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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伐林: 省委老書記回憶錄透露什麼信息?
送交者: 高伐林 2011年06月12日16:29:54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毛澤東在有些情況下表現得“老虎屁股摸不得”,像對梁漱溟、對彭德懷,有些情況下卻是“宰相肚裡能撐船”,很有納諫“雅量”,像對江渭清。其間的區別,要看毛澤東當時的處境、心情,更要看是誰進諫、進諫什麼,為什麼進諫,用什麼方式進諫


◆高伐林


  近年來讀書,有些零碎感觸。不如寫出來,自己留個記錄,也說不定對別人有點用。
  就從隨手抄起的一本書開始:《七十年征程──江渭清回憶錄》(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今天的讀者,知道江渭清是誰嗎?我很懷疑。



  江渭清1954年到1967年,擔任江蘇省委第一書記、華東局書記、南京軍區政委,“文革”後期復出,任江西省委第一書記、省革委會主任。他是中共八屆、十屆中央候補委員,中共十一屆中央委員,十二大、十三大時,年齡大了,當了中顧委委員;2000年去世,享年90歲。
  一般讀者可能並不是太留意:最近十多年來,中共高官、將帥的回憶錄和傳記,在中國大陸真是出版了不少。其中職位高、影響大的,或者與某個重大歷史事件有關的,人們可能有所耳聞,像徐向前回憶錄、吳德回憶錄之類;而像江渭清這樣級別官員的回憶錄,一般讀者可能就興趣不大了,這本書,印了5130冊,有零有整,我推測,5000冊給新華書店,130冊,可能是作者自己和家屬要的?
  中共退休高官寫這類書,一般都有龐大的班子。江渭清自己在後記中,提到省里四套班子“十分關心”,感謝了省委辦公廳、省委黨史辦、省檔案館、南京市委黨史辦的“多方面幫助和支持”,至於“參與和協助史料搜集、整理工作的”,光他提到名字的就有14個人,還有專人對全書文字做統一加工潤飾,審核全稿內容和有關史實,此外,他還感謝了出版社“投入了精幹的編審力量”,想必那又是一撥人馬。
  當局出版這類書,正如前軍委副主席張震在《江渭清回憶錄》所寫的序中所說,都是“教材”:“要用歷史教育青年,教育人民”,這本回憶錄,“對於幫助人們特別是青少年了解黨的歷史,了解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光輝革命歷程,繼承和發揚我們黨的優良傳統,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一定會大有裨益”。
  話說到這個份上,書的內容當然一切要圍繞這一目的“隱惡揚善”,有所選擇,有所掩蓋。不過,其中畢竟還是透露出若干史實,還是有其價值——看得出來,在作者八十有六的高齡出版這本書,且不說他本人想儘可能多留一點信史,而且敘述往事,不可能不透露一些可供研究的信息。正如著名歷史學家、南京大學教授高華的評價:江渭清“如今細細檢索當年舊事,雖在不少涉及敏感的地方多有避諱,但總體上仍不失客觀和真實,其回憶錄稱得上是一部頗為珍貴的中共地方政治生態學的實錄。它展現了地方與中央各種複雜的、起承轉合的關係,不僅是可供研究的樣本,亦是一部毛時代地方官員的‘心靈史’”。(高華《北京政爭與地方:釋讀〈江渭清回憶錄〉》,《二十一世紀》1998年4月號)

富省的中等縣也餓死三萬五千人

  關於中國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大饑荒,究竟嚴重到什麼程度,餓死多少人?由於官方始終諱莫如深,坊間一直爭論不休。左派人士說:當年是有饑荒,但說餓死了多少萬人,卻是海內外反共反華勢力的惡毒誣衊;甚至有人說,整個這件事就是子虛烏有、憑空捏造的謊言。
  那個時期主掌江蘇這個中國最富裕省份的江渭清,卻在書中透露:

  (從上到下層層“反右傾”)由於高估產、高徵購,從1959年秋冬開始,各地農村就出現了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浮腫病、大量人口外流和非正常死亡現象。……我和省委其他負責同志曾分頭下去調查,發現一些地區人口大量非正常死亡。以情況最嚴重的寶應縣為例。從1959年冬到1960年4月,該縣先後死亡35391人,占農村人口總數的6.2%。在這些死亡人口中,除一部分屬於正常死亡,絕大多數是因為缺糧而餓死的。解放後多年沒有出現的棄嬰現象也出現了,而且為數不少。寶應城內拾到的棄嬰就有927名,其中死嬰153名。
  寶應的自然條件在全省屬於中等,1959年基本上未發生大的自然災害。為什麼會發生如此嚴重的問題呢?1960年春,省委和國家糧食部門分別派工作組去該縣作了調查。根據調查材料,我在5月初揚州地委召開的一次會議上,曾作了題為《興(化)高(郵)寶(應)問題的病症何在》的講話,指出:寶應出現如此嚴重問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虛報產量,徵購過頭。當發生人口大批死亡、生病、外流的時候,領導上仍然熟視無睹,還在幹部中大反“刮低產風”,在群眾中大反“瞞產私分”,把群眾的口糧、種子都徵購一空。(《七十年征程──江渭清回憶錄》448-449頁,以下除另註明外,均引自該書,只注頁碼

  順便說一句,這一嚴重情況,在江渭清的搭擋、江蘇省委常務副書記劉順元傳記中也得到驗證:“(1959年)有人路過高淳,發現戴孝的人似乎比往年多。他(劉)派人前去調查,結果發現高淳全縣有5000多人患了浮腫病,屬非正常死亡的有1519人。(《劉順元傳》,丁群著,江蘇人民出版社,312頁)

將“槍口”抬高“一厘米”

  《江渭清回憶錄》這本書,15年前就出版,但我是前年才在旅居加州的許家屯老人家看到,向他借來,有空翻翻,今年剛讀完。我讀它的主要動機,其實是為了從側面和更廣的背景了解對我口述自己歷史的許家屯。在江渭清擔任江蘇省委第一書記時,許家屯是省委書記(相當於副書記),共事多年。
  書中提到許家屯的地方並不太多。這本書出版的時候,許家屯已經出走美國六年,黨籍也早已被開除,在中國大陸官方眼中,許肯定被列入“壞人”之列。《江渭清回憶錄》有一處有一百來字,是講到“文革”這一段時說:

  這時,許家屯還沒有同“造反派”結合在一起,所以還能與省委一般人保持一致。他揭發這個揭發那個,是後來的事。他叫人上街抄大字報,然後編排拔高,變成他的“揭發材料”,光揭發我的“材料”就有30萬字,以此表示他站在“革命路線”的實際行動,這都是後話了。(537頁)

  許家屯對我講述往事時,對江渭清有多處回憶,他的基本態度,是高度肯定。其中講到一件事,讓我留下比較深的印象。

  1959年廬山會議之後。安徽、江蘇兩省的省委書記、上海市委書記,還有華東局有關負責人坐船順長江而下,回到各自坐鎮的地方。本來以為八屆八中全會將糾正“左”傾的中央委員們,卻在廬山上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高層權鬥,帶着批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大張旗鼓地反右傾的旨意回來了,廬山會議精神將如何傳達?
  許家屯說,從廬山下來,離得最近,最先回到自己省里的,是安徽省委書記曾希聖。他的做法,是先傳達彭德懷寫給毛澤東寫的萬言書,讓省委委員和幹部討論;然後,再傳達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人在廬山會議上的發言和中央的決議,批判右傾思潮,統一認識。
  這個做法是什麼意思呢?這實際上就是重新祭起“引蛇出洞”“請君入甕”的法寶,在省委幹部里“釣魚”:一旦原原本本傳達彭德懷批評大躍進有失有得、得不償失的萬言書,勢必勾起許多不明中央意圖的省委委員、幹部們的共鳴,很可能就紛紛發言贊同彭老總所放的炮,放出很多“右傾”言論;但是這豈不恰恰提供了中央下令要嚴辭批判的靶子、豈不是陷害這些人嗎?
  許家屯回憶:安徽省委書記里有個張什麼帆,還有一個誰,都對“大躍進”有不同意見,於是曾希聖把這些人打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副省長張凱帆,在1959年7月到安徽省無為縣視察,順應民意,解散食堂,嚴懲酷吏,老百姓稱他為“張青天”。結果他和支持他的省委書記處另一個書記陸學斌,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張凱帆被開除黨籍,撤銷副省長職務,關押200多天,經批判鬥爭後送淮北某礦勞動。其妻史邁也受到了株連,全家被趕出省府住宅大院。據張凱帆回憶錄記錄,安徽就餓死500萬人,無為縣餓死30萬人。——高注
  我們江蘇省的劉順元和省長惠浴宇,對安徽這種做法很不滿,特別是劉順元非常不滿,認為這些人不會“右傾反黨”。因為劉順元曾經在淮南工作過,同他們大概同過事(據《劉順元傳》:劉順元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抗戰期間在淮南區黨委工作,書記譚震林,副書記劉順元,委員羅炳輝——高注),知道他們的情況。

  江渭清回到南京傳達廬山會議精神,與隔壁省的這個曾希聖做法不一樣。
  江渭清從廬山回來就病倒了,但硬撐着,稍恢復了一點,就主持傳達會議精神。他就是正面傳達毛澤東的講話和中央決議——彭德懷的萬言書,他只是作為一個附帶的東西,一個中央文件點名尖銳批評的靶子來通報。江渭清傳達時對下面提的什麼口號呢?叫“有左反左,有右反右”,有多少反多少,有什麼反什麼……

  記得有個“槍口抬高一厘米”的故事:
  1991年9月,德國統一後,開庭宣判柏林牆守衛殺人案。兩年前一個冬夜裡,剛滿20歲的克利斯和高定,攀爬柏林牆企圖逃向自由。幾聲槍響,一顆子彈由克利斯前胸穿入,高定的腳踝被另一顆子彈擊中。克利斯很快就斷了氣,這是這堵牆下最後一個遇難者。
    柏林法庭最終判處開槍射殺克利斯的衛兵英格·亨里奇三年半徒刑。他的律師辯稱,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沒有選擇權利,所以罪不在他。法官指出:“你明明知道這些逃亡的人是無辜的,明知他無辜而殺他,就是有罪。作為警察,不執行上級命令是有罪的,但是打不準是無罪的。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此時此刻,你有把槍口抬高一厘米的權力,這是你應主動承擔的良心義務。”
  許家屯的這段回憶,讓我看到,即使在全黨屈服於毛澤東的淫威之下時,還是有江渭清這樣的高官,將“槍口”抬高了“一厘米”。
  江渭清在回憶錄里寫道:“江蘇全省戴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帽子的黨員、幹部共254人,占參加運動的黨員總數的0.2%,雖然比當時中央所作的全國大約占2%的估計少得多,但畢竟傷害了一些同志。”(447頁)

頂撞毛澤東的膽量和藝術

  《江渭清回憶錄》中寫到多次頂撞毛澤東的故事。其中一個是這樣的:

  1957年7月上旬,毛澤東到南京召集部分省、市委第一書記談話時,曾嚴厲批評了我。
  毛主席問:“你們江蘇省委書記、常委裡頭,有沒有右派?為什麼不反?”
  我回答說:“主席啊!哪個人沒有幾句錯話呢?您老人家說的嘛,十句話有九句講對,就打90分;八句講對就打80分……”
  毛主席大概沒料到我會這樣回答,頓時生氣起來,他拍着沙發邊的茶几,說:“你到底反不反右派?”
  我想:自己是省委第一書記,是省里一班人的班長,如果書記、常委內有“右派”,那我就是“頭”,所以我秉公直言:“要反右派可以,請您老人家下令把我調開,另外派人來。因為是我先‘右’嘛!您先撤了我,讓別人來反。”
  聽我這麼表態,毛主席倒消了氣,說:“那好嘛,你就不要反嘛!”他還帶着幽默的口吻說:“渭清啊,你是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我回答說:“主席啊,我是捨得一身剮,要為您老人家護駕!”(415-416頁)

  江渭清對毛澤東的這段描述,生動再現毛澤東當年的神態,“是迄今為止,極少的近距離反映毛澤東在反右期間行為的珍貴文字”(高華語)。
  我們在許多書中看到,毛澤東在有些情況下表現得“老虎屁股摸不得”(像對梁漱溟、對彭德懷),有些情況下卻是“宰相肚裡能撐船”,很有納諫“雅量”。其間的區別,在於五個“W”:要看毛澤東當時的處境、心情,更要看是誰進諫、進諫什麼,為什麼進諫。毛澤東很清楚:這江渭清,態度恭敬,雖有口角頂撞,用心只是為保護自己的部下,絕非蓄意冒犯自己的權威,也就順水推舟,放他一馬了。
  這番對話,可以看成是中共高官抗上但又自保的典範,官場語言藝術可圈可點。這讓我想起《紅樓夢》第四十六回中,王熙鳳對賈母是多麼會說話了。
  賈母因賈赦要討自己的大丫環鴛鴦為妾,而大發雷霆,探春、寶玉都用自己的辦法來勸慰賈母,獨有王熙鳳的方式別具一格:

    鳳姐兒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


《江渭清回憶錄》中照片:1956年1月,毛澤東視察江蘇,與江渭清親切交談。


  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高華在《北京政爭與地方:釋讀〈江渭清回憶錄〉》一文中,專門有一段寫到為何一般人對毛澤東都是誠惶誠恐,而江渭清卻能既唱出反調,還不失去毛澤東的寵信。
  高華指出:
  毛澤東與華東地區的幾位省委第一書記早在紅軍時期均已相識,與主政浙江的江華等相比,江渭清雖與毛澤東淵源較淺,但是江與毛的老部下譚震林關係密切。譚震林與毛澤東有極深的歷史淵源,數十年深受毛的信任。1952-1954年,譚震林實際主持中共中央華東局的日常工作,是華東地區最具影響力的領導人,江渭清作為譚震林的部屬,也相應得到毛澤東的信任和重用。
  江渭清早年投身革命洪流,中年後長期身任封疆大吏,在風雲莫測的毛時代,練就了一套極為豐富、熟稔地應對北京的為官之道。在反右、反右傾的風暴中,巧妙地維護了地方的利益,又以不投機、不取巧而得以在60年代中期的毛、劉爭執中避禍與身,終於渡過了文革的劫難。

  高華還指出,毛澤東的“大度”並不表明他可容忍對自己權威的任何冒犯。在主持召開了全面部署反右派的青島會議後,毛澤東派出了反右欽差大臣彭真和康生,分別坐鎮南京和蘇州,具體指導江蘇的反右運動。
  而康生指導江蘇反右運動一事,在《江渭清回憶錄》中,隻字不提,好像完全沒有這回事兒。

  《江渭清回憶錄》還披露了許多令人深思的史實,例如,江渭清如何對毛澤東和柯慶施抗命、不肯將自己的副手、當時江蘇省委常務副書記劉順元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又例如,在“四清”運動中左得不得了的劉少奇如何高調嚴辭批評江渭清,逼迫江渭清做檢查,等等。有時間還將寫出我的讀書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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