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前的按語

   小學四五年級以及中學時期的年齡段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之一，除了遭遇戰亂、災荒，應該是充滿陽光、自由自在的時期， 是思想活躍、個性張揚、心懷夢想、憧憬未來，求知慾最強的時期。每一代人都會經歷自己的這一時期， 都會有着自己的青春記憶。我們的上一輩成長在戰亂年代， 我們的下一輩成長在改革開放的年代， 而我們這一代人成長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年代， 雖然相對上一代和下一代， 沒有了戰時的紛亂奔波， 沒有了高考競爭的現實壓力， 卻碰到了一個極端政治高壓的思想禁錮期，與整個民族和國家一起走過了一段噩夢般的苦難歷程。

  “我的一張大字報”點燃了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讓中國開始了長達十年極端民主化的全面浩劫，從中央到鄉鎮甚至到村級，各級政府完全癱瘓。當時國家整個陷入亂鬨鬨的你方唱罷我登台的局面，今天是造反派在台上明天又是保皇派在台上，全中國陷入了一種完全無政府的大民主狀態。 初三屆高三屆的紅衛兵在掃蕩一切牛鬼蛇神，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到底誰怕誰的民主狂熱中，“以革命的名義”打、砸、搶、燒無所不及，中國大地上到處都是一片風聲鶴泣。回顧這段歷史，多數人都將責任歸結為毛澤東和四人幫，我認為這是不全面也是不客觀的。當然毛澤東四人幫有它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但是作為初、高老三屆的紅衛兵當時都已是有思維能力的人，身在其中的每一位紅衛兵也都有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都需要深刻反思！

毛澤東的錯誤在於他為了權力鬥爭和自己的政治目的，利用了年輕人對他的宗教般的神性盲目崇拜，利用了年輕人所特有的對傳統的反叛性和對大民主社會以及共產主義社會的理想化， 在“ 砸碎一個舊世界， 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 的召喚下， 激盪起一腔熱血試圖改變世界， 自認為是在從事一場崇高偉大的事業， 主動或被動地投身於那場政治運動中去，無知加無畏，便成為了被發動起來的革命工具。但是文革過去了很多年，又有幾個人反思過自己曾經是一個無知加無畏的革命工具呢？又有幾個反思過產生文革的深層原因呢？

   我們應該審視我們這個民族和國家，為什麼會出現文革那樣的事情？為什麼一些狂熱的革命新概念就能夠激起一個擁有五千年古老文明的民族和國家熱血沸騰， 集體做出失去理智的荒唐舉動？ 甚至不惜以極端暴力恐怖的手段去糟踐毀滅自己的燦爛文明？我們不要成為一個健忘的民族， 在走向未來時， 不要忘記了曾經的苦難， 應該認真檢討那段歷史， 深刻反思那場全民性的運動， 到底是少數理想主義者或利己主義者代表着的國家利益高於一切呢？ 還是人民的福祉高於一切？

文革最大的悲劇不是少數壞人的張牙舞爪、囂張猖狂，而是多數好人的過度沉默、集體無為和盲目服從， 無異於是在默許或縱容壞人幹壞事。我們每個過來人也都應認真審視一下我們自己， 對自己的心路歷程進行剖析， 對自己的行為表現做出詮釋，當年我們這一代人的學生生活是如何度過的？對我們的一生構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今天如何去看待當年的人和事？ 在那場運動中我們是否也懷着一種政治狂熱在推波助瀾？是否也是“ 千萬顆紅心在劇烈跳動”中的一員， 是否也是面對他人蒙難卻事不關己的自私自保者， 或者冷漠麻木、毫無惻隱之心的袖手旁觀者？ 如果我們大家都只把自己當作受害者， 那誰又是害人者呢？僅僅是毛澤東和四人幫嗎？（這段按語在摘自一位朋友關於文革反思文章的基礎上加上我的思考修改而成）

如今在萬維網上仍能看到一些人站在一個自認為的道德高度上，以全盤西化民主鬥士的名義，凡是與中共和中國有關的事物無論好壞，都要革命，都要推翻，對中華文化和幾千年的文明一概否定，罵了祖宗，罵後代，罵了男人罵女人，這還不夠又開始謾罵全中國人民，對觀點不合者，動輒就上綱上線給人扣帽子，打棍子，貼標籤，讓人不由得就想到文革時的狂熱，想到文革的遺風如今還陰魂不散。也讓人恐懼文革那種極端的大民主再次重演。所以深刻反思這段歷史，其意義就更加深遠。

文革的慘痛歷史告訴我們，所有社會改革的方式和目的，都應建立在人民的福祉之上，而不是政治家的野心和理想主義的理想之上，更不該建立在對政敵的私怨和仇恨之上， 當然，就更不該建立在西方世界一手唱普世價值一手拿飛機大炮的強加於人之上。

我的故事從個人視覺儘可能的真實再現那個時期的一些層面。

少年不知愁滋味（三）-在法門鎮的生活（2）

   “我的一張大字報”點燃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讓中國開始了極端民主化。極端無政府的十年全面浩劫，而“ 五七指示”中“ 學生也是這樣， 以學為主， 兼學別樣， 即不但學文， 也要學工、學農、學軍， 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 教育要革命， 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 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作為中國的教育指導方針，讓中國的教育走上了一個空前絕後長達十幾年的混亂歷史時期。至今其流毒仍未完全肅清。

文革期間的小學幾乎沒有正規的教材，以前的語文教材都被當成資產階級的糟粕被打入了冷宮，語文課基本都是在學習毛主席語錄，要求每個學生對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都要背誦如流、爛熟於心。奇怪的是，那時整日背誦的老三篇如今我已經完全無法記憶全文，只記得其中的要點，也許因為不是自己主動背誦學習的東西就容易失憶吧。除了背誦老三篇就是學習每天發表的最高指示，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等等語錄和語錄歌。我那時很反感讀報紙背語錄但是卻很喜歡讀毛主席的詩詞，那首“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還有“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大河上下。。。。等等”至今記憶猶新。我對詩詞的最初啟蒙應該就是毛澤東的這些詩詞了。後來讀了唐詩、宋詞、元曲、詩經、魏詩，不能否認毛主席的詩詞確實有偉人和大家氣概，在中國文學史上應有一席地位。那時有一首紅歌，叫“抬頭望見北斗星”還記得歌詞是，“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困難時想你有方向，黑夜裡想你道路明，黑夜裡想-----你道---路明”這首歌的旋律很美，不唱歌詞，光哼旋律我常常能哼出一種悲悽感來。那時在我們這些孩子的心目中毛澤東就像神一樣神聖，我不知比我們大的老三屆學生在那時對毛澤東的神性是否有過絲毫的懷疑？但我知道我們這一級的學生從沒有人懷疑過毛澤東的神聖。我們同學之間賭咒發誓時說得最多的就是“向毛主席保證，我說的都是真的”。全國人民都處於一種對神的盲從之中，全國就只有一種聲音，那就是凡是毛澤東所說的都是偉大光榮正確的。每過幾日就要慶祝一次最高指示的發布，在我的記憶中，最高指示那時幾乎就是指導全國人民生活的聖旨。這種盲從所導致的災難恐怕是毛澤東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當時的教育是以政治教育為主線，我們的語文課除了上邊所述的內容，每日就是學習我們根本聽不懂的報紙上的批判文章。這幾天批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過幾天又批劉少奇鄧小平的反動路線，亂鬨鬨的，總在開批鬥會。批鬥會的對象除了所謂的牛鬼蛇神之外走資派，就是我們從未謀面的劉少奇和鄧小平，有時就是一些假想敵---資產階級。 總之大批判小批判不斷， 整天在抓兩個階級、兩條路線、兩種思想的鬥爭， 提倡造反有理， 被批判的對象從封資修到帝修反， 從地富反壞右到牛鬼蛇神，從走資派到反動學術權威，從歷史反革命到現行反革命，上至國家主席， 下至小學生， 感覺到處都是壞人， 都是敵人， 說話稍有不慎就會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或者上綱上線揪出來示眾批鬥， 常常會莫名其妙的給我們上一堂觸目驚心的階級鬥爭教育課，讓大家對虛幻出的各種敵人絕不要心慈手軟。教育不是向善，而是向惡。

   這樣的語文教育根本滿足不了正在求知慾旺盛期的十一二歲的孩子。那時下午早早就放學了，我就用那個空檔時間讀小說，地處鄉村城鎮結合的地方，很多同學家裡都藏有那時被禁的所謂“毒草”小說，同學之間交換着偷偷讀。我常常讀的是廢寢忘食，甚至可以做到便拉風箱邊讀，邊吃飯邊讀，為了讀小說常常就忘了母親布置的家務，為此，可沒少挨母親的罵。

算術課還比較正規，我的算數老師是一個老教師，深入淺出講課講得很好，他給我們打下了很好的算術基礎，老師曾悄悄給媽媽說“山月歌很聰明，學數學一點就通，邏輯思維能力很強，記憶力真好，唉！可惜了。”是啊，那個年代沒人重視你是否聰明，也沒人重視孩子的天賦，那種教育體制不知淹沒了多少人才。

五年級的學生也常常要參加各種勞動，我沒有農村孩子的體力，在班上年齡偏小，每次勞動課都非常吃力，總是拖班級的後腿，搭伴拉架子車幾乎沒人願意與我在一起。這些歧視比起在老家所受的欺辱好多了，我也就根本不在乎。最難忍受的是，來自我的班主任的歧視。我的班主任是一個文革期間不知什麼關係進的學校，大字識不了幾籮筐的半文盲，由於我父親是走資派的關係，無論我怎莫乖巧聽話，他也看我不順眼，動不動就在全班面前批評數落我。記得一次早操後站在教室前，我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在全班班會上又開始數落說“有些人不要以為自己是縣長的小姐就傲氣十足，要知道你爸已經不是縣長了，你還傲氣個啥？”他說這話時就站在我的眼前，我含着眼淚壓抑着自己的憤怒，在心裡罵他是個混蛋，等到他講完，他一宣布散會，我就哭着跑回了家，再也不願意上學校。媽媽知道後找他認真談了一次，媽媽再三哄着我又回到學校，從那之後他才收斂不再明目張胆的欺負我了。文革期間人被嚴重的分為三六九等，每個人階級鬥爭的弦都繃得很緊，像我這樣的走資派狗崽子們無處不受歧視。經常走着走着就會聽到打到***，小狗崽子等等的歧視語言從身後飄來，聽多了也就無所謂了，當時十一二歲的我甚至做到了你罵你的，我權當一陣風吹過一樣不予理會。

在法門上小學期間令我至今回憶起來都很自豪和高興的事是我是學校宣傳隊的台柱子。法門鎮小學大多數學生都來自農村，能歌善舞的很少，我的唱歌跳舞能力就發揮了作用。我曾演過小常寶，就一句台詞，“八年了，別提他了”為了這句台詞，我對着鏡子反覆的練習。演楊子榮的同學是一位比我大一點很帥氣的男孩兒，每次排演時我一看到那個男孩就會很羞澀，人家一看我我就會害羞的臉紅耳燒，但又常常希望人家多看我幾眼，也許那就是青春的萌動期吧。我跳過很多紅色舞蹈，半跪劈叉全劈叉是我的拿手戲。每次上台跳舞都是我最開心的時刻。

在法門寺生活期間對我來說發生的最大的事件就是外婆的去世。記得那天，毛主席又發了一條最高指示，街上又在遊行慶祝，我坐在我家院子門前的石階上看遊行隊伍群情激昂的揮動手臂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萬歲！”遊行隊伍里揮着手臂的母親卻滿含着眼淚神情極度悲戚，我的眼睛接觸到母親悲戚的眼神那一剎那間，頭天晚上解手時看到月光，好像外婆對我說着甚麼的那種濃郁的不祥之感就又一次襲上心頭，我不由自主的心慌意亂焦躁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媽媽回來，媽媽哭着告訴我外婆去世的消息。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愣愣地睜大眼睛看着母親，怎麼也不明白母親說話的意思，我傻痴痴地問母親“去世是甚麼意思？”母親哭着說“去世就是去了天堂，就是再也見不到外婆了。”我好不容易才明白外婆也向那位王叔叔一樣的不在人世了，淚就如泉水一樣涌瀉而出，先是哽咽不止直覺的氣息直往肺腑倒流，喘不過氣來，想哭卻哭不出來，臉憋得慘白，媽媽嚇住了，用力拍着我的背說“月兒，要哭就哭出聲來吧，好不容易我才放出聲來痛哭，哭得昏天黑地撕心裂肺。我第一次深切體會到了失去至親的那種痛楚，心就像被撕裂成了碎片一樣的疼。看過我寫的“我的外婆”的網友知道我和外婆的感情有多深！外婆是因為整日擔心焦慮我們而死的，外婆去世時年僅五十二歲，正直中年，我相信如果不是文革，外婆絕不會過早的撒手人寰。就在外婆去世的那天，因為不放心我們母子，還打發舅媽來看我們，給我們送來她親手做的鞋子和禦寒的棉衣棉褲。外婆的去世對我的打擊很大，給外婆送葬回來，我就大病一場，好幾個月都精神恍惚，神遊在苦苦的思念和對天堂中外婆如何生活的想象里。夜夜噩夢，總是夢見外婆躺在一片冰冷的水澤之中。後來還是那位數學老師和母親的一再開導才讓我漸漸從哀痛中走出來恢復正常。

在法門鎮我們生活了一年多， 69年底寶雞馮家山水利工程上馬，父親被任命為扶風兵團指揮而重新啟用，恢復了縣團級待遇，我們結束了法門鎮的生活，我也完成了我的小學生崖。我們又一次搬家回到了扶風縣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