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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也寫不成想寫的野史
送交者: 高伐林 2012年03月05日15:44:33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在寫村史以及寫縣誌時,霍新會老人把這些“吃不飽”的經歷和社員“磨洋工”的事,統統“過濾”掉了,唯恐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根弦兒他一直緊繃到現在。即使現在寫村志,或是給報社投稿,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會不會帶來麻煩”。寫來寫去,算是想明白了,“村志實際上也是一部有選擇的歷史”!


  老高按:前幾天我在博客上發文《一位可敬的拯救抗戰歷史的中國農民》,轉載了兩篇關於北京昌平農民楊國慶搜集抗戰期間南口戰役文物、建立博物館的報導。我在文中說,這位歷史拯救者讓我肅然起敬,“一位普通農民,有這麼深切的歷史意識,讓我這個自稱‘歷史愛好者’,並且正在從事歷史雜誌和歷史網站編輯的人汗顏”;同時,我也為中國民間活躍着眾多歷史拯救者而感到振奮。
  今天,我又讀到另一位歷史拯救者——山西沁水縣老農民霍新會寫歷史的故事(載於《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但這次,我沒有感到振奮,而是心頭髮沉,為之黯然——雖然此人也讓我肅然起敬。
  他寫的,是真正的“野史”——村野歷史。這是縣史、省史、國史的基礎。中國歷來有官史和野史兩條脈絡,唯獨在最近六十多年,權力者憑藉權力,壟斷歷史,強行將民間歷史納入官方框架,致使民間歷史奄奄一息,傳統基本斷絕。我們從霍新會的遭遇和內心掙扎過程就可以看出,民間歷史遭受了何等摧殘!我們從他的遭遇和內心掙扎過程也可以得出結論:我們難道能相信官方所發布的歷史?!
  霍新會內心的拉鋸戰,也程度不同地在專業史學工作者內心發生過、發生着。這種“心有餘悸”不從體制上根本消除,我看官方編定的歷史是不可能取信於人的。


村野史記

郭建光,《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2012年2月29日

  這是一雙扶犁之手。關節粗大,手掌滿是老繭,手背上則是像鱗片一樣的皮膚,有幾處還因天氣寒冷乾燥而皸裂。
  正是憑着這雙手,山西省沁水縣農民霍新會洋洋灑灑地寫出300餘萬字的地方史志,有縣誌,有村志,還有一些專志。
  尤為難得的是,在中國當代史的三個節點上,霍新會都在史冊中留下自己的文字。第一個節點為1965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在當地搞得轟轟烈烈;第二個節點為1980年,改革序幕在當地剛剛拉開,“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是個熱門詞語;第三個節點為2003年,關於“煤老闆”的故事,正在各地流傳。
  “人活一輩子,不能忘本。我是有點文化的人,我要把自己知道的告訴大家。”霍新會說。今年他虛歲70,身體開始哆嗦,走路略有蹣跚。


有些話是違心的,可當時必須那麼寫

  農曆正月還沒過完,沁水縣野鹿村里已經找不到一絲過年的氣息。一些人家大門上的春聯已脫落。還有一些人家,人早早跑到外地打工了,緊閉的大門前被風捲來一團團雜物。
  2月中旬的一天,陽光暖煦。村里雜貨鋪前,幾個老頭在曬着太陽下象棋,偶爾會為悔棋的事爭執一番。霍新會裹着一件藏青色棉襖,雙手縮在袖筒里,站在一旁靜靜地觀看。經歷過風風雨雨,他已經變得不太喜歡說話。
  年前,他在同縣的胡底村寫村志。正月十五剛過,他就和對方聯繫,想早點去幹活,早點拿到薪水。可對方說,天氣太冷,怕凍壞他的身體。於是老人就閒了下來,等待對方通知。
  胡底村志是他編寫的第6部村志。前5部村志,有3部已經出版,一部正在校對中,還有一部是寫本村的,手寫本,野鹿村里只有一本,保留在原村貧農協會主席的兒子手中。
  這本村志,紙張已經泛黃,四周捲起毛邊,封面上,用毛筆字寫着“沁水縣端氏公社野鹿村村史”,落款日期為1965年3月2日。
  當時,野鹿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着。公社書記帶隊在此扎點,提出要大隊寫一部村史,希望群眾“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這場運動始於1962年。次年,毛澤東指出,要用講村史、家史、社史、廠史的方法教育群眾。此後,各地開展訪貧問苦的活動,請老貧農、老工人、老紅軍作憶苦思甜的報告,並通過寫史的方式,對群眾進行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教育。
  野鹿村的第一部村史,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產生的。當時,霍新會22歲,是村裡的記工員。
  土改時,霍新會的父親因為擁有兩頭牛、5間土樓房以及20畝薄地,成分被劃分為“上中農”。為此,霍新會吃盡苦頭。
  上初中時,他追求進步,一遍遍寫入團申請書,但組織上始終不批准。上學期間的助學金,貧農出身的同學比他要高一倍。一旦與人發生爭執,如果對方“根正苗紅”,那他這個上中農出身的人“天然不對”。
  他記得有一個同學,家庭出身也是上中農,因為和一個家庭出身是貧農的同學發生糾紛,被老師攆出學校,從此失學。
  初中畢業後,他未能考上高中,便回村參加勞動。“那個時候,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我表現可積極了。隊長還沒敲鐘,我就出門上工。收工的時候,大家都趕着回家,我還要留下來幹活。”霍新會回憶道。
  積極表現的結果,就是為他換來記工員的工作。這個職位,是當時村里為數不多的幹活不累、又能拿到工分的職位。
  與此同時,他開始給當地的報紙投稿,記錄大隊裡的好人好事。偶爾,報紙上會刊登他寫的“豆腐塊”。於是他在村里便有了“秀才”之稱。
  接到寫村史的任務後,他決心好好寫,以圖“政治進步”。
  白天,他照常記工分,抽空就和一些老貧農聊天兒,讓他們講富農如何剝削自己的故事。晚上回到家中,他就伏在昏暗的油燈下一字一句地寫。
  半個月後,他與本村另外兩個社員,寫出了野鹿村歷史上第一部村史,共兩萬餘字。霍新會寫了一萬字。頗有趣的是,編寫村史的3名社員,均是上中農家庭出身。
  在這部“貫穿階級鬥爭一根紅線”的村史中,編撰者歷數地主富農的種種罪惡,以激發“修房的睡露天,織布的無衣穿,養豬的不見肉,栽樹的不見果”的階級仇恨。
  從標題可見一斑。村史分5章,其中前4章的標題分別是:“八家老社掌村權、作威作福欺壓人”,“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重重剝削”,“舊社會:窮人的地獄、富人的天堂”,以及“舊社會惡習害人,破家產妻離子散”。
  “寫的時候我緊繃着一根弦兒,不敢寫地富反壞右的一點好,也不敢寫自己對生活的一點不滿意。”霍新會說,“現在看來,有些話是違心的,可當時必須那麼寫。不那樣的話,一來我掙不到工分,二來我可能被批鬥,三來寫東西也通不過,還得重寫。”

那個時候,就想飽飽吃一頓

  霍新會參與編撰的第一部村史,以“社員生活勝天堂”這句話結尾。現在回顧,他並不贊同這個結論。
  “連飯都吃不飽,離天堂遠着呢。”這個老人說。他吃飯非常慢,一點一點嚼。偶有掉到桌面上的食物,他也會夾起來吃掉。有同桌吃飯的人勸他別這樣,但他堅持要吃,“浪費了不好”。
  霍新會出生於1943年。當年,沁水縣遭遇災荒。在後來他參與編撰的《沁水縣誌》中這樣記載:“本年,士敏縣(編者註:當年7月,沁水縣大部分併入士敏縣)遭受大旱災和蟲災。1943年春至1944年夏,共餓死2640口人。”
  霍新會出生的第二年,當地又流行傷寒、瘧疾、霍亂、梅毒等疾病。
  由於野鹿村地處偏僻的山腰,疾病沒傳染過來。但日子也並不好過,土改前,霍家那20畝薄地所產的糧食,全家老小勉強夠吃。沁水縣1948年便展開“土改”運動,他家的家產被分,吃飽就成為大問題。三年困難時期,大隊“人民食堂”幾乎每頓都是“氫二氧、煮南瓜,再加一把氯化鈉(即鹽水煮南瓜)”,仍舊頓頓吃不飽。
  有一頓沒一頓地,霍新會慢慢長大,可個子老也長不高。現今,他身高不足1.6米。當年,吃飽飯是霍新會最大的夢想。“那個時候,我就想飽飽吃一頓。”
  上世紀80年代初,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後,他的這個夢想才實現。其時,他已年近不惑。
  幾十年後,肚子飽不飽的問題,仍停留在霍新會的日常意識中。以至於現在,他見面打招呼,還習慣說“吃了沒有”。家裡來了客人,雖然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但他第一反應仍是招呼老伴給客人做飯。
  當年,大家吃不飽,上工就開始“磨洋工”。常常是“上地人叫人,地頭人等人,收工人攆人”。小隊長不叫,大家就儘量拖着不上工;走到地頭,等着大家到齊,才開始幹活;收工的時候,大家就像兔子一樣往家趕。
  “我當記工員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霍新會說,“名義上是社會主義,其實是窮過渡。”
  然而在寫野鹿村村史以及寫縣誌的時候,他把這些“吃不飽”的經歷和社員“磨洋工”的事,統統“過濾”掉了,唯恐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根弦兒,他一直緊繃到現在。即使現在寫村志,或是給報社投稿,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會不會帶來麻煩”。
  這部村史並沒給霍新會帶來什麼政治進步。村史寫出來不久,“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就結束了,很多人根本沒見到過。
  “估計大隊幹部也不好意思拿出來。村里本來就只有幾戶過得光景好一點,他們都很節約,也不剝削人,不像寫的那樣。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拿出來反而會造成矛盾。”霍新會說。
  改革開放以後,“勤勞致富”成為村里人新的目標。大家各顯神通,吃飽穿暖,修房蓋屋。現今更是如此,誰家在城裡買了樓房,在村里蓋了房子,或是開輛轎車回來,都會成為村里人議論和羨慕的對象。
  富人不再被批判,恰恰相反,窮人則為大家所譏諷。當年,霍新會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了不少聲譽。而現在,他曾經的聲譽,完全被家庭的貧困所遮蓋。村里不少人,總會以“那個住土房子的老頭”指代這個曾經的“秀才”。即使在霍新會兒子眼中,知識也“不是什麼本事”。
  村里到處是磚瓦房,有人家甚至蓋起二層樓,可霍新會仍住在上世紀80年代蓋起的3間土房子中。
  在眾多的樓房中,霍新會的這棟房子顯得低矮。屋子裡用紅藍混色的塑料布打頂,牆壁上還貼着一些舊報紙。房間很暗,大白天如果不開燈,根本不能看書寫字。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看着自己“寒酸”的家,他常常發出感慨。
  寫完村史後,他繼續積極表現,繼續用努力工作洗刷家庭出身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
  那些年,他陸續獲得“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等稱號。直到現在,他還能熟練地背出“老三篇”的一些章節。
  他的努力,為他換來一份體面的工作。當地新建一個大的水利工程,他被抽調到工程處工作,負責宣傳,並主編一份發行1500份的《沁河戰報》。
  “我還帶了大紅花,家裡人臉上都有光。”回憶起這段往事,霍新會得意地笑了。
  然而他最終未能轉為正式工。1979年,國家調整國民經濟時,他回了家,仍舊當農民。那雙擺弄文字的手,再次到地頭扶犁耕種。

寫史要客觀公正,但有一個“框框”

  在水利工程處干的那幾年,霍新會為自己攢足了名聲,也為他以後寫縣誌村志打下了基礎。
  1980年,國務院指示,要各地“編史修志,為歷史研究服務”。沁水縣就此成立縣誌辦。辦公室的一名幹部認識霍新會,知道他“寫一手好文章”,便邀請他加入。霍新會欣然應邀。
  也是同一年,胡喬木在中國史學會代表大會上提出,編寫方志要遵從“三新”及“三性”觀點。所謂“三新”,即“新的觀點、新的方法、新的材料”;“三性”則指“資料性、科學性、思想性”。
  胡喬木的講話,為當時的地方志編撰定了基調。沁水縣也照此着手編撰本縣縣誌。
  到縣誌辦後,霍新會“大吃一驚”:參與編寫縣誌的,大都是曾經的“地富反壞右”分子。
  “我當時不理解,為什麼要這些人來寫縣誌?”霍新會說。
  後來,他很慶幸,其中幾個人的思維方式,還是啟發了他,讓他那根緊繃的弦兒稍鬆了一下。
  初期,大家在一些問題上頗有爭議。比如,文革該如何寫,文革前的各種運動該怎麼寫,現代人物如何評價等。
  霍新會還記得,一個當年的國民黨老兵、黃埔軍校畢業生曾提出,要客觀對待國民黨抗日歷史,要客觀評價黨在改革開放前30年提出的政策等等。每次開會,這人都要提到這些問題。但是,“始終沒有人敢定調子”。
  爭論不下,這個老兵便拂袖而去,不再參與編寫縣誌的工作。
  1981年6月,黨的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這份決議,為當時地方志的編撰工作,劃了一個“框框”。縣誌辦內部也達成一致意見:凡是涉及到歷史問題的,都不能超出《決議》的定性。
  但在霍新會內心深處,還有一個個人原則:“書寫歷史,要儘量客觀公正。”
  飢餓是他永不磨滅的記憶。“不把這段歷史客觀描述,迴避失誤,只寫成績,會讓人覺得歷史不真實。”他說,“當時我內心很掙扎。”
  內心的掙扎一直持續到現在,與他那根緊繃的弦兒不停地鬥爭。不過在寫趙樹理時,他的“弦兒”開始為他的內心退讓。
  趙樹理是沁水縣作家,開創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山藥蛋派”,是文學史上的重要人物。“反右傾”開始,趙樹理便被定為中國作家協會的批判對象。文革開始後,他遭迫害致死。
  對於趙樹理,霍新會相當熟悉。他的家離趙樹理的家鄉不超過10公里。少年時,他因喜愛文學,不止一次跑到趙樹理的家鄉,還有幸聽過趙樹理講課。
  動筆之前,他多次訪問趙樹理的親朋好友,甚至還兩赴太原,與趙樹理的一名同學、離任的山西省副省長交流。
  後來,他寫了一篇最長的人物傳記,8000多字。初稿中,他特意寫了趙樹理因何受到批判。但是在成稿中,字數被刪掉不少不說,他特意寫的那一段最終也未能面世。
  “我犯了兩個錯誤。一是違反了寫文革‘宜粗不宜細’的原則;二是忘記了人物傳記要寫積極向上的一面。”他說。
  寫另一個人物賈景德時,霍新會內心也掙扎過。賈景德是沁水人,曾做過閻錫山的秘書長,後任國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長及秘書長。霍新會在採訪中,得知他為家鄉做過不少貢獻,比如辦工廠、修公路等。
  霍新會本想將其對家鄉的貢獻寫進縣誌。可是他的方案沒被認可。最後他只寥寥地寫其在國民政府擔任過什麼職務。
  “擱現在,我一定會重新評價這兩個人。”霍新會說,“但我有‘政治恐懼’,怕寫多了挨批鬥。”
  被否定的次數多了,他便不再在編輯會上提出自己的意見,一切“按領導的意思寫”。
  “說了有什麼用?我就是一臨時工,說得多了,連飯碗也砸了。”霍新會說。

社會說變就變,就像那一段歷史沒有發生一樣

  在沁水縣誌辦工作5年,臨時工霍新會交出80萬字的書稿後,就離開了這個地方。
  在編寫縣誌過程中,與在大集體時代一樣,他仍舊有充足的幹勁。妻子在家侍弄那幾畝薄田,很少能見到他的身影。不過,與以前不一樣的是,在大集體時代,身上的家庭出身烙印,始終是他的一塊心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洗刷掉那個烙印。然而,當他快要成功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時代已經不需要他那樣的“賣力討好”。
  到縣誌辦工作,霍新會奔着轉正的目標。可是不久,他就被縣誌辦辭退。人沒挪窩,又被縣誌辦臨時聘用。但這樣一來,他就失去了轉正的機會。
  “20多年的努力白費了。社會說變就變,就像那一段歷史沒有發生一樣。”坐在昏暗的小屋中,霍新會感慨道。
  他不得不“為稻粱謀”。兩個兒子已經長大,做父親的至少要給每個兒子蓋一院房子。不過,這個目標,到現在他都沒有實現。他只在上世紀90年代,給一個兒子蓋了4間二層樓房。而他和老伴,仍住在80年代蓋的3間土房中。
  老了,霍新會記不得很多事,但也忘不掉很多事。
  他還記得,有一個農民,是“農業學大寨”時期的一個典型人物。此人他很早就聽說過,是那種幹活賣命的“主兒”。在一次農田水利建設中,此人遇塌方身亡。“當時縣委號召大家向他學習,學習了兩年多。”可是,當霍新會在縣誌辦提出要將此人寫進縣誌人物傳記時,被斷然否決。
  “大家學得轟轟烈烈的,結果連個名字也寫不進史書。你說說看,這叫什麼事兒?”他至今也想不明白。
  還有,大躍進時期,大家熱火朝天地干,結果一句“決策失誤”就了事。有些“失誤”的農業政策,甚至都沒在縣誌中體現。
  “成績歸成績,失誤歸失誤。古人說,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現在縣誌中都不提,怎麼個‘以史為鑑’法?”
  不過在他離開沁水縣誌辦時,他還顧不上思考這些問題。口袋的鼓與癟,關繫着他全家的生計。找工作才是他的首要任務。
  參與編撰沁水縣誌時,他結識了周邊縣城縣誌辦的幹部。1985年,當他離開沁水縣誌辦後,永濟縣縣誌辦邀請他參與編寫永濟縣誌,並開出更高的工資。於是,他搭長途車到了永濟縣城,一住就是4年,完成了該縣的“財貿專志”。
  4年之後,他又回到農村,用那雙書寫歷史的手,侍弄土地。
  憑着多年來積累的知識和聲譽,他也能找個短工乾乾,幫鄉鎮企業寫寫宣傳稿,也能拿到高於力氣活的報酬。日子稍有了起色,能“趕上父親的水平”。
  有一次,霍新會為一家鄉鎮企業的老闆寫了篇人物通訊,在當地獲了獎。他的名聲更大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沁水縣委成立通訊組,他被邀請到通訊組工作。幹了一段時間,他在報紙上發表了不少文章。
  這些文章,被他一張張剪下來,貼到一個本子上。“這是我一生最大的資本。”話剛出口,他就趕緊捂住嘴。
  一旁的老伴聽到,回了一句:“你還好意思說,你看看自己住的什麼地方,說出去丟人。”霍新會便不再言語。
  從1998年到2003年,霍新會踏踏實實幹了幾年農活。除播種外,家裡的農活沒有他拿不下的。在此期間,他也去找過政府有關部門,希望能給自己解決轉正的問題,但最終沒落實。
  偶爾,他也寫點心得體會,投到當地的報紙上。一來二去,他認識了當地一家報紙的負責人。2003年春天,此人一個電話,又打斷霍新會務農的生活。
  60歲這年,霍新會那雙滿是老繭的手,重新操起紙筆,撰寫歷史。

留個紀念還是留住歷史?

  進入21世紀,三晉大地上,“煤老闆”似乎一夜之間冒出來,迅速搶占各大媒體的頭版。
  依託煤炭資源,一些村莊也富了起來,當地開始流行修村志之風。在那家報紙負責人的介紹下,霍新會開始給澤州縣的一個村寫村志。“經濟發展了,留個紀念。”有村幹部對他講。
  這個村有兩個煤礦,村民的收入水平因此直線上升。一年多後,霍新會寫了30餘萬字,交給對方。此後,他幾乎沒有空閒,這個村寫完,就有那個村來約。這幾年,他一連寫了4部村志,胡底村的那部也快完工了。
  現在的霍新會,更像是一個熟練技工,往固定的模子裡填東西。甚至連調子都一樣。
  “多寫寫農村的變化,寫寫現在老百姓過的好日子。”幾乎每個村幹部都會這麼跟他說。
  打工者霍新會於是就寫農村的變化,寫老百姓過的好日子。“我就是一打工的,寫不好人家不給錢。”霍新會說。
  每部村志,他通常需要一年多的時間,能拿到一萬多元。不過,這點錢也不好掙。有一個村,至今還欠他不少工錢。
  當然,在他眼中,農村的確在發生變化。光從一些順口溜就可看出:
  上世紀50年代,農村姑娘找對象,流傳着這樣的話:“一工二干三學生,退伍軍人等一等,老農民發癔症。”
  到了60年代,“不嫁工,不嫁干,要嫁就嫁放羊漢,穿毛衣、吃飽飯。”
  80年代,農民的地位開始提高,找對象相對容易點兒了。當地開始流傳“窮工人、富幹部,老農民有前途,沒錢花了賣紅薯”的順口溜。
  進入本世紀,“小康工人富幹部,人民教師坐花轎,辛苦農民吃得飽,小康路上邁大步”的說法又流傳開來。
  然而,還有另外一些變化,他沒法寫在村志里。一些禁區是他觸碰不得的。比如農村的計劃生育、“三農”問題、環境問題、村幹部的貪腐、村委會選舉中的賄選現象等,都不能載入史冊。
  要寫改革開放以前的30年,“框框”依然在,正如他在寫縣誌時一樣。他也不想去碰,當年那根緊繃的弦兒還會時不時拽他一下,更別說他時刻忘不了的自己“打工者”的身份了。
  但留住歷史的念頭時不時會冒出來。
  有一次,他寫了一些反映上世紀60年代幹部專權的順口溜,比如“隊長有權,會計有錢,撐死保管,餓死社員”、“惹了小隊長,一年不順當,秋後不分菜和糧”等。結果,在審定書稿時,這些順口溜全部被刪掉。事後有人對他說:“領導看了,很不高興。”
  “認了吧,現實就是這麼一回事。”霍新會當時想。
  好在也有讓他“盡興”的時候。在當代人物傳記中,他可以儘可能多地寫這個人做的事,而不是寫成簡歷。那些在縣誌中略掉的“地富反壞右”,也能比較客觀地出現在村志中。
  寫來寫去,霍新會算是想明白了,“村志實際上也是一部有選擇的歷史”!
  他感觸最深的一件事是,在一個村寫村志時,當地一家的祖上,曾有人在國民黨部隊任職,後來此人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最終平反。因為此人對村里做過不少貢獻,村志編撰班子打算將他寫進史書。但去徵求家屬意見時,遭到對方拒絕。
  “人已經不在了,就不要再翻舊案了。萬一來一場什麼運動,我們家就沒法活了。”對方告訴霍新會和陪他同來的村幹部。
  霍新會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個家屬的強烈反應。“就和我一樣,過去的事,一提就害怕。”
  事實上,霍新會及家人從未被真正批鬥過。但他見過別人挨批鬥,也見過父親去“陪批”。村里原有一個富農,在挨批鬥時,“連親生兒子都罵他”。
  那個場景,霍新會一直記着。“想想真可悲。”他嘆息道。
  如今再去他寫過村志的村子時,一些村民看到他會打招呼:“我們村里都出書了,很多人都誇你呢。”霍新會“嗯嗯”地應着。可一轉身,他就哀嘆一聲。
  年近古稀的霍新會,很想為自己的村子重新寫一部村志。在這部村志里,他要詳細地記錄每一個歷史時期,每一個人,不管失誤與成績,一股腦兒寫下來。這是他心中的“客觀記錄”。
  “這部村志屬於我,屬於這個村莊。它不屬於哪一個領導,我也不要看誰的眼色。”
  許多年過去,這個村子變化太大。水泥路從村子邊上經過;那條小溪依舊在流淌,可是水已經很小了;幾乎家家都蓋起新房,可人心散了,村子也不再熱鬧,只留下一些老頭兒老太太。
  村裡有一座廟,廟前有個戲台子。霍新會小的時候,這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每年還會唱兩台戲。
  現在這個地方已經成為羊圈,地上滿是羊糞。廟裡牆壁上的壁畫,已經殘缺不全。霍新會記得,曾經,這些壁畫“美輪美奐”。
  過年這段日子,他每隔幾天就會到廟裡看看。壁畫快沒了,人也快沒了。在這個地方挨過批鬥和批鬥過別人的人,一個個老去了。想要找一個能完整講述過去的人,變得異常困難。
  “再不搶救,村子就沒有過去的影子了。”霍新會說,“我也老了,快要寫不動了。也許,一輩子我也完不成我想寫的村志。”

 


   
霍新會夫婦和3間老屋


霍新會編撰的史書


霍新會在村裡的古廟前


霍新會在老屋裡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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