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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豪與悲情:一個老工人的述說
送交者: lesson 2010年12月04日14:27:28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自豪與悲情:一個老工人的述說
自豪與悲情:一個老工人的述說


來源:中國工人網  作者:蔣子龍


當年“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時候,我是被“監督勞動”的對象,若說曾當過工人,那就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今天我自稱“老工人”,恐怕就沒人跟我爭了,也不會再懷疑我別有用心。如今我就以一個老工人的身份,實實在在地回想一下作為工人的經歷。我珍惜那段歲月,萬千感慨於命運曾被重重地塗抹上工人色彩。

 

 

“天重”的老式蒸汽火車


1958:工人真正地“以廠為家”


我由“天津鑄鍛中心技術學校”派到太原重型機器廠實習,被分配在水壓機車間熱處理工段,由一位名叫郁良的技術員負責對我“傳、教、帶”。工友們私下裡說,他父親是北京一個有名的人物,前兩年“出事”,牽累他被發配到此“勞動鍛煉”。時間長了我發現,郁技術員並不是硬着頭皮為了“鍛煉”才下車間幹活的,而是真心喜歡車間的工作。那時候車間既是工作的地方,也是課堂,還是家。後來有人把“以廠為家”視為說大話、喊口號,那是沒經歷過上世紀50年代那個特殊時期。

我第一次趕上搶修24米熱處理爐,大長見識,也學了本事。天車在吊裝一根大軸時把爐內壁撞壞了一大塊,連同幾個燒嘴都毀掉了。工長下令立刻關閉所有燒嘴,打開爐門,將所有處理件都吊出來。按常規檢修程序,要等爐溫降到人能夠進得去時再修理,可那批正在保溫等待處理的鍛件就得報廢,當班的崔師傅指揮工人準備好檢修工具和器材,到庫房搬來幾條厚麻袋,用刀子裁開,放到水龍頭下澆透。等掌管溫度表的郁良報出爐內溫度已降到270攝氏度時,崔師傅將濕淋淋的麻袋片往腦袋上一披,就鑽進了爐膛。外面有人掐着表,到20多分鐘時第二個工人披着新的濕麻袋進去,把崔師傅換出來……就這樣一個一個地輪換着。我也想進去試試,被崔師傅一把扒拉開了——人家不信任我,到裡邊幹不了活若再出點事,豈不添亂。我只知道100攝氏度的開水澆到身上會燙壞皮膚,當時頂着270攝氏度的高溫是怎麼熬過來的?我仔細觀察每個人的臉,因為他們在爐膛里只露着臉,除去有點紅,還有點幹了一件漂亮活之後的興奮,誰也沒有被烤傷。許多年之後我當了工段長、車間主任,不止一次地用此法搶修過熱處理爐或大型加熱爐。

 

1960:羨慕當工人,不羨慕當幹部


我實習結束回到天津,直接進入天津鑄鍛中心廠(後更名為“天津重型機器廠”),這是蘇聯幫助援建的“156項工程”之一。至今我還記得剛進廠時的震驚——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工業迷宮,如果單用兩條腿,跑三天也轉不過來。工廠里布滿鐵道,一個工廠竟然趁三列火車——無論是往廠里進原料,還是向外運產品,沒有火車就拉不動。當天車鉗着通紅的大鋼錠,在水壓機的重錘下像揉麵團一樣翻過來掉過去地鍛造時,車間裡一片通紅,儘管身上穿着帆布工作服,還是會被烤得生疼……相信無論什麼人,在這種大機器的氣勢面前都會被震懾住。我被分配到水壓機車間,當一名正式的熱處理工人。

有一同學,其父在人事局當幹部,不知通過什麼手續,讓他當了廠里辦公室的幹部。當時同學們竟沒有一個眼饞的,反而不理解為什麼他放着工人不當要去當幹部。在那個年代絕沒有現在的“公務員熱”,反而認為當幹部無論政治待遇和物質利益都不如工人。比如我們頭一年定為一級工。月工資35塊4毛5,那位當辦事員的同學卻只拿32塊。別小看這3塊多,那個時候省一點就是一周的伙食費。

我所在的水壓機車間,當時還只有三個工段:水壓機、熱處理和鍛造工段。職工不足千人,但工人隊伍的構成卻很複雜:有從外地或本地同類國營大廠調來的技術骨幹,有從中等專業技術學校和技工學校分配來的學生,有從其他性質相近的工廠合併過來的人員,甚至還有“公私合營”時合進來的資本家、小業主等。原來像“天重”這種嶄新的一流國營大廠,竟有這樣無可比擬的包容性:不管以前是什麼成分,能進這個廠就是人人羨慕的“工人”了。車間裡唯一的八級工王義禮,以前就是個資本家,一把大錘起家,把一個鐵匠鋪干成一個鍛件廠。他50多歲,隨和腰,那是常年彎腰打鐵造成的職業性駝背;為人極和善,但往鍛錘前一站,登時威風八面。他在技術上已臻化境,沒有他干不出來的活,是車間裡神仙一把抓式的人物,格外受人尊敬。那時人們尊重技術,車間裡無論年輕的年長的,遇到難活都去請教王師傅,甚至圍繞着他在車間裡形成一種學技術的風氣——誰的手藝好,活幹得漂亮,誰就被高看一眼。車間或廠里有好事,諸如過年過節發電影票、到外廠搞技術協作或學習新工藝等,也都會想着你。


當時能進入“天重”這樣的大企業,工人自有一種自豪感和責任感。只要技術上出類拔萃,就大有前途。我也喜歡技術,按我的潛質,周圍的老工人們也都說我將來可以成為大工匠。可正當幹得歡的時候,海軍在天津招考一批測繪員,我報名參加考試,後被錄用,就此暫時告別了心愛的車間。

 


“文革”中的堅守:中國的產業工人實在太好了


這年春天,我從部隊又回到原來的工廠,興沖沖地去老車間報到,車間卻把我推到廠長辦公室。我因出身不好而在部隊不能“提干”,自知當幹部沒有前途,要求留在車間當工人。車間領導告訴我是馮廠長下令要我給他當秘書,廠長的話當時就是“最高指示”,沒人敢違背。又是文學害我,同時也驚異於工廠或馮廠長的消息靈通,這一切可能都是因為我在當兵期間發表了點小文章。給廠長當秘書的經歷,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人生軌跡和文學創作。

一年多以後,社會上開始狼煙滾滾,“文革”初,上邊下達的“要保護像“天重”這樣的重點大企業的機器設備以及正常生產秩序不得受到破壞”的指示失效了,馮廠長調走,我被以“保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黑筆桿子”的罪名,被打回車間“監督勞動”。既然是被“監督”,就不能回原工種,重新分派到一噸蒸汽錘生產組當了鍛工。這是車間裡勞動強度最高的工種,我卻感到釋然。因為我喜歡當工人,不過是到外邊轉了一圈又回來了。車間裡除去少數造反極端分子,大都不拿我當“牛鬼蛇神”看待,直接負責監督我的一噸錘生產組長陳延里為人厚道,技術上有一套,思想傾向上卻討厭造反派。他在生產上管得很嚴,一噸錘三班倒,每班8小時,中間只有半小時吃飯時間。一次上夜班,鍛造汽車上的“羊角”,開錘的人打盹,鍛件還沒有放正,錘頭就砸下來了,鉗子把一掃,攔腰把我打了一溜跟頭……我腦袋嗡的一聲,以為就這麼完了。誰知很快又有了意識,躺了一會兒就爬了起來,發覺只是皮肉受了點輕傷。

“十年浩劫”的中間五年,是“文革”的高潮,全社會的大串聯、武鬥成風,批鬥不解氣演變成打砸搶……不分晝夜,一會兒放鞭炮,一會兒敲鑼打鼓,烏煙瘴氣,人心惶惶。“天重”的一萬多名職工也分成了兩大造反派別,但沒有發生過一次武鬥,也沒有造成大面積或長期的停產。我總結就是兩條原因:

一是中國的產業工人太好了,是他們心裡那種最樸素的觀念維持着中國的大局,沒有在“文革”中讓經濟崩潰。“當工人的本分就是幹活”,“拿一天工資就得干一天活”,不管外邊多亂,不管上邊是“走資派”還是“造反派”在領導,只要有任務派下來,工人就會堅持上班生產,以我所在的車間論,極端造反分子的主要興趣在“抓革命”上,成天批鬥這個打倒那個,殺七十宰八十,指手畫腳,過足了掌握大權的癮,自然不願意被“促生產”這種又麻煩又受累的事纏住,實際上“造反”造出名堂的人,也多不是肯踏實地幹活的人,即便他們想抓生產也抓不起來,只能將生產實權交給那些能幹活的人。而車間的生產骨幹,心裡瞧不起平時幹活不行的人。

第二個原因是當時的一批老幹部太好了。那時的老幹部由兩種人組成:一種是上世紀50年代由工人提拔起來的,還有一種是參加過革命戰爭,轉業後進工廠的老同志。他們有信仰,有定力,不管受多大委屈,當生產出了問題,而造反派又玩不轉把責任推給他們時,即便剛走下批鬥台,他們也能下去把生產再捋順了。工人對懂行的領導從來是尊重和同情的。

“文革”結束後,十年“監督勞動”使我對車間的每個生產環節都非常熟悉了。從普通工人一步步地干到工段長。

 

“文革”後 下崗丟失的不僅僅是一份職業


1978年.我恢復“幹部”身份,被任命為車間副主任,這時候我反而覺得車間的工人群體有些變了,許多地方不對勁兒了。或有訂單沒圖紙,或有圖紙沒材料,等你把什麼都準備齊了,設備又不聽使喚了——因為“文革”期間沒有按規矩維修保養,機器渾身是病。

人也一樣,“文革”期間大家神經緊張,還能頂着一口氣堅持,現在精神一鬆懈,心氣反倒散了,十年積存的各種問題全都暴露出來……再加上“文革”後期分配來一批新工人,完全是憑混年頭混出的師,成了正式工人,技術上頂不起來,品行上又欠缺做工人的基本素質,各班組長們不待見這些“吃造反飯長大,有着造反精神”的新工人,給誰誰都不要。更重要的是有些制度在“文革”中遭到破壞,與現實脫節:管理不為生產服務,厂部不給車間作勁,下邊問題很多,上邊卻總是拖延湊合……我覺得自己天天像在“救火”,生產上三天兩頭出故障,常常要晝夜連軸轉,最長的時候連續一周都回不了家,身心俱疲,還不如被“監督”着當個工人痛快。

有句老話叫“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像“天重”這樣高水準的國家大型骨幹企業,在“文革”後缺了一課——就像部隊打完一場惡仗之後,總要休整一個時期,工廠也一樣,至少要恢復正常的工廠理念、生產理念、技術理念、乃至樹立起工人對國家對企業的信仰和信心:有一年到上海參加“世界華文研討會”,聽到時任上海市長朱鎔基的一段話:“散會後你們去機場要早點出發,路不好走,現在企業正需要輸血,我們還沒有力量修路……”當時對我的觸動很大,我不免想到“天重”,想到那些同事……

“積重難返”尚未“返”,就匆匆“轉型”,“改制”。到底該怎樣“轉”,怎樣“改”,沒有調查,沒有論證,更沒有徵求一下人們的意見,看見別人怎麼幹就跟着學……但世界上最容易學的就是“變壞”,工廠里只有招待所最紅火,天天迎來送往,酒氣熏天。當時社會上流行一種時髦理論為這種風氣撐腰:不吃吃喝喝、請客送禮,怎能拉到生意?

企業不行了就頻繁換頭頭,頭頭換了一茬又一茬,卻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腐敗開始滋生,讓工人們真正感到了危機,感到看不見希望。最讓他們犯愁的還不是沒活干,領不到工資,而是精神上被冷落、被蔑視,沒有人告訴他們未來的出路在哪裡。工廠變得很少正式開會,工人們能聽到的都是些傳言和小道消息,一會兒一個主意……曾經的“國家領導階級”、“工廠的主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工人已經成了工廠的負擔,群眾成了領導的包袱。許多產業工人怎麼也想不明白,不懂工業的農民搞起了次等的工廠,重複生產一些粗製濫造的產品,卻能掙大錢;而城裡的正規工廠被荒棄,一些高、精、尖的機器設備閒置,等着鏽蝕損壞。

後來市里下令,以主持常務工作為由,“強行”將我調入作家協會——雖然市委宣傳部的領導徵求我意見時被我拒絕過,當時主管“天重”的老領導張華國,立刻下令將我的人事關係全部由工廠轉走。後來他對我說:我知道你留戀工廠,尤其對“天重”有份特殊的感情,但此時不走,將來你會後悔的。

我確是留戀“天重”,不知為什麼呆在工廠里我心中就踏實。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天重”保護了我,“文革”中武鬥最厲害時,來自內蒙的三個穿軍裝的造反派要“揭開天津市文藝界階級鬥爭的蓋子”,想把我揪到內蒙去批鬥。但他們在市里折騰了一個多星期,卻始終不敢進“天重”的大門——“天重”的造反派可以編成一個步兵師,還不等對方“砸爛”我的狗頭,他們自己的人頭就可能先被拍扁了,我被“監督勞動”,實際上是對我最好的保護。工人在關鍵時候還是重義氣的:“我們的黑筆桿子,要砸爛也由我們自己砸,用不着你們來多管閒事。”

我調走後又過了兩三年,“天重”開始有大批工人下崗。好端端的一個大企業被大卸八塊,變賣的變賣,破產的破產。為什麼說它是“好端端的”?如果不好,就不會有那麼多私人老闆,有些還是農民企業家,像餓虎撲食一般將這塊膘肥肉厚的地方全買走了,而且一到他們手裡就發了大財。

人們都習慣性地認為,城市裡的農民工處於社會的最底層,我的一些老同事卻覺得自己還不如農民工。過去當工人是有尊嚴的,現在變得還沒有打工的有尊嚴,總覺得這輩子算白混了,很失敗,心裡老是酸不溜秋的不得勁。

對產業工人來說,生活中最為重要的就是自己從事的工作。工作是心靈的營養,難以計數的國營企業工人下崗後,心靈備受煎熬。以前他們總以為自己是在為國家勞動,現在忽然國家和工人之間冒出一個老闆,一切都由老闆說了算,於是便有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在工人的心裡,國家形象的毀壞,所付出的代價是無法估量的,不知還要影響多少代人。(據《同舟共進》)

【本文來自】:求是論壇(http://bbs.qstheory.cn/) 【詳細出處參考】:http://bbs.qstheory.cn/bbs/thread-40868-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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