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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工人造反派回憶“文革”造反生涯
送交者: 高伐林 2012年08月22日16:30:48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武漢的“造反派”,在“十年動亂”之中,只在1年多一點的歲月,很是不可一世了一陣,其它時間都被整得七葷八素,或者處在竭力維權、為理念和利益而掙扎和抗爭的境地。“文革”中許多人遭到迫害,真正須由“造反派”來承擔加害罪責的,恐怕主要只是在這“文革”的十分之一強的時間段之中


  老高按:前幾天在我的博客發出一篇《一個文革死刑犯如何看待“文革”?》,今天接着貼出徐正全的回憶錄《雪地足跡:一個文革死刑犯的人生記憶》中的幾節,時間跨度是1967年元月,到1968年年底——這也正是“文革”中的“造反派”最叱咤風雲的一段。
  就武漢而言,“造反派”真正似乎可以掌控大局的,就我記憶所及,只是如下時段:
  1966年12月~3月中旬,為期近3個月。
  隨着武漢軍區3月中旬到下旬雷霆萬鈞地取締湖北最大的、人數達數十萬人的“造反派”組織“鋼工總”,一夜在武漢三鎮抓了幾百人,“造反派”組織基本上就被壓下去。
  1967年7月底到1968年初秋。為期一年左右。
  1967年“720”事件之後,保守派組織土崩瓦解,“造反派”重新出頭,大有“勝利了,解放了”的歡暢。但好景不長,很快陷入“鋼”“新”兩大派的分裂(多少有點激進派和穩健派分野的意思,“鋼派”是所謂對走資派造反更堅決的,“新派”是所謂更講政策的),又打得不亦樂乎,還動了熱兵器。到1968年夏天毛澤東接見北京聶元梓、蒯大富等五大學生領袖,嚴厲批評說“是小將犯錯誤的時候了”,隨後軍宣隊工宣隊進駐全國大中學校,隨後到年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造反派”更是星流雲散。
  綜上所述,武漢的“造反派”,在“十年動亂”之中,只在不到1年半的歲月,很是不可一世了一陣,其它時間都被整得七葷八素,或者處在竭力維權、為理念和利益而掙扎和抗爭的境地。所以,“文革”中許多人遇到災難,真正可以歸罪為“造反派”加害於他們的,恐怕主要只是在這“文革”的十分之一時間段之中。
  下面就請看“文革”中造反派的小頭頭、坐過21年監獄的徐正全對“文革”高潮的回憶。他的回憶錄,有其獨特價值,也有他的局限,讀者多比我高明(除了少數看也不看就閉眼批評的人士,或者雖然看了但根本看不懂的人士之外),無須我饒舌。


雪地足跡:一個文革死刑犯的人生記憶(節錄)

徐正全著,中華文化傳播出版社出版


到中南局告狀


  又一波浪潮來了,街頭流傳陶鑄的一個講話,主要精神是工作隊(組)整群眾的黑材料要一律銷毀,不許隱瞞、轉移和私藏,有違犯者要開除黨籍。於是工安公司野戰兵團開始抄相關的公司辦公室,還搞過一次抄家。我忘記了是誰告訴我說,公司搞過專案的戎寶福家裡藏有黑材料,於是我帶着十多個人抄了戎寶福的家,我在“文革”中就抄過這一次家。我不認識戎寶福,去他家裡一看,原來戎寶福是一個瘦瘦的戴着深度近視眼鏡的知識分子。戎寶福很配合,我們也很文明,但也少不了翻箱倒櫃,只是沒亂扔東西。我們把翻出來的東西靜靜地看了一遍,再放回原處,什麼也沒抄到,當然什麼也沒帶走。
  後來別的地方說抄出了不少黑材料,且涉及到幾個具體人(詳情記不得了)。於是我們決定去廣州向中共中央中南局反映情況,並要求開除這幾個當事人的黨籍。徵得當權派同意(否則財務不會給報銷差旅費,那時坐火車不要錢,但吃住是要錢的),我帶了上十個人去廣州。
  1967年1月4號到了廣州,早上4點一下火車,第一次領略到了南國風光,果真大開眼界,到處是一片綠色。在武漢上火車時還是一片茫茫大雪,又是棉衣又是毛衣,外加雨衣,一到廣州,穿一件毛衣足矣。我們到事先聯繫好的中南冶金設計院招待所住下,因為這個設計院和一冶是一個系統的,住宿費每人一天四毛錢,買餐票進餐,估計一天六毛錢。招待所離毛主席主辦的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很近。第二天下午一覺醒來,穿着單衣單褲上街,那叫一個神清氣爽,真像到了另一個世界。
  接下來幾天幾經打聽,知道武漢學生三司紅衛兵在羊城極有勢力,中南局的領導都被他們控制着。三司學生看在武漢同鄉造反派的面子上,答應給我們引見中南局領導,並告訴我們,代理第一書記陳郁病了,見不了,第二書記吳芝圃不在廣州,只有見第三書記金明。我想,管他是第幾書記,只要見上就算不虛此行,回去有個交代就成,三司學生和我們約好過兩天安排接見。
  第三天中午剛吃完飯,三司同學叫來一輛軍牌的吉普車,讓我們去四個人,他們不去人,由司機保證接送。我和張治能、華永新等四人上了車,上車後發覺後面還跟了一輛車。一出大院,兩台車在廣州市區東轉西轉,大約轉了一個多小時,神神秘秘的。於是問司機為何兜圈子,回答說怕有人跟蹤。三點鐘過了才一溜煙開出城外,去哪裡,我們沒問司機也沒說。直到五點多鐘才見前面一片小丘陵,滿目翠綠,迎面一“從化溫泉區”的大牌匾。沿潔淨的水泥路上行,遠見一彩虹型跨溪橋,橋邊一亭上書“滴翠亭”,系郭沫若手書,再看門匾上“流溪溫泉”四字,似朱德或董必武手書。過橋見一棟兩層精舍,為流溪賓館,我想起來了,此處系當時常見諸報端的亞非作家協會的辦公地。我的第一感覺是當權派真會找地方,真會享福,我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的風景,這麼好的建築群,四處假山園林,人工小溪,花紅柳綠,樓台亭榭,真箇是人間仙景。
  進得賓館,一人發一條新毛巾一塊香皂,由個個英姿颯爽、穿軍大衣的十八九歲的女軍人分別帶至四間客房,不是睡覺是去室內洗溫泉澡,然後用餐,等首長接見。洗完澡,小軍人帶我們去用餐,估計是首長的小餐廳,因為桌椅不多,顯得十分寬敞,且窗明几淨。二位女兵招呼用餐,四人坐一小圓桌,上置六盤菜,分量均不多,一高腳圓盤盛滿米飯,一人一套碗筷,四雙公筷,高腳大杯盛的冷開水一人一杯。不知此水是喝的還是漱口的,我們正口渴,端起就喝,也無人制止。六個菜一個也叫不上名字,好像都是素菜,沒有吃肉的感覺,但十分可口。尤其是那飯,味道簡直好極了,我第一次吃這種米,不知其名,不要菜吃三碗不成問題,可惜一人只有一小碗。菜沒吃到一半飯沒有了,於是請女兵幫忙再添一盤飯,回答說沒有了。問什麼意思?答飯菜是配套的,這是四人餐,要加飯就須再上六盤菜。張治能說可以,那就再上一份。女兵說,再上那就要由你們自己付費了。我問多少錢,女兵很隨意地說60元。我一聽,天哪,我兩個多月的工資。其他幾個人也聽清楚了,四個人不約而同放下飯碗,夾着尾巴悻悻地逃也似地離席而去。
  如果說這個才叫生活,那我們平常人過的日子叫什麼?反過來說,如果我們平常過的日子才叫生活,這裡的日子又叫什麼?眼下還是在“文革”期間,是當權派受苦、被人民逼得恨不得抹脖子上吊的日子,尚且如此奢侈,那平時呢,鬼知道。這樣的日子任誰也不願放棄,包括你和我,為了不失去或者奪回曾經擁有的天堂,把你整得死去活來,跟你拼個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也就不足為奇了。
  好容易等到12點,首長到了,在小會議室接見我們。金明,50歲左右的樣子,穿着黃呢軍衣和草綠軍大衣,瘦瘦的,好像說的江西話,但我們能聽懂。金明首先要我們匯報來意,他很耐心地聽我一個人講了大半個小時,不時插話,最後問我們具體是什麼要求,看他能做什麼。我說要求按陶鑄同志的講話精神,開除那幾個私藏、轉移黑材料的相關人員的黨籍。金明說開除黨籍要遵守一定的組織程序,要履行相關的手續,而且要從支部辦起。我說你可以下指示嘛,他說那好,我給你們寫一封信給張體學同志(湖北省長——老高注),讓他來責成你們單位落實。於是女兵拿來一本信紙,金明抽出他身上的大筆桿黑色鋼筆,用蠶豆般大小的繁體字寫道:“體學同志:一冶工業安裝公司的同志來反映他們單位私藏黑材料的事,請你按有關規定了解後督促處理一下。金明”。最後署上時間。寫完讓我們看了,還認真地問:“這樣行不行?”我們不知道行不行,但也說不出為何不行,只好說可以可以。金明說:“那好,沒有別的事你們就先去休息。”說完站起來和我們一一握手,算是送客了。我們正準備走,女兵示意我們等一下,然後她把金明送出小會議的側門,才回過頭來問我們去不去休息一下,我們說不用。女兵說:“那好,你們坐一下,我去叫司機。”其實是要我們多坐一會兒,讓金明走遠了,這才讓我們離開。看來“讓領導先走”不但早已有之,而且應該是一種規矩,即使文革也難以從根本上觸動這種上尊下卑的規矩。
  回到住地,我一琢磨,壞了,這一趟算是白來了。大家說:不是拿到金明的批示了嗎?我說活見鬼,這張批示跟一張白紙沒多大區別。大家問為什麼,我說:第一,我們到哪裡去找張體學?第二,就算找到了他,他認不認這張紙?第三,如果他認也同意去辦,那我們直接找張體學不就行了,還找什麼金明?第四,如果張體學再照這樣寫一張給宋侃夫(武漢市委第一書記),然後宋侃夫再寫一張給徐揚,這樣轉來轉去,捆起來跟綁起來都是一回事。這些當官的,整死人不償命,哄死人更不償命。事已至此,我們打道回府也不為過。況且也不吃虧,按規定出差是有補助的,外省一天六角錢,住宿費照報,六角錢正好是我們在這裡一天的伙食費,等於這上十天吃的是公家免費飯,而且我們也不用自責,也不算有私心,因為它名正言順,因為它符合規定。
  回到武漢,此樁公案也就不了了之。萬幸,真要開除了那幾個人的黨籍,如今怕是又多一宗罪,又多樹幾個敵。

“想不到你也沾上了政治”

  快過年了,我可以休參加工作以來的第一次探親假了,天大的事都是要回家的。況且也沒有什麼大事,沒見毛主席有新的戰略部署下達,革命像喊了“稍息”,正好回家探親。一年12天探親假,相當於一個月一天,這十幾天一天就要當一月來過,回家日程安排是很緊的。
  儘管回重慶探親的時間不長,但還是有收穫。我看到了重慶火爆的文革場面,解放碑上掛滿落地長條幅,最醒目的兩條是:“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不可丟”,“可挨打可挨斗,誓死不低革命頭”,很有鼓動性。解放碑包括周邊街道人山人海,其間正進行“革籌會”合法性的辯論,“革籌會”是以“八一五”為主導的准奪權組織,其時“反到底”的前身、稱為“砸派”的以黃廉為首的派別已開始形成,砸派稱以周家瑜為首的“八一五”牽頭成立的革籌會是癩格寶(癩蛤蟆)。不久又聞知名人士、小說《紅岩》的作者羅廣斌自殺身亡。我的家人是清一色的“八一五”,重慶人幾乎無人不知周家瑜這位重慶大學的青年學生。我回家探親,時間不多,只能到處看看熱鬧,看不出什麼門道。
  我抽了一下午的時間去拜望尹老師,先生知道我會回重慶探親,也自然會去他家,見到我並不意外。師生二人泡上茶,照例開談。我向先生匯報了我半年來的近況,包括造反、上北京、去廣州的種種情形。先生一直沒插話,只靜靜地聽我講完。先生望着我,很平靜地說:“想不到你也沾上了政治。”先生很平靜的話對我卻很有觸動,我問先生:“有什麼不對頭?”先生說,無所謂對不對,只是你不適合去沾政治,你知道什麼叫政治?答不知道,先生笑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政治是和權謀伴生的。當然權謀也不等於陰謀,真正的政治家懂得光明正大是搞政治的正道,但任何時候總是政治家少而政客多,所以政治往往充斥着權謀甚至陰謀,俗話說“慈不帶兵,義不掌財”,沒有城府的人是搞不了政治的。你看似精明,其實極無城府,常常很天真,哪裡是搞政治的材料。我說:“我隨時可以不搞。”先生說:幼稚,政治這個東西一旦沾上是很難全身而退的,到一定時候你想不問政治,而政治偏要來問你,這就叫“樹欲靜而風不止”。“文革”是一場社會變革。為什麼要變革?建國十七年來成績很大,問題也不少,問題就是變革的對象。社會弊端五花八門,一言以蔽之,就是人民當家作主、共產黨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沒有得到很好的落實,其根子是有一批當權者背離了當初革命的初衷和共產黨的宗旨,落入了“老子們打江山,就理所當然要坐江山”的封建窠臼。如今社會的很多弊端都是由此而引發的,這些人打江山是功臣,但守江山就必然蛻變為內鬼。毛澤東是明白人,是個始終堅守自己信念和革命初衷的君子。現在億萬人民甚至說整個民族,這樣狂熱地擁護他,不是無緣無故的,更不是靠吹捧能奏效的。哪個朝代的統治者不被人吹捧不自吹?但從來沒有誰能達到他這種被億萬人真心擁戴的程度。他對中國的老百姓太了解了,太知道老百姓心裡想什麼要什麼。這次文革規定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就說到中國人的心坎里去了。
  說到目前重慶的奪權,先生說:“看來奪權如果只是‘文革’的一種策略、一個小過程,那倒無所謂。如果要來真的,恐怕斷難成功。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人家拋頭顱灑熱血打下的江山,豈是能拱手相讓的,況且下台或將要下台的人中驕兵悍將不少,政客多多,這些人執掌各級政權已不是一天二天,多的是辦法來對付你們這些黃毛小兒。毛澤東即使力排眾議為你們撐腰,也只能一時不能一世。當權派們可以忍一時之氣,他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不整你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不曉得鍋兒是鐵鑄的。不信你等着看。”我說:“老師,您是不是太悲觀了,歷史總是要進步的。”老師說:“不是我悲觀不悲觀,這是歷史使然,現實使然,歷史當然是要進步的,但到時候他說他那一套才叫進步,你們那一套是倒退,我看到時你能搬起石頭打破天?”
  談意未盡,天不早,我要告辭了。我站起來問先生:“老師還有什麼囑咐的?”先生說:“你好自為之,既然已經捲入政治,就記住‘光明正大’四個字,這是封建皇帝都知道的正道,千萬不能小人得志便張狂。我這裡說的‘小人’不是指那種心理陰暗的人,而是說,從年齡講你還是小人兒,從地位上講,你只是平頭百姓,沒別的意思。多保重。”

造反派分裂,百萬雄師組建

  大約是(1967年)2月11、12號,柳漢昌(工安公司一隊工人)從武漢發來電報:“家有大事,速回。”那時沒有手機,長途電話又難打,況且價格太貴也打不起,老柳又不說是什麼大事,我了解柳漢昌,是位老成持重的師傅。故接到電報沒有多想,立即準備返回。那時船票好買,尚無春運車船票緊張一說,我買了第二天的船票。一路心情忐忑不安,一個人十萬火急趕回武漢。第三天下午下船,直奔公司。和老柳、馬恩列(三隊工人,造反派)等連夜碰頭,一問才知道武漢發表了個什麼“二八聲明”,現在全城鬧得沸沸揚揚,一夜間造反派按對待二八聲明的態度分裂為香花派和毒草派,要我星夜趕回家拿個主意,我們應該成為“香花派”還是“毒草派”。同時把《長江日報》上刊登的“二八聲明”拿給我看。
  我開始以為事態很嚴重,正兒八經地把“二八聲明”看了兩遍,我問大家:“二八聲明”說的什麼?同志們都弄明白了沒有?大家都不做聲。我說我也沒看明白,有一點弄明白了,聲明說的意思是現在有的造反派組織是托派,要篡權,有投機者想摘挑子,只有發表聲明的這幾家組織才是真正的革命派,才是真造反派,權也只能由他們來奪。是不是這個意思?大家說,他們也認為是這個意思。我說其實發表聲明的夥計們恐怕自己都沒弄明白自己要什麼,“七說八說,鹽巴秤砣”。不管它,我們什麼派都不是,照樣搞我們的“文化革命”。大家說恐怕不行啊,現在全市所有的組織都亮明了要麼是香花派,要麼是毒草派。我說,那不像運動初期又要站隊嗎?真是吃飽了飯沒得事干,人為地製造分裂。大家說表態肯定是要表的,要不下面的人員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說那也是,這時才想起來問一冶野戰兵團總部是什麼派、什麼態度,大家說,總部是毒草派。我說,那我們肯定就是毒草派了。其實香花、毒草純粹是扯淡,這又不是造反派與保守派這兩派,無法調和是因為對“文革”的態度、對走資派的態度,有根本不同的意見,一個要造反,一個要保走資派,保守派還要整造反派,你想調和都難得調和。現在的香花派和毒草派我看不出有哪些根本的立場、觀點不一樣,就像工總和二司,好像和我們的觀點是一樣的,再分個香花、毒草是不是無事找事?不管它,總部是毒草派我們就是毒草派。否則,一冶野戰兵團就會分裂,這才是大道理。大家都一致贊成。然後我又跟大家說,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香花派跟毒草派各自的根本立場和觀點是些什麼內容,又有哪些是根本對立的,所以辯論起來也是扯淡,乾脆通知兵團戰士一律不參加這類扯淡的辯論。兩個小時的會開完,我才意識到老柳也是扯淡,天遠地遠把我催回來,就為了決定這種扯淡的事!
  2月的江城春寒料峭,天空成天灰濛濛的,天氣使人有一種壓抑感,而“文化大革命”似乎不知寒之將至,照樣熱火朝天。保守派偃旗息鼓,造反派一天天膨脹起來,包括隊伍和情緒。工安公司野戰兵團發展到一千多人,在工安公司算一枝獨秀。省、市正鬧着奪權,像我們這種縣團級單位奪權怎麼搞,因為一冶野戰兵團總部沒有動靜,我們也不知從哪裡下碴。社會上的香花派、毒草派鬧了幾天,恐怕雙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想表達什麼,因為這本身就是人為製造的一場鬧劇,確實沒有什麼實質內容,於是也煙熄火熄。人們不知所從,各方都有厭倦感,就勢收場又何嘗不可能?而一場湖北省、武漢市的奪權鬥爭又使局勢複雜而嚴峻起來。
  由於造反派奪權觸及了當權者容忍的底線,用現在話說,觸及了當權者的核心利益,且各省、市的造反派又一副假戲真做的架勢,這樣一來,死死認定“打江山、坐江山”的當權者們註定要開始來真格地反擊了。造反派在準備投票,走資派卻在暗暗磨刀。幼稚的造反派為了水中月鏡中花般的名額爭得勢不兩立,一股寒流卻悄然而至。
  2月,北京高層撕破臉。“文革”反對者絕不是對“文革”的一些具體做法發泄不滿,更不僅僅是為當權派受到批鬥衝擊而不平,在他們看來,造反派大哄大嗡,說這個是走資派、那個也是走資派不足為慮,頂多是觸及一下皮肉。批鬥不是根本事,奪權才是真問題。2月份的攤牌真正的引爆點在於奪權。其實多數造反派因為幼稚,視奪權如兒戲,搶幾個章子、發幾篇聲明就算是奪權了,走資派卻不這樣看。過去他們視造反派為一群烏合之眾,也就是運動中的“勇敢分子”,鬧騰不了幾天,現在則視為心腹大患。你要玩真的,別人就陪你玩真的。2月的攤牌緊接着造反派全國奪權而發生,決不僅僅是時間上的巧合,從此造反派成了別人決不寬恕、務必趕盡殺絕的對象,用十年後報上流行的話說叫“除惡務盡”。從此,造反派的噩夢就真正開始了。此後十多年的反覆整肅,不再用“文革”初期那種整整黑材料、批一批、劃個右派之類的小兒科,而是直接動用專政工具,不整則已,整就往死里整。“十年浩劫”,要憑良心說,就是造反派的浩劫,皆源自1967年的2月攤牌,以後的種種手法不過是其派生和延續罷了。
  北方的2月政治寒潮,終於在3月席捲武漢。神仙打仗,凡人遭殃。造反派無事生非弄的那個“二八聲明”成了別人的口實,武漢軍區從“二八聲明”開刀。既然要整“二八聲明”,香花派自然成了專政對象,管你工總幾十萬成員,老子一個通令叫你通通完蛋。這不是吹牛,是事實。1967年3月17日,一晚抓捕工總大小頭頭幾百人,這是對武漢造反派的第一次大規模鎮壓。據說毒草派一個都沒抓,不用忙,飯要一口一口吃,先集中火力整香花派,不僅是策略問題,還有一個時機問題。我們雖是毒草派,但也切身地感到了寒徹入骨,也許各單位情況各異。
  從3月初,軍代表就通知我們一冶工安公司野戰兵團辦公室要撤出來,房子另有它用;上班不許寫大字報;一律不許脫產。我們自然不服氣,3月8號我口述,張治能用毛筆書寫,貼出了一版18張紙的大字報,題目是“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紀念一冶工安公司“九八行動”半周年。大字報的中心意思是張揚我們造反的革命性、正確性和堅決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大字報一貼出,給死氣沉沉的廠前公司大院帶來了一絲生氣。因為3月份以後大字報很少了,自然圍觀的人就多,議論也隨之多起來。軍代表也耐心地看完了,晚上找我談話:“這張大字報洋洋萬言,什麼意思?”我說:“你不是看完了嗎,你說是什麼意思?”“你們這完全是自我吹捧嘛。”“不是吹捧,是事實,是總結經驗。”“你們應該寫揭發走資派的大字報,不要搞這些玩意,以後注意。”算是警告吧。
  工總被取締,空氣是越來越緊張,青山區的中心地帶紅鋼城都沒有什麼大字報了。一到晚上路燈也顯得陰暗,寒風陣陣,路斷人稀。這時我才真切感到尹老師說的“保衛毛主席,你們拿什麼來保衛”的道理。冷酷的現實是,我們需要毛主席來保衛。於是,《紅軍想念毛澤東》幾乎成了當時的流行歌曲,全國的造反派在黑暗中到處唱,個個唱得熱淚盈眶,有的人唱得淚流滿面,甚至有人唱到動情處放聲大哭。4月上旬的一天,我們同宿舍的幾個人正唱着《紅軍想念毛澤東》,軍代表來了,一臉嚴肅,我知道他當時很無奈,於是都不理他。軍代表這時既不能說這首歌不准唱,又明知這種唱法是別有用心的,他換了一種委婉的說法:“天晚了,你們明天還要上班,白天再唱吧。”
  中國老百姓雖然懦弱,但自古從不缺乏捨生取義之人。4月上旬,紅鋼城出現了新華工聶年生的大字報《提着腦袋問十個為什麼》,鋒芒所向,直指目前這股否定文革、迫害造反派的寒流,提出的問題切中時弊。張治能將大字報抄回來,我一看,精神大振,大受啟迪。我們立即拿來紙筆,幾個人一湊,結合本單位的情況和所見所聞,由我口述,照例由張治能書寫,一口氣寫了《提着腦袋問22個為什麼》的大字報,同時將這篇大字報抄寫了20來份,立即組織人貼到廠前、紅鋼城、總公司大院和工人村等處。反響如何沒調查,反正九八縱隊的隊員們是緩過氣來了。一花引來萬花開,這是自然現象,政治局面也一樣,我們緩過了氣,其他造反派一樣回過了神,紅鋼城街頭的大字報一天天多起來了,但晚上街道上的人仍然不多。
  “文革”前,我看過電影《革命家庭》,電影中有一個情節叫飛行集會,我和大家一商量,我們也到紅鋼城去搞飛行集會,大家一致表示贊成。幾十號人身藏傳單,把九八縱隊和野戰兵團的旗幟捲起來,坐車去紅鋼城。一到武鋼業校、青山區委門口,我們突然展開大旗,一面高呼口號,一面撒傳單,說來也怪,剛才街上還沒有什麼人,突然一下子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那麼多的人。有的人搶傳單,有的人跟着我們喊口號,紅鋼城一下子又像回到了兩個月前的1月份。十來分鐘活動結束,我們一陣小跑到預先指定的地點集中,清點人數回廠前。後來大家反映,買票坐車去搞飛行集會划不來,一角錢是一餐的菜錢,我們不如吃了晚飯就出發,下午六點半就可以到紅鋼城,天剛黑,正好開始遊行。於是,此後幾次都是往返步行。儘管飛行集會活動很辛苦,白天還要上班,但造反派的士氣是真鼓起來了。
  1967年5月份開始,武漢的造反派大範圍內緩過氣來,開始以各種形式對走資派進行反擊。從反擊“二月逆流”的一般口號,演進到矛頭直指武漢部隊司令員陳再道,公開打出了“為工總翻案”的旗幟。鬥爭開始白熱化,於是武漢市的文革運動好戲連台。第一炮是4月中旬新一中同學為驅趕工作組舉行的絕食鬥爭,緊接着是新公校在市公安局絕食及全市造反派的聲援。我們九八縱隊獨自參與了這兩次活動,但都只堅持了一天,實際只餓了一餐。而中學生們則不然,不達目的不罷休,現場不斷傳來又有同學餓昏了的消息,救護車停在現場,隨時準備拖人上醫院急救,現場氣氛凝重而又正氣逼人,一時間武漢三鎮出現了多個聲援學生的絕食現場。面對不屈不撓的學生,工人們很自慚,很多沒去聲援,像我們這樣餓了一餐就頂不住了、悄悄撤離現場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誰說學生的鬥爭精神不如工人?在當時,造反派學生的覺悟程度、為文化大革命獻身的精神、信仰的堅定性,確實普遍比工人高。
  大約從(1967年)5月中下旬開始,形勢急轉直下。此前我們還認為這一次武漢軍區恐怕頂不住了,再要像3月份那樣動用專政工具來鎮壓肯定不行了。“軍委十條”已公布,再動用專政工具鎮壓群眾,中央會出面干預,看來造反派勝利在望。殊不知,走資派多的是辦法。這次,軍隊當權派直接啟動組織程序,利用他們掌控的現成的武裝基幹民兵組織,按各單位組織系統,由縣團級以下的小當權派牽頭,輕而易舉地就組建了“百萬雄師”殺人隊。因為是按組織系統組建的,組織自然嚴密,上面意圖的貫徹自然流暢,且極具隱蔽性,其行動宗旨就是用挑起武鬥的方式迫使造反派就範或者瓦解。因為兩派成員絕大多數都是群眾,武鬥再怎麼搞,都是不同觀點的兩派群眾的爭鬥,中央文革挑不出毛病,連毛主席最後都只能說兩派“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沒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為勢不兩立的兩大派組織”,息事寧人了事。這是走資派對中央採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你可以借造反派的勢,我為什麼不能另組一派以“借勢”?所以,從一開始,“百萬雄師”就以武鬥為唯一鬥爭手段,對造反派大開殺戒,搞了兩個多月的“武化革命”。
  6月17號,傳來六渡橋(漢口鬧市中心)大規模公開殺人的消息,我們感到這一次走資派的狗急跳牆將比3月的鎮壓更加血腥。6月20號晚上我們召開了勤務組會議,決定將女同志和一些希望離開單位的同志疏散回重慶,餘下的近30人去找新一冶(3月底4月初,一冶野戰兵團等造反派各組織聯合成立新一冶革命代表大會,簡稱新一冶)總部聯繫,看是到民眾樂園去堅持造反派的宣傳陣地,還是去華中工學院,並準備第二天就開始行動。

造反派挨整的日子來了

  1968年底的一天,軍代表通知我晚上開一個會,要我準備接受同志們的批評幫助,並要我正確對待。事先既無輿論準備,也無任何鋪墊。抱着正確對待群眾的態度,我很坦然地去了會場,到會的有四五十人,清一色的“百萬雄師”成員,多數是公司的基層政工幹部。我找個地方坐下,軍代表宣布開會,有人突然大叫一聲:“徐正全站起來!”既然要正確對待群眾,姿態當然要放高一點,我並未抗爭,默默地站了起來。又有人喊:“站到中間來!”得寸進尺了,我仍然一聲不吭站到中間去了。有人開始發言,頭一句就是:“徐正全是工安的壞頭頭!”我一聽,心想什麼意思,不是聽意見嗎?怎麼一來就批鬥開了?於是問軍代表:“今天開的是什麼會?”軍代表裝沒聽到,有人不耐煩了,迫不及待地過來按我的頭:“頭低下,你還不老實。”
  會場外早就有以張治能為首的二三十個九八縱隊的成員圍觀,不是我布置的,都是自發來的。一見會場氣氛不對,一群人一齊衝進會場,大叫:“搞麼事,搞麼事,憑什麼批鬥徐正全?”一面對按我頭的人推推搡搡,全場一下就亂了。軍代表站起來,鐵青着臉叫了一聲:“散會!”我們的人一窩蜂擁出會議室,眾人把我送回宿舍,陸續又來了一些九八縱隊的隊員。
  我對大家說:“今天只是個開始,造反派挨整的日子又來了。大家各自安心上班,天大的事,我一力承擔,何況我們又沒幹壞事,問心無愧。沖會場不是辦法,讓他們搞,看他們能搞出什麼花樣。軍人比工作隊愚蠢,工作隊整我們還躲在幕後,他們是直接出面指揮。軍人太迷信強權了,整人連一點藉口都不找。”我見大家都很傷感,有人還掉淚了,就叫大家都回宿捨去休息。
  大家走了,我想了很多,從現實來看,整造反派的大政方針是肯定的了,這個大局我們改變不了,而且只能是束手待斃,總之是在劫可免,在數難逃了。軍代表要整我們,那是要執行上級的部署,不是個人思想。可保守派群眾又哪來那麼大的氣呢?我開始反躬自省:造反派最遭詬病的是打人,我捫心自問,除了王積增是我同意教訓一下的外,我沒叫任何人去打過任何人,而且我還特別開會宣布過不准打龔友明、徐鶴初這樣的人,儘管他們在造反派中民憤是最大的,但他們曾經是勞動模範,就憑這一條,站錯隊也是可以諒解的。何況這些人確實也沒挨過打。龔友明最初組織“職工聯合會”(“文革”初期當權派操縱的武漢工人保守組織,1967年初消亡)時,要求參加我們在公司外的一些活動,我都是同意的,只是要求他們不打職工聯合會的旗子。只有一回,參加一冶結構廠的一次批判大會,他們打了旗幟,會議中間被別人發現,把他們趕出了會場,我事後還給他做了解釋。保守派中絕大多數是老工人,我歷來對老工人是很尊重的,也沒侵犯過他們的利益。公司革委會成立後動靜最大的舉措是對生產、生活秩序的整頓,比方調整和清理宿舍、施工現場,規定用餐只准在食堂內,不許在宿舍進餐,開大會不許擅自離場早退等等,都是我主導進行的。強制性的規定難免得罪人,但也多半針對年輕人和我們自己組織的人,老工人縱有違犯也多半是勸阻。除了有幾次開公司大會有的老師傅躲在宿舍下象棋被我掀了棋盤外,我也沒得罪過誰呀。
  現在出了一種反常現象,你越注意團結和尊重的人對你的仇恨越大,你真得罪了的人反而對你好一些。說實話,“文革”中我對不住的人,除了被我們組織打過的人之外(這些人不會超過十個人),我最對不住的就是陳增漢和戎寶福師傅了。我帶頭抄了戎寶福的家,他不過是個一般幹部,無辜被抄家,但事後他對我們並無怨恨,相反還參加了“新一冶”造反組織。活動不是很積極,但後來當權派規定要人人表態退出群眾組織並寫大字報聲明的時候,多數人都只幾句話,表明退出某某組織,最多加上一句響應黨中央號召之類。可全公司就戎寶福一個人不同,他洋洋灑灑寫了一篇大字報,詳細寫了“新一冶”對“文革”的貢獻,他對“新一冶”這個組織的認識過程和參加的原因,最後才寫道,他現在宣布退出這個組織,並不是這個組織不好,而是這個組織已經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為了響應黨中央的號召,才退出這個組織。我公開保護過的龔友明對我們最痛恨,而被我傷害過的戎寶福卻對我們最理解。這種反常現象,我一晚上沒有想通。要說是因為觀點不同,也站不住腳,我們之間究竟有那些觀點根本對立,又怎麼個對立法,竟然對立到以命相搏,我搞不清楚。雙方除運動初期外,各自的觀點就沒有理清過,更沒有在思想上交過鋒,怎麼就會鬧得你死我活?七想八想,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多年後睡醒了一點,回過頭一想,這種反常現象原因很多,重要的一條是,一旦大事當頭,多數人是唯強權是從,只有少數人能以是非原則來指導自己的行動,這樣一種民族劣根性,“文革”不失敗,才叫怪事。“文革”的失敗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十七年愚民政策、強權政治的一種報應,這種報應畢竟還是“家事”,不改弦易轍,哪一天外敵入侵,亡國也不是不可能的,那才是中華民族的大不幸。
  可能是單位軍代表操之過急,以為只要對我一開斗,對全公司造反派的整治就可以順利展開,沒成想一試水就遭到了反彈。於是軍代表裝成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我也照常去公司機關大院上班,沒有人過問我,這樣一晃就到了1968年的12月13日。這天下午開全公司大會,就一個內容,軍代表宣布:“根據上級指示,徐正全進公司學習班反省交待問題。”實際就是進牛棚,那裡已經有十多個人了,主要成員就是我前文介紹的那些內定的牛鬼蛇神。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整造反派的大勢已經明朗,何況還有上級指示,我當然只能束手就擒。同志們也知道大勢已去,只能被迫接受這種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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