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無題 其二 (唐.李商隱)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解讀這首無題詩,先得弄清典故,再把詩里涉及的唐代器物理解清楚,終究它們在現代生活里已不多見了。先說唐代器物: “金翡翠”啥東西?就是用金絲細翠綴飾的被子,見《長恨歌》中的“翡翠衾寒誰與共”;“繡芙蓉”又是啥東西?就是繡着荷花的帳子,見《長恨歌》中的“芙蓉帳暖度春宵”。 再說典故: 劉郎何人也?此人出自古書《太平廣記》:劉晨和阮肇進山採藥,遇到兩位仙女把他們留住,遂成燕好,同居半年多。二人想回家看看,等到家一看,坑爹了:景物全非,人間居然已經過去了十代!後來在文人筆下,“劉郎”或“阮郎”就成了情人的代名詞。 “蓬山”何山也?即蓬萊山,是古代人心目中的東海仙山,秦始皇曾派徐福帶着一眾男女乘船到東海尋不老藥,可哪有啥不老藥啊,徐福怕回來被殺,跟大夥一商量,乾脆就住蓬萊過日子了,結果惹禍了,他們竟然成了日本人的祖先。呵呵 現在俺就可以給各位重現李商隱詩里的畫面了: 外景:鐘聲敲的正是五更,外面斜月依樓。鏡頭轉入閨房:蠟燭還未燃盡,半明半暗地照着床上的金翡翠被子,外面的薰香一絲一縷地透進芙蓉帳子,可被子裡的大美女翻來覆去地睡不實,這是為啥涅?鏡頭裡突然出現了美女腦海里的畫面,原來她正在做夢:只見她質問那男的說:“你老是答應回來,可回回都是空話,一走就再難看見你蹤影。”說着說着竟然哭了起來。這一哭不要緊,夢醒了,鏡頭又轉入了現實:只見美女匆忙起來,墨都沒磨濃,就追憶着夢境,動筆給那男的寫信,她在信里寫道:“你丫知道不?那劉郎是抱怨蓬山太遠,可俺涅?俺跟你更隔着一萬重蓬山!” 一首好詩都會產生所謂的“空筐效應”,就像音樂一樣,每聽一次都會因氛圍和自己心境的不同,產生不同的感受。如李商隱這首詩也可以從其它角度來欣賞。再讀這首詩: “來是空言去絕蹤”應該是女主角對情人的憤懣,因為他一別迄未再來。在月掛西樓的五更天,她早已無眠,而是匆忙地寫信,匆忙得連墨都沒有磨濃。是誰在催促她呢?是夢!夢裡的她啼哭着求他留下,他還是遠去了,剩下的只是她的呼喚。其實寫又能寫什麼呢?蠟燭快燒幹了,屋子暗了下來,光只能籠罩金翡翠被的一角,薰香的氣味也淡薄了,芙蓉帳里只能透過微微的香氣。痛定思痛的女主角此時想到的只有絕望:劉郎曾感傷蓬山太遙遠,可現在我跟他居然隔着一萬重蓬山。 並非凡詩詞都有空筐效應,只有深遠的意境和通篇主題的貫通才能讓詩詞產生這種效應。李商隱這首詩一開始就憑空落下一句“來是空言去絕蹤”,似質問,更似棒喝,像是只對一人,卻又像對天下痴情人,一下子就警醒了讀者,接着看下去,則月已偏西,天交五更,燭暗香薄,燭影里剛在夢裡哭別而醒的絕望的女主角正匆忙寫信。此詩的高潮就在於寫也沒啥能寫的了,該說得話以前早就寫過了,剩下的只是一萬重蓬山。詩句字面上讀着似無緊密聯繫,而內涵卻都指向一個主題,即愛情的絕望。 從鍊字功力上看,此詩的對仗很講究,請看這聯: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 “半籠”和“微度”很嚴密,都是副詞+動詞,卻看不出雕琢痕;“金翡翠”和“繡芙蓉”是從“金翡翠被”和“繡芙蓉帳”精煉而來,精煉之後,不但不費解,反而因把讀者的目光聚焦到翡翠和芙蓉上,而給畫面增加了艷麗的色彩,同時對女主角高貴身份的刻畫起了點睛的作用。 俺雖然在開篇就假設此詩的主人公為女性,雖然“金翡翠”和“繡芙蓉”這類女性喜歡的用品可以作為這個假設的論證,但誰說了,男性不能用?既然如此,若把詩里的主人公替換成男性,不是也能說得通嗎?好了,俺就把這個“替換”任務留給各位讀者當作業了。 喀什 修改於 2012年10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