含檳榔的,說它消食化滯。接着是幾個捧果盒的侍女,後面隨着挑食盒的太監,果盒、食盒裡是冰鎮甜碗子和西瓜、甜瓜之類的東西。在隊伍的行列里,還有說書的老太監,上下衣着整潔,很儒雅地隨着。最後是兩個太監掮着二人掮的軟輿,這是天黑以後怕老太后行走不便,特意預備的。老太后隨意地遛達,在御花園裡的連理樹下徘徊一會兒,在千秋亭旁停一會兒,常去看看猴子。這是一個老母猴帶着它的眷屬住在籠子裡,見到老太后它知道先合十,閉眼睛,後磕頭,再向老太后要吃的。老太后是捨得給它們東西吃的。有一次,老太后看完猴子,心情有些不自然了,和我們說:同治爺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玩猴子,經常到御花園來看它們,現在一到御花園來,就想起過去。這是給瑜、晉二皇貴妃聽的,也是母子感情的自然流露。由御花園出來,最遠到浮碧亭,看看睡蓮,逗逗金魚。天色漸漸地朦朧下來了,然後回到欽安殿歪在軟榻上。老太后這時經常對后妃們說,‘你們歇着去吧’,於是她們請安告退了。老太后聽老太監說上幾段書,看着月亮爬在樹梢上,嘴裡吃着甜碗子,四圍香煙繚繞(驅蚊子用),過她那過不完的逍遙歲月。

  “這是平常宮裡夏天晚膳後的生活。

  “到庚子年七月中旬以後,就沒有這般悠閒了。下朝沒有一定的時間,甚至晚上還要叫起。可宮裡頭是十分嚴肅的,不許有一個人談論外邊的情況。我們察顏觀色,也知道有大事情。李蓮英跟往常不一樣了,往常當老太后燕居的時候,他總圍着老太后轉,這兩天不同了,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出來進去,片刻也不停留。二十日的下午,叫起回來,老太后鐵青着麵皮回到宮裡,直着兩眼沉思着。這是老太后的性格,遇到為難的事,自己獨自思索,對誰也不說,當然更不用說商量了。牙咬得緊緊的,一句話也不吐。李蓮英進來了,躬着身子稟告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宮裡的規矩,內監回話,不許外人聽。只要李蓮英進來,他用眼一掃,我們自動地退出來。這天晚上老太后照例地洗腳、泡指甲。我們得消息,只能從小太監的嘴裡,可他們不出宮牆,也聽不到什麼信息,只知道東一長街上,很多的太監往來巡邏;外宿的太監不許出宮。又說好多壽膳房的人當了義和拳的都逃走了。我們當然心驚膽戰!

  “正趕上我上夜(值夜班),到醜末寅初(三點四點之間)的時候,突然聽到四外殿脊上,遠遠地像貓叫,尾聲很長。我最初不在意,宮廷里野貓很多,夜裡貓叫並不稀奇,只是沒有這樣長的尾聲。夜深人靜,仔細地聽,貓叫的聲音在正東方,過一會兒,東南方也傳來貓叫聲,後來東北方又有貓叫的聲音,宮裡從來沒有這麼多的貓叫聲。我悄悄地出來,知會外邊守夜的人,因為我們心裡有鬼。俗話說,遠怕水,近怕鬼。知道昨天珍妃死在井裡,以為她冤魂不散顯靈來了。宮廷里特別害怕神鬼,嚇得我們渾身起雞皮疙瘩。等老太后寅正(四點)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朦朦亮了,按說貓叫應該停止了,可恰恰相反,好像東南北三方有幾十隻貓的亂叫。老太后也仔細地聽,打發人到外面去看,但也看不出什麼。就在這時,李蓮英驚慌失措地走進來了,也顧不得什麼禮儀,什麼避忌,說‘鬼子打進城來了’。老太后說:‘你仔細講!’李蓮英說:‘德國鬼子由朝陽門進來了,日本鬼子由東直門進來的,俄國鬼子由永定門進來,把天壇都圍上了,全都衝着紫禁城開槍,槍子一溜一溜地在半天空飛。’據說這是護軍統領瀾公爺特來稟告的。我們這才知道所謂半夜貓叫原是子彈在空中呼嘯的聲音。‘為了不驚聖駕,請老太后暫避一避。’八國聯軍進北京,我們是在七月二十一早晨,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我們在老太后身邊才能聽到一些信息,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信兒,就連皇上也在內。這時老太后鐵青着麵皮,一聲沒言語,半晌說出一句話來,吩咐李蓮英‘就這兒伺侯着’,我們屏着呼吸在一旁站立,大家都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老太后不停地在寢宮裡來迴轉。

  八國聯軍軍官屠殺義和團

  “正要準備傳早膳,突然石破天驚,一粒流彈落在樂壽堂西偏殿的房上,聽得很清楚是由房上滾下地來的聲音,李蓮英喊一句‘老佛爺快起駕吧!’老太后這時才真的驚慌起來,吩咐人去請皇上,傳諭皇后、小主、慈寧宮的太妃們,在宮裡住的格格們,迅速到樂壽堂來。另外派太監告諭大阿哥換好行裝,隨時準備出走。

  “皇上來了,還是舊時裝束,回稟了老太后幾句話。我們也不知說什麼,皇上在老太后面前說話,向來是細聲細語的。老太后有些發急,急諭李蓮英,讓在護軍那裡找幾件衣服給皇上換上。李蓮英自然吩咐別的太監去辦。

  “李蓮英不知從什麼地方提一個紅色的包袱進來,裡頭包着漢民的褲褂鞋襪,青腿帶還有一綹黑色頭繩,一應俱全,另外有我從來也沒看見過,也沒聽說過的螞蟻蛋纂(當時漢族婦女把發挽在頭上叫纂,有一種用馬尾編織成呈腰子形、上面塗黑色塗料,中間留出空白能把髮髻露出,四邊又能把發扣住,俗稱螞蟻蛋纂)。還有一個別纂的針,像小勺子一樣,叫老瓜瓢,扁扁的,一頭細,一頭粗。在粗的一頭稍稍有點彎曲,約二寸上下長,是銅的。另外還有一支橫簪子。這些東西後來聽說是李蓮英早給準備的。李蓮英有個姐姐在前門外鮮魚口裡興隆街一帶住(我只聽說,沒去過,劉太監到那兒去過),這包袱都是她姐姐給安排的,無怪鞋、襪子都很合腳。另外,在包里還有個小手娟,包有四五個頭髮網子,都是圓圓的,直徑有兩寸多點,有細網眼的,有粗網眼的。這是梳完頭,怕頭髮散了,用網子把頭髮罩住。讓人一看,就知道安排的人是非常細心的。這些事全是我親自經手,所以記得非常清楚。我這裡說句閒話,伺候老太后務必要留下心眼,不管什麼事,做完後要多記幾遍,心裡要默念三四回,記牢靠了,因為老太后不定什麼時候問起,一定要有明確的回稟,任何事情也不許模糊。這使我養成了記事的習慣。


  “這回真的輪到李蓮英給老太后梳頭了。在我的眼裡還是第一次。從外表看來,李蓮英笨得像頭熊,可做起活來卻非常輕巧。先把老太后的發散開,用熱手巾在發上熨一熨後,攏在一起向後梳通。用左手把頭髮握住,用牙把發繩咬緊,一頭用右手纏在髮根紮緊辮繩。黑色的繩纏到約一寸長,以辮根為中心,把發分兩股擰成麻花形,長辮子由左向右轉,盤在辮根上。但辮根的黑繩務必露在外面,用一根橫簪子順辮根底下插過,壓住盤好的髮辮,辮根繩就起到梁的作用。這方法又簡單又便當,不到片刻的工夫,一個漢民老婆婆式的頭就梳成了。最後在辮根黑頭繩上插上老瓜瓢,讓所有盤在辮根上的發不致鬆散下來。再用網子一兜,繫緊,就完全成功了。李蓮英說,不要用螞蟻蛋纂,不方便,不如這種盤羊式的發舒服。老太后這時只有聽擺布的份了。這一切都是我在旁邊當助手親眼見到的。

  “老太后忙着換衣裳了,深藍色夏布的褂子,整大襟式,是下過水半新不舊的。老太后身體發胖,顯得有些緊繃的。淺藍的舊褲子,洗得有些褪色了。一對新的綁腿帶,新白細市布襪子,新黑布蒙幫的鞋,襪子和鞋都很合腳。全收拾完了,老太后問娟子:‘照我的吩咐準備好了(指帶的東西)?’娟子回稟:‘一切都照老祖宗的口諭辦的!’老太后說:‘娟子、榮子跟着我走。’我倆趕緊磕頭。這是天大的恩典,無限的光榮,在這生死關頭,能有老太后一句話,等於絕處逢生。我們倆全感激得滿臉是淚。娟子和我爬兩步抱住老太后的腿,嘴裡喊着:‘老祖宗!’老太后愣了片刻,突然喊:‘榮子,拿剪子來!’老太后坐在寢宮的椅子上,把左手伸在桌子角邊,背着臉顫聲說:‘把我手上的指甲剪掉!’這等於剪掉老太后的心頭肉——到現在,老太后才算真正下定決心出逃了。老太后幾年精心養長的指甲,尤其是左手無名指、小指指甲足有兩寸來長!這指甲是經我的手給剪掉的,我到死也忘不掉!

  “皇帝也換裝了,深藍色沒領子的長衫,大概是夏布的,一條黑褲子很肥大,圓頂的小草帽,活像個做買賣跑外的小夥計。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這都是被傳諭換好衣服伴駕出走的人(大公主沒在宮裡)。其餘像晉、瑜皇貴妃沒有被傳諭換衣服,當然是留在宮裡了。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鬼子進來,不知將落到什麼結果,所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委屈。但所有的人都如喪考妣,臉色青白。這時一個人由廊子裡跪着爬進寢宮門,爬到老太后的腳下,用頭叩着金磚地,說:‘奴才老朽無能了,不能伺候老祖宗外巡,先給老祖宗磕幾個響頭,祝老祖宗萬事如意。’聽說話的聲音,才知道是張福。屋子裡所有的人都隨着張福的聲音痛哭失聲了。老太后環顧四周,說:‘宮裡的事聽瑜、晉二皇貴妃的,張福、陳全福守護着樂壽堂。張福,聽清楚,遇到多困難的事,不許心眼窄,等着我回來!’張福雙手捧着臉答應了。這是對張福說的話,也是對大家說的話。庚子年老太后出逃前,在宮裡這是她說的最後的幾句話。就這樣領着人,向後走,繞過頤和軒,路經珍妃井,直奔貞順門。

  “貞順門裡黑壓壓一片人,是向老太后告別的,這都是後宮東路的太監、侍女,由瑜、晉二皇貴妃為首跪着在兩旁,她們只能送到貞順門裡,這是宮門最後一道門,妃子是不許出宮門一步的。老太后腳剛邁出了貞順門,瑜、晉二皇貴妃便抱頭大哭!”老宮女說完後長長地吁一口氣。接着說:

  “宮裡的事,好多是不能用常理來推測的,而且永遠也弄不明白。例如珍妃的死。老太后如果真的願意她死,一句口諭,讓太監拿根繩子,人不知鬼不覺的就可以了卻她的生命,對她死後還可以編些謊話,說她病死或畏罪自縊而死等等,何必敲鑼打鼓地非把她推到井裡去不可呢?難道是老太后恨她入骨,臨死前非要看她掙扎一會兒不可嗎?按照老太后平日為人的心理去推測,老太后是能幹出這種事來的,我在宮裡時不明白,出宮後,和太監及其他姐妹們談起,他們也都不能明白。這是一。

  “其二,究竟老太后出逃,事前有準備還是沒準備?這是個謎。

  “如果說她沒準備,她的衣服鞋襪都是預備好了的,事先在李蓮英那兒保存着。是李蓮英替她想出來的主意呢,還是她授意李蓮英干的呢?可又真真是倉皇出逃,說實在的,是極其狼狽。不敢打着老佛爺的旗號,不敢多帶東西,更不敢提皇家一個字兒,怕露了餡兒惹出麻煩來。要車沒車,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究竟往哪兒逃也沒個準譜兒,帶着一群人,聽天由命。分明是一點準備也沒有,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這輩子也弄不清楚的是這兩件事。年輕的時候,我自信眼尖心細,但我始終也沒有觀察出究竟來。”

  老宮女的談話,時斷時續,想起什麼就說什麼,北京俗話叫聊閒天。她在閒談中向我敘說了好多的事情,同時也把她的感受告訴了我,這是很難得的。她的話也給我以啟發。記得魯迅先生曾經說過,貓捉住耗子並不馬上把它吃掉,必須盡情地耍弄一番,欣賞它那死亡前的顫,這是有力者對無力者的嘲弄,也就是殘忍性。西太后對於珍妃大概也就屬於這一類吧!宮廷里的黑暗,老太后的狠毒,我有了更進一步的體會了。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

  “後宮裡一共有兩個後門:出了御花園面對着神武門在中軸線上的叫順貞門,順着宮牆再往東走還有個後門,就是貞順門。以這兩個門為界限,門裡屬宮苑,門外才屬護軍範圍。前邊已經說過,宮廷的規矩,妃嬪們是不許邁出宮門一步的,所以宮人們送老太后只能送到貞順門的門檻裡頭。——這幾乎是生離死別的送行,如果鬼子進宮,各人的下場那就只有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嗚咽流涕,泣不成聲,並不是光想着老太后的安危,而是擔心着自身的末日,所以也藉機會痛痛快快地哭兩聲。平日感情比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彼此相互囑託後事,摘頭花,捋手串,對贈遺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處的姐妹們各有七八份飾物,都是她們偷偷地塞給我們的,好像我倆一定能活,她們必定會死一樣。我這時心裡感到特別酸苦,回想小時候離家,不知宮裡什麼樣,只當串親戚,所以也不知道離別味。這是我有生第一次嘗到離別使人心酸的味道。——現在想起來也讓我流眼淚。這兒離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看到,我又有些發顫。

  “我淚眼模糊地出了貞順門。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擺着三輛車。兩輛轎車,一輛鐵網子的蒲籠車。其中一輛很整齊,像是宮裡的車,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帳子,都已經沒有了(我不認識老太后的車),另兩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雇來的趟子車。所謂趟子車是指拉貨拉人做買賣論趟數給錢的車,是由大車店裡雇來的。當時各大宅門裡都有自己特備的華貴的轎車,爭奇鬥富,皇宮裡當然也有特用的轎車。平日夏天裡,我們去頤和園常坐的車,叫大鞍車,非常講究。一律是紗帷子,四外透風,更有帷子在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飛(也許叫飛)。那是一尺多長的軟綢子,犄角用短棍支起來,像女孩子留着劉海頭髮一樣,圍在車的三面,約一尺上下長,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沒風的天氣,車走起來,四外短綢子飄動,也讓車裡坐的人感到有陣陣的涼風。在馬的上邊更有一丈多長一塊遮陰的帳子,跟車頂聯接起來,和車頂子平行與車轅子同寬,用漆好的帳竿子支起來,把竿的兩端臥在車轅上的銅臼里,車帘子四周鑲紗,中間一塊玻璃。坐在溫州草蓆的軟墊子上,紫膠車配上栗子色的走騾。車走起來,坐車的人像坐在穿堂門裡一樣,涼風陣陣吹在身上,車也漂亮,人也舒服。我們當侍女的平常都坐這樣講究的轎車。可今天老太后要出遠門,偏偏要從大車店僱車。雖然是洋鬼子打進城來了,正值兵荒馬亂的時節,但以老太后的尊嚴,發道口諭,讓預備幾輛轎車,還是不難辦到的。這其中必然另有門道。這些想法,也不過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難測,在生死關頭,絲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轎車根本沒車帳子,跨車轅的人就要整個挨日曬受雨淋了。車圍子、車帘子全是藍布做的,談不到通風的條件,裡面坐車的人會憋得難受的。蒲籠車也一樣,車尾用蘆席縫起來,活像雞婆婆的尾巴,在後面搭拉着。然而,我們把生命完全寄托在這三輛車上了。

  “邁出貞順門後,就自動地按次序排列起來,因為衣飾都變樣了,要仔細看才能辨認出誰是誰來。皇后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藍色的褲子,腳下一雙青布鞋,褲腿向前抿着,更顯得人高馬大。瑾小主一身淺灰色的褲褂,頭上蒙一條藍手巾,褲子的褲襠大些,向下嘟嚕着,顯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藍布裝束,頭上頂一條毛巾,由後看,分不出誰是誰來。最惹人注目的還是老太后手下的哼哈二將,李蓮英和崔玉貴。 “崔玉貴這兩天很少見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內宮的護衛,帶領着青年太監日夜巡邏後宮裡的幾條重要街道和門戶。這是個極重要的差事,等於老太后的貼身侍衛,不是特殊信任得到恩寵的人,不會交給這樣差事的,所以這時候的崔玉貴感到特別露臉。現在讓他跟車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讓他起着護衛的作用。他和李蓮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了二兩油,由後看他,只見他的後脖梗子來回地扭動。這是他內心得意的表現。他裝扮成跟車的腳夫一樣,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藍褲褂,腰裡結一根繩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辮子盤起來,用手巾由後往前一兜,腳底下一雙登山倒十納幫的掌子鞋。活脫脫的一個苦力,像真正是挺胸拔肚30多歲的一條車軸漢子!別人都擔驚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認為這是他賣命的時機到了,比起李蓮英來神氣多了。

  “李蓮英這些日子特別發蔫。義和拳失敗了,他原來是同情義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面急匆匆地來,向老太后稟告點消息,又匆匆地離去。老太后對別人報的消息不聽,只聽他的消息。他這兩天的臉越來越長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兩隻胡椒眼也不那麼靈活了,肉眼泡子像腫了似的向下垂着。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裡頭誰不知道紫禁城內有個李蓮英啊!他的長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偽裝一番。首先要把頭藏起來。他戴起一頂老農民式的大草帽子,寬寬的圓邊,把草帽的兩邊系上兩條帶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讓兩邊帽檐搭拉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穿一身舊衣服,活生生地是跟車伺候人的老蒼頭。平常的三品頂戴也沒用了。

  “擺在眼前的問題,很明顯的是車少人多。

  “站在老太后東邊的是皇上、大阿哥,還有一位年輕男子我不認識,後來才知道他是貝子溥倫。站在老太后下手的,是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們丫頭群里,有娟子和我,兩位格格合帶一個侍女,皇后帶一個侍女,加起來男的是三個,女的有十個,還不算太監。三輛車哪能坐這些人!兩輛轎車最多只能坐六個,剩下就要擠在蒲籠車裡了。現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后開始發話了:‘今天出門,誰也不許多嘴,路上遇到什麼事,只許由我說話。’說話的時候用眼睛盯着大阿哥。大阿哥這個人是不懂得深淺的,年紀最小,僅15歲,所以老太后特別注意囑咐他。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爺,軍機的領班。他的叔叔是瀾公爺,是當時的步軍統領,都是捧義和拳的,燒西什庫教堂子,打東交民巷全是他哥倆帶頭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沒受過委掘,就怕老太后,老太后真用鞭子狠狠抽過他,他是個渾小子。如果遇到意外,他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爺,露了餡兒,大家跟他一起倒霉,這也是老太后最擔心的事。最後老太后吩咐上車。皇帝一輛轎車,由溥倫跨轅。老太后一輛轎車。由小娟子陪着,外面溥(大阿哥)跨轅,把他放在老太后車上,也是因對他不放心的緣故。皇后、格格們只能都擠在蒲籠車裡了,黑壓壓的一車人,我沒有地方可坐,只好坐在車尾部餵騾子用的料笸籮上面。就這樣,大約在平日每天上朝的時間,老太后第一輛車,皇上第二輛車,蒲籠車第三輛,匆匆地出了神武門。

  “我要特別說明白,這是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早晨。這一年閏八月,節氣都要靠後,七月二十,也就相當平常月份的七月初。熱季雨季都還沒過,天上是陰沉沉的,東邊天上兩塊黑雲。

  “車出了神武門就拿不定主意往哪個方向走了。往西過了景山,又順景山西牆往北奔後門(地安門)。這我是認識的,過了地安門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突然,看見一個騎耗子皮色騾子的人到老太后車跟前,細看才知道是崔玉貴。大概是碰到軍機處的人,他認識,請示老太后召見他不?又看那個人下車請了個安,大高個兒,膀大腰肥。老太后大概讓那個人前邊遠遠地開路,所以他上車很快地就往前走了。聽說是奔德勝門。正巧在鼓樓遇到一輛轎車,崔玉貴認識,說是瀾公爺的,於是讓出來,給皇后小主坐。我們全是北京長大的,可誰也不知道北京城是什麼樣兒,現在又不走大街,專找僻靜的胡同走,泥水很多,我蜷伏在料笸籮上,彎腰屈背,那個罪是可想而知的了。不久,就沿着城牆根走。

  “到了德勝門臉,逃難的人群就非常多了,大篷車,小轎車,騾馱子,驢車,都是聽到洋人進城往鄉下逃的,大家嘈雜雜地擁擠在一起。照這個情況,傍晌午也出不了城。後來,還是路上遇到的那個大高個子給疏通好了,讓我們的車先過,我們才出了城。後來才知道,路上遇到的這個人是軍機趙舒翹,聽說這個人也是支持義和拳的,後來被老太后殺了,死得很慘,是把臉蒙上窗戶紙再噴上酒,悶死的。

  “出了德勝門情況就不同了。

  “我常聽說德勝門是九門裡最堅固最美好的門。城樓上的箭樓、女牆、馬道、藏兵洞,都是最拔尖的,過去征討時出兵打仗慈禧西逃時通過的德勝門

  都出德勝門,叫白了叫得勝門,為的是得勝。現在我們逃跑也出德勝門了。出了德勝門,就見到殘兵敗卒在到處找吃的,各商店全上着板,七八個人一堆,十幾個人一夥,砸門翻柜子,和饑民一樣。另外,還有很多頭上纏着紅布,敞胸赤背的義和拳,依舊是神氣十足,他們還好,各不相顧。人們有往城外逃的,也有往城裡擠的,亂鬨鬨的人群,把德勝門關廂弄得很嘈亂,再加上地下的泥水,摻雜着驢屎馬溺味,大陽一出來,熱氣一蒸,讓人很難忍受。我偷眼看看,皇后、格格們都閉緊嘴不言語。

  德勝門門洞“四輛車在路旁停了一會兒,大概是老太后想到前途的艱難,考慮到還有些緩口氣的時間,在想主意。——由早晨到現在已經大半天了,所有的人全都滴水沒入口。可誰也沒湊近老太后跟前,遠遠的李蓮英和崔玉貴在馬路兩旁的屋檐下一站,像兩個逃難的行人一樣,低眉用眼瞧着過往的人群。我們的車一點也不刺眼,活像牲口走累了在這兒歇歇腳一樣。就這樣平平安安地逃出城來了。

  “到這時候,我才真的明白老太后的心思了。

  “我坐在蒲籠車裡仔細地想:在宮裡改裝成老百姓,為的是混出城去,是很容易讓人明白的。雇這兩輛車為的是絲毫不沾皇家的氣息,這種設想就很不容易了。再弄一輛蒲籠車裝成下等拉貨的樣子,更是容易矇混人的耳目。最難得的是,宮裡的珍奇寶物有的是,老太后一星兒不帶,只包了些散碎銀子。一切都是怕露了皇家的身份。老太后心思的細密,考慮的周到,應變能力的機敏,捨棄珍寶的狠心,實在是讓普通人佩服。——這時我又有一種想法湧上心頭:老太后對這次出逃,究竟是有準備呢還是沒準備呢?我作為她的形影不離的貼身丫頭,絲毫也覺察不出來。我認為我捨死忘生地伺候她,可以算是她的近人了吧,但她的心事毫沒和我透露過。宮裡人在背後常說,老太后的心比海還深,真是一點也不假。

  “我正這樣胡思亂想,突然車動了,不是順着大道往北走,而是下了大道往西,我看看太陽在東南角上,才辨認出方向來。這樣長的時間,我們車上的人誰也不說話,這是上車前老太后的口諭。——誰亂說話把誰扔下車去!老太后的話像打雷一樣,誰也不敢不遵,只能默默地留心觀察着四外情況。

  “車很快地沒入莊稼地里。這時正是雨季,很少有人在地里幹活。三格格請示皇后,是不是大家挪動一下座位,鬆動一下身子,因大家的身體都坐僵了。地下有水有泥,車夫有時也要跨上車來,和皇后、格格們坐在一起,這真是天下最出奇的事。車慢慢地向西走,上了另一條大道。過了一段時間,看到了魏公村,這地方我認識,因為經常經過,我才知道是奔向頤和園。坐在車尾的料笸籮上,盤着腿,佝僂着腰,屁股硌得非常難忍,我咬着牙一聲不敢吭。大道上,敗兵更多了,一幫一群的往西走,有的拉着牲口,好在還沒有問我們。我嘗到了心驚膽戰、度日如年的滋味。

  “車進頤和園的東大門,沒有以前那些規矩了。這是我第一次由正門進來,是坐在大蒲籠車車尾料笸籮里進來的。車一直趕到仁壽殿的台階前才停住。我們當侍女的要伺候主子,忙着跳下車來。但當腳沾地以後,因為腿麻站不住,皇后的侍女就臥在台階下了,在平常是失儀,是大不敬,現在也顧不上這些了。從此,我深深警惕着,每當下車以前,要先活動活動腿腳。

  “接駕的是內務府的當值大臣恩銘,這個人常見老太后,我認識。他忙着兩隻手一抖把馬蹄袖甩下來了,搶步向前叩頭。至於說的什麼,我們當侍女的是聽不到的。太后領着後、妃、格格們一起到樂壽堂,老太后進寢宮休息一會兒,我敬了兩管水煙,她在臥榻上用水洗了洗臉,就閉上眼睛。我悄悄地退出來,趕緊找水喝,因為實在乾渴了。太后始終沒發話,誰也不敢散去,大家都在涼棚里休息,低着頭默默地沒有一個人言語。屋子非常寂靜。 “匆匆傳膳,大家不許分散,都在涼棚裡面站着吃。這時崔玉貴進來稟告,說端王爺來了,一會兒又稟告說慶王爺來了。老太后滿臉怒容,說知道了,底下沒說話。一會兒崔玉貴又來稟告說,肅王爺由德勝門騎馬趕來了。老太后精神一振,說傳他們進來。肅王的府原在東交民巷(庚子後搬到東四北九條),義和拳打東交民巷時,在宮裡聽傳說洋人把他家毀得亂七八糟,連肅王祖宗的影像和朝服補褂都拿去墊炮眼了。肅王到來一定會帶來洋人的消息,所以要趕緊傳見他們。在頤和園樂壽堂召見王公大臣還是第一次。

  “這也可以說御前‘叫起’罷,有太后也有皇上,只經過很短促的召見,說平常話,也就是喝碗熱茶的時間。老太后很自信地說:‘看情況洋人還不知道我們出來。如果知道的話,他們一定會趕來的,我們要快走。’當然端王、慶王、肅王他們是願意快走的。老太后這時斷然說‘不能這樣走,必須保證萬無一失,因為有皇上在!讓崔玉貴帶一個人走前站,李蓮英隨時探聽消息,皇上、我們走第二批,端王等走第三批,另外頤和園這兒還有兵,讓他們帶兵斷後,這樣才萬無一失。’老太后的話是金口玉言,這是怕大家一起走,太招風了,反而不安全。也顧慮到前面麻煩不大,只有後面追兵是最可怕的。

  “等到我們又上車的時候,歸還了瀾公爺的車,又多了兩輛轎車,一是給皇后預備的,也不是什麼貴族的豪華車,而是普通的二等轎車,另一輛是慶王給兩個女兒三格格、四格格預備的。這樣,皇后、小主一輛車,二位格格、元大奶奶一輛車,大蒲籠車就比較鬆動一些,我也不至於坐料笸籮上了。阿彌陀佛!

  “車慢騰騰地向北走,完全在青紗帳里鑽着走。時間已值午未時分,太陽毒辣辣的,天空有幾塊黑雲,有時把太陽遮住,有時又露出來,沒有一點風,地上的熱氣蒸上來。俗話說,‘陰天的太陽曬死狗’,狗都能夠被太陽曬死的,我們真真的和狗差不多了。人人的臉上都脹得紅紅的,背上流汗。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才到了一個地方叫溫泉的。我們說多少好話,央求一個大戶人家,請他們行方便,允許我們到他家借借廁所。這事當然由我去說,好不容易才答應了。老北京也不知從什麼年代興的,說女人借廁所會給本家帶來晦氣,必須進門喝口涼水,壓一壓邪氣,出門送一個紅包,散一散晦氣,我們沒有紅包,重重地給了二兩銀子,是我親手給的!女人出門,最困難的事,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更不敢吃涼東西,如果鬧肚子,那就現眼了。可這裡只有涼水,每人用瓢輪流着喝,已經算是很不錯的。幸虧村東頭有棵大槐樹,我們坐在車上能涼快會兒,也可以說是救命的樹蔭了。

  “老太后真有狠勁,始終一個‘苦’字不說。我把瓢涮一涮,給老太后舀一瓢涼水,老太后先漱了漱口,喝了半口涼水,這可能是老太后生平第一次喝涼水吧!是在溫泉一家灰磚門樓的院裡喝的。在普通人本不算什麼,可在老太后就算天大的事了。”

  老宮女已經絮絮地說了很長一段時間了。經常是面向着窗子,臉背着我,好像是自言自語默默地叨念着什麼。這時她忘掉了一切,完全沉浸在她過去的記憶中,灰色的眼睛凝視在窗外的洋槐樹上,臉上核桃似的皺紋更明顯了。她常常是痴呆呆的忘了說話。屋子裡越發顯得沉寂了。突然,她笑着說:“現在人死了不許寫殃榜了。如果許可的話,可以給我寫上,老太后西巡的路上,第一塊銀子是我替老太后花的,第一瓢涼水是我給老太后舀的。這也可以算是我最露臉的事了吧!”老宮女心很細,每到屋子過度安靜的時候,總想方設法用笑話調劑一下。舊社會,人死以後把這人的一生功勳榮譽寫在紙上,用紙糊在牌子上張貼在大門口,叫貼殃榜。這是老宮女的玩笑話。

  她頗有感慨地說:“人千算萬算也有算計不到的地方。老太后這次出走,什麼都不帶,只隨身帶了些散碎銀子,以為沿途一定會有賣東西的。有錢能買鬼推磨,這種想法到現在完全落空了。由海淀奔溫泉,由溫泉北上到居庸關的古道,原來是南來北往的要道。做買賣的,開客棧的,尤其是驛站,都應該有人支應,可現在跑得一干二盡。那些敗卒殘兵,有什麼搶什麼,一幫一幫的戴紅頭巾的義和拳也是有什麼拿什麼。殷實一點的人家都躲起來了,剩下不藏不躲的人也就窮得只剩一條命了,目前的光景是有勢力沒處用,有銀子沒處花。一兩銀子也換不出一口吃的來。我們可以說,一步一步走向苦難。

  “太陽已經到西南角上了。莊稼地里的玉米葉子都曬蔫了,一絲風也沒有,只能用手當扇子扇,汗濕透了衣衫,從來也沒穿過這種粗布衣服,現在披在身上感到像牛皮一樣,渾身到處刺癢,脖子底下、兩腋周圍有一種水泡似的小圓顆粒,長了痱子了,不搔就奇癢,一搔就痛。我們開始嘗到了另一種痛苦。走到了一個鎮甸,已經是人困馬乏,車夫說不能走了,該餵牲口了,人也該吃點東西。可哪裡能有吃的呢,而且人又這樣多,幸虧車夫認識這裡的一個熟人留守在大車店裡,我們說盡了好話,請他給想辦法。首先提出,可以多給他們點銀子。他也沒辦法,現成的米麵是絕對找不到了。最後說地里有豇豆角,可以煮熟了吃。窮人在秋雨連綿、青黃不接的時候常吃這些東西。大概議妥,我們包他一片地的青棵,把豇豆和青老玉米混合摘采煮熟,我們每人分一個煮玉米、半碗豇豆粒。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出逃後的第一次午餐,就是這樣度過的。老太后根本沒吃。煮老玉米湯可成了寶貝了,你一碗我一碗地分搶着喝,皇上也喝了一碗,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還要往回說,我們都是五穀不分的人,什麼是老玉米,什麼是高梁,根本不認識,更不用說是怎麼長的了。這是第一次吃這類東西。豇豆角有筷子那樣長,一串串的粒包在外莢里,鼓脹脹的。已經不是飯來張口的時候了。我們四個丫頭親自動手把豇豆從割斷的秧上摘下來,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剝去,扔在鍋里煮上。正是雨水多的季節,乾柴是沒有的,當時用的是烏煤面子,用水合了往灶里填,我們什麼都不懂,填上煤以後,不起火苗光冒黑煙,旁邊有木頭箱子說是風匣,我和小娟子輪流拉動風匣吹火。這是個動力氣的活兒,拉二十幾下就腰酸臂痛渾身流汗了。小娟子和我把燒熱的水舀出點來,奉敬給老太后,讓老太后洗洗臉,老太后十分感嘆:‘還是榮子和娟子能伺候我。’我們對着眼前的情況,累得精疲力竭,不禁在老太后面前掉淚了。我倆眼圈紅紅的,離開老太后的上房,小娟子對我說,現在洋人可能進宮了,宮裡的姐妹們不知如何呢?也許上吊,也許跳井,我們不禁用手摸摸臨別時送給我倆的飾物,哭着走回了伙房。小娟子說,她預感到她們是死了。

  “到伙房一看,屋子進不去人,又是煙氣又是水氣,風匣還不停地響着,仿佛看見一個人在一仰一合地拉着風匣,細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貴。在宮裡我們同崔是不交談的,在這個場合下,我們是同生共死的患難之交了。崔玉貴很嚴肅地對我倆說:‘看情況目前的地方供獻不會有,買東西也實在難,大家免不了受困!咱們是老人家的近人,無論如何不能讓老人家挨餓!’這時為避免走露風聲,我們把老太后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聲來了說:‘那就割我們倆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崔玉貴說:‘姑娘,不是要割誰的肉,要想辦法。眼前咱們包人家半畝地的青棵,還要剩下一點,多半都被兵搶光了。咱們應該把青玉米剝出來,把豇豆角捋下來,把青玉米秸砍下來,捆成捆帶在車上,人和牲口都需要。現在咱們沒指望了,俗話說,須將有日思無日,莫到無時羨有時。目前咱們大家動手罷,免得將來餓死在半路上。’

  “崔玉貴的話真真提醒了我們,我和娟子和另兩名侍女,開始把割下來的豇豆角捋下來,盛在車夫的布袋裡,把剩下來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籮里,把青玉米秸捆成兩捆帶在車尾。我親眼看到饑民們什麼都搶,我們剝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們就是嘴啃着吃,白漿順嘴角流下來。在大車店裡不時有散兵進來,沒有東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涼水,邊走邊喝,順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麼是王法?這裡已經沒有這個名詞了。這樣的世界使我們心驚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貴。崔玉貴大聲對我說:‘榮姑娘,不要怕,只當我們已經死了,現在活幾天是賺的。要記住,事到臨頭須放膽,死全不怕,就沒什麼可怕的了。’這話是對我說的,也是對大家說的。對我來說,像吃了定心丸一樣。我牢牢地記住,‘事到臨頭須放膽’,我一輩子也忘不掉他這句話。我清楚地記得,那時他是一腳踩着門檻子上,斜着臉對我說的,到現在已經幾十年了,他的話還響在我的耳朵里。我經過多少次災難,一到極困難的時候,就想起他的這句話來!”

  老宮女又如醉如痴的陷入沉思之中了。她像老僧入定一樣,身體微微地前後擺動,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不說話,我只有用沉默來表示對她的同情。

  “車又向前走了,路上的人漸漸疏稀起來。“為了趕緊做點吃的,我們又重新忙碌起來了。真是應了崔玉貴的話,只好又從中午剩的豇頭角、剩玉米身上打算盤。這種苦日子,我們從來沒有經過。但是不干又沒吃的,肚子餓,逼着我們非干不可。疲倦極了,腿已經邁不動步,還要咬着牙去做。現在懂得什麼是苦了。人多起來,新添了坐轎車的人和車把式。我找到崔玉貴,讓他動員車把式幫忙煮玉米。沒有鍋,就把堂屋的那個鍋拔下來。沒有灶。就在院子角上檢舊磚新碼一個灶。沒有柴,就把院裡的大麥秸垛拆了,找不濕的麥秸當柴燒。這樣也不行,鍋小人多,怎麼辦?有經驗的車夫告訴我們,玉米可以燒熟了吃,於是把大麥秸多揪幾堆,用火和灰把玉米埋裡面,燒成糊的。等玉米煮熟後,用鍋再煮豇豆粒。這樣,分幾鍋煮,總算把玉米煮成半生不熟的了,對付着能吃。我把燒好的玉米掰兩個尖,用兩個碗盛點豇豆粒,奉獻給老太后和皇上。已是半夜時分了,老太后還倚牆沒睡,我和娟子給老太后剝玉米粒,用頭上的簪子穿豇豆粒吃。皇上還坐在地下。我倆又端來兩碗豇頭湯,敬給老太后和皇上。然後伺候老太后睡覺。先把腿帶解開,松一松再紮上,怕腿帶上有蟲子。把頭髮用手給老太后攏一攏。炕上不是原有個破簸箕嗎,把它扣過來,墊上一塊手巾作枕頭,讓老太后躺好。把撿來的芭蕉扇,給老太后蓋在臉上。剩下光着的兩隻手我們倆用兩塊手絹給包上。渾身上下,沒有露肉的地方,不怕蟲子叮了,看樣子,老太后忍受着悶熱,閉目養神,能眯糊一小會兒。皇上已經坐在車墊子上,用帽子遮住臉,兩腳伸直,在牆角上強忍着休息了。我倆輕輕地退出來,到窗外撿一頂破草帽,給老太后把迎頭的窗戶堵上,免得有風。這才吃我們所謂的晚餐。皇帝和太后在一起,母子同居一室,還是第一次吧。

  “正房東屋老太后和皇上已經靜悄悄沒有響動了,西屋的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也都沒有聲息了。這都是有教養的人,在這種場合,是誰也不會叫苦的。中間堂屋是我們四個侍女。聽聽各屋都沒有動靜,我們鋪下口袋,就在地上囫圇着睡下了。各王公大臣們連同大阿哥和溥倫躲在轎車裡去休息,李蓮英、崔玉貴等在蒲籠車裡,車夫們都集聚在西面的矮廈子下。夏天的天空灰沉沉的,下弦月已經落到西南角下。這個鎮甸很安謐,因為都是回民,有專一的信仰,信奉其他道門的事是很少的,所以騷動也不大。從我們到來,這地方的男人、婦女、孩子看熱鬧的人極少,跟我們閒談時,追根問底的人根本沒有,可見這村子的人很懂規矩。側耳聽到雞叫了,在宮裡是聽不到的。一天沒有好好地洗臉和擦身上,安靜下來後,才覺得渾身長滿了痱子,用手一摸都是小粒粒。手放在肉上,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膚,痱子出尖怪扎手的。回想崔玉貴的話,‘只當我已經死了’,心也就安穩下來。

  “合眼眯糊一小會兒,天就亮了。我趕緊爬起來伺候老太后,生怕老太后病倒就麻煩了。還好,老太后和皇上全都很好,我們才放下心來,堵心的事又發生了,夜裡不知什麼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錯,趕忙托人到街里用銀子買個舊的。這已經是天大亮了,不知是什麼風聲漏了出去,街里的大戶人家知道這批住的人是太后和皇上,送來了幾屜刀切饅首。不是一般的圓饅頭,是四方的,用板刀切成塊的饅首。還有骰子似的、小方塊的鹹菜,兩桶小米粥。這真是雪裡送炭。他們不敢說是貢獻給老太后和皇上,因為知道宮裡頭禮儀森嚴,只說是給下人們的。另外,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獻三頂騾馱轎。

  “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這些新鮮事兒。這都是我沒經過和沒見過的。所謂騾馱轎並不是駱駝拉着的轎車,與駱駝一點關係也沒有。說確實一點兒,是騾子背上馱着的一種轎。只是不用人抬,是由兩匹騾子一前一後、在兩個騾子中間的背上搭成一種轎。前面的騾子等於轅騾,是管掌握方向、擇選道路的,後面的一個叫跟騾,緊跟轅騾後面,不許脫節、保持穩定的。這兩個騾子都是老搭檔,馴練有素的。平常沒有馴練的騾子是不行的。這種馱轎,沒有畜拉轎車那種顛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轎走的速度快,能上坡下坡走窄路,最巧妙的是,當頭騾拐彎的時候,轎下面有個圓盤,能隨着旋轉,叫轉盤,使馱轎保持平穩。騾馱轎在西北地方是大戶人家的主要交通工具。西貫市街里的大戶人家一氣奉獻給三乘騾轎,是很可觀的了:這要有六匹騾子,三個腳夫,當這兵馬荒亂的年景,總算是很豪氣的了。

  慈禧西逃時受過“恩寵”的百姓

  “我還要順蔓說下去,據說西貫市的這個大戶姓李,是個開鏢局子的,習武出身,很有點俠義味,在這一帶很有點名氣。最值得佩服的,他派了個嚮導,姓楊,40上下歲,極精明。我認識這姓楊的,因為後來他一直送我們到張家口北,路途時間長了,所以有所了解。據說鏢車一到城鎮時,要大聲呼喊,叫亮字號,行話叫喊趟子,喊的人叫趟子手,姓楊的就是個趟子手。這些事都是沿途增長的新知識。

  “騾馱轎很高,在轎尾帶有個腳踏凳,我們把腳踏凳拿下來,攙扶着老太后登着凳上了轎。老太后第一乘,皇上第二乘,皇后第三乘。就這樣離開了西貫市。又重新雇了輛轎車,給我們侍女坐。從此告別了蒲籠車,因為它走得慢,趕不上轎車的速度,所以不要它了。

  “要記住,這是老太后第一件最寬心的事,自離開宮以後,居然有人給奉獻東西了,怎能不讓她老人家欣慰呢!

  “我們當侍女的也總算熬過了苦難的第一夜。

  “我說得太粗糙了,但大致是這個樣子!”

  古書上說“窮猿奔林,豈暇擇木”。慈禧的夜宿西貫市,大有點這種意思吧!

. (註:1986年6月7日《北京晚報》載有祖籍西貫市村李佩倫先生的《騾馱轎·西貫市》一文,稱:慈禧逃出北京,第一站是在西貫市村落腳。……西貫市是以李姓為大族的回民村,因它位於出西直門經海淀、溫泉,北上居庸關的道上,是南來北往要衝之一,故村里為官、經商、習武者極多。光裕行本為李家開的鏢局,有東、西光裕兩個字號,慈禧倉皇逃到西貫,正值光裕東家李子恆在家,便把家裡的騾馱轎獻出。同村人楊巨川作嚮導,護駕西行。慈禧還朝不忘舊事,封楊巨川為引路侯,授李子恆為新疆伊犁縣令。此文可作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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