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潮導語：有如五雷轟頂，張桂清腦子裡一片空白，十指仍緊緊地摳住紅土地不肯放。淚水汩汩流淌，灑落在這片不知吸吮過自己多少淚水的紅土上。莫非，自己忠貞不渝廝守了77年的毛澤覃的墓地，就是一片紅土——一座空穴!?

　　張桂清，102歲，中國至今依然活着的最年長的女紅軍，她為毛澤覃守靈77年。

　　墓地打開時，竟是一座空墳。

　　毛澤覃墳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烈士長眠在這片大山的懷抱，這塊土地對他的懷念，連綿不絕。

　　現任村支書邱常偉告訴筆者，1984年村里花了幾千元錢，在距毛澤覃墳塋不遠處的大路旁，修建了一座琉璃瓦翹檐的毛澤覃紀念亭，供往來的人們歇息。起初那幾年，還有人天天義務勞動來掃地，後因年久失修，紀念亭也就倒塌了。後來，山上修建了一座水庫，紀念亭旁蓋起了一個發電廠，筆者特意去尋找昔日毛澤覃紀念亭的舊跡，見到發電廠的圍牆上間或有幾塊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着光芒，也許那是對“毛澤覃紀念亭”的紀念。

　　黃埂窩被確認為毛澤覃烈士的犧牲地，經由各級組織宣傳出去。

　　毛澤覃的一些親人、親戚相繼來到瑞金，來到澤覃鄉澤覃村黃埂窩的紙寮奠祭毛澤覃的英靈。毛澤覃的侄兒毛岸青來過，陪同者甚多。

　　那次，毛岸青、邵華還在瑞金縣城烈士紀念館毛澤覃展廳題詞。毛岸青身體不大好，雖然才50多歲，走路卻要兩個人攙扶着。題詞時，由邵華在旁邊指導： “就書寫：叔叔，我們懷念你。”因毛岸青的控制力不太行，對中文又不熟悉，寫了兩個字後，字行就開始往上翹，試了四五遍都是如此，把大家累得夠嗆，後來邵華就說：算了算了，你就寫俄文吧，毛岸青鬆了一口氣說，你早講呀。他自小在蘇聯學習，俄文功力相當深厚，一揮而就，用俄文寫下了：叔叔，我們懷念你。那流利的書法般的俄文，博得大家一片掌聲。

　　李敏也來過瑞金奠祭毛澤覃的英靈。

　　毛新宇、劉松林等人後來也來過瑞金奠祭毛澤覃的英靈。

　　來得最多、走得最遠的是毛澤覃與賀怡之子賀麓成。

　　1974年清明時節，賀麓成夫妻及女兒來到澤覃鄉澤覃村黃田坑生產隊的黃埂窩大東坑紙寮祭奠。後來，連續三年，他們都在清明時節來到黃埂窩祭奠。他們6歲的女兒非常可愛，天真爛漫，能歌善舞，大人在屋裡談話，她就一個人在屋外唱歌跳舞。

　　那時，縣城往澤覃村黃埂窩還沒有公路，每次去澤覃鄉澤覃村黃田坑生產隊的黃埂窩大東坑紙寮，都是乘汽車到達澤覃鄉的大塘村，然後用很長時間徒步在狹窄、陡峭的山道上。大都由縣鄉原毛澤覃烈士調查組的一般工作人員陪同，劉禮菁、劉立蔥、詹仁興都多次陪同過他們步行登山。

　　1984年夏，賀麓成最後一次來到瑞金，曾步行數十里來到澤覃村。

　　當時的情形，66歲的張聲望至今記憶猶新。那年，張聲望任澤覃村黨支部書記，接到上級的電話，立即對沿途村民布置了大掃除的任務。村委會是客人要來的地方，也是大搞衛生的重點，張聲望與妻子俞翠嬌親自操帚，樓下樓上，不遺餘力，掃地、抹灰、燒水、泡茶……勞動充滿了緊張、愉快，這時，樓下人聲鼎沸，一行客人終於到達了，張聲望幾個箭步跨下樓去，滿臉笑容洋溢，將一行客人迎接進入村委會大院。

　　樓上的俞翠嬌顯得有點慌張，重要的大領導到這山村來，解放後是第一次，上面千叮嚀萬囑咐……可是，茶杯還沒有用開水燙洗一遍呢，她手忙腳亂地燙茶杯，燙過的水順勢往木地板間的一個縫隙一倒——這個縫隙是木板收縮形成的，就自然成了樓上樓下的垂直通道，每次掃地把垃圾往縫隙一掃，嘩嘩地就飄揚到了樓下，相當方便省事。

　　習慣成自然，俞翠嬌這天順手往縫隙一倒水，啪——水珠濺落樓下，不意正好濺在賀麓成頭上。行走中的賀一驚，立即駐足，抹了抹頭髮上的水花，疑惑地向天花板望去，興致頓減，也不吭聲，就不再往前走了。

　　賀麓成不說話，張聲望等人有一肚子話要說，卻也無法說出來。賀麓成凝望着洶湧澎湃的山勢，沉思不語，默默無聲地邁動腳步，在村委會周圍轉了轉，就離開了澤覃村，最終在黃鱔口張屋坪與毛澤覃墳冢失之交臂。

　　賀麓成必然要與毛澤覃墳冢相遇的，卻又終究無緣，也是一種必然。

　　命運像捉迷藏，究竟為何會安排得如此機巧又如此絕情，也許沒有任何人知道。此後，賀麓成一行人就再也沒有來到黃埂窩，沒有踏入黃鱔口，直到永遠。

　　後來，賀麓成栽種的那株青松也枯死了。

　　再後來，賀麓成也病故了，那是2007年夏，像這大山裡的一名普通村民那樣撒手人寰，不事張揚，無聲無息地去了遙遠地方。

　　興建陵園

　　2007年端午節始，毛澤民的外孫曹耘山夫婦，曾三次來到澤覃鄉澤覃村毛澤覃墓前祭奠亡靈。曹耘山多次與筆者接觸，他告訴筆者，他們夫婦也是在偶爾言談中得知毛澤覃墳墓一事。

　　6月，曹耘山夫婦由北京去湖南，偶然繞路來到瑞金，來到瑞金烈士紀念館瞻仰毛澤覃塑像。瑞金，風景秀麗的綿江河畔塔下寺，建有一座革命烈士紀念館。 1986年聳立起一座雄偉的毛澤覃全身銅像，屹立着的銅像3米高，栩栩如生。銅像下是2.4米高的大理石基座，基座上雕刻着由鄧小平親筆題詞的“毛澤覃烈士紀念碑”。

　　那天中午，瑞金市委書記陳曉春陪同吃飯的時候，談起了毛澤覃。曹耘山突然問，毛澤覃有墳墓嗎?陳曉春答，有啊，就在澤覃鄉澤覃村的大山裡面。曹耘山夫婦坐不住了，當時天陰下雨，陳曉春書記勸其不急，曹耘山夫婦仍堅持出行。因沒有修通水泥路，汽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經嚮導的指引到達澤覃鄉澤覃村，找到了張桂清老人。

　　這是一條狹窄的田間小徑，籬笆圍護的菜園邊，能見到長長的杉木擱在淺水溝里墊路。年近百歲的張桂清與年過花甲的小兒子低着頭在前面引路，她腿腳依然麻利，橐橐橐，行色匆匆。

　　這片名叫張屋坪的紅土崗，距張桂清家不到200米遠。隨着人丁繁衍，那一片山崗逐漸開發蓋起了房屋，開闢了魚塘、菜地。村民們的生存活動遵循着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有意地禮讓避開了那個青冢土堆堆。如今，那個青冢土堆堆就夾在房屋和菜地之間的路邊，路前面是一口大魚塘。那個青冢土堆堆也是一條通向屋後的小徑，比路面稍稍隆起一尺高的土坡，土坡上生長着一片細細密密的青草，沒有墓碑，也沒有任何標記，甚至連一塊磚都沒有。若無人指點，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那裡是一座墳塋，那一堆土堆裡面就長眠着曾經叱咤風雲的毛澤東的胞弟——中共福建省委秘書長毛澤覃。

　　點香、焚燭、化紙，燃放爆竹。臨別，曹耘山夫婦搜尋出身上所有的鈔票，763.8元，全部送給了守靈七十多年的張桂清老人，數十年間一直守護、祭奠着這片土地的張桂清老人。她拒絕曹耘山夫婦的饋贈，在大山與墳墓面前推搡多時，張桂清抵不住曹耘山夫婦的固執，終於接受了他們的饋贈。

　　在後來的幾次接觸中，曹耘山談及毛澤覃遺體掩埋處說法不一的問題。

　　毛澤覃犧牲在澤覃，犧牲後遺體抬至這裡由張桂清認屍、洗屍，是沒有爭議的。爭議在於，毛澤覃的遺體是否就埋在了那個土堆堆下，從外表看是不像。另一種說法，毛澤覃的屍骨埋在縣城東山寺，也沒有實證。況且，那裡早已經是城市的一部分，也不可能在高樓大廈間興建一座陵園。

　　可毛澤覃也不能沒有陵墓呀!

　　曹耘山談到毛家兄弟都有陵墓，毛家的親人們也都有陵墓，毛澤覃也應該有陵墓。毛澤覃的陵墓建在澤覃村也有其道理：因為毛澤覃就戰鬥、犧牲在這裡;因為這塊土地的名字就叫作澤覃;因為數十年來，這裡的人們一直述說毛澤覃就埋在這裡;因為數十年來，賀怡、毛澤覃的戰友張桂清老人，以及當地村民們一直在默默地守護、祭奠着這片土地……

　　要為毛澤覃修建陵園。瑞金市人民政府鄭重其事，於2007年11月16日，向省人民政府專門呈文，瑞府字(2007)309號，《關於要求批准並撥款修建毛澤覃烈士陵園的請示》。請示報告中有如下文字：

　　為緬懷毛澤覃同志的不朽業績，激勵後人弘揚和繼承光榮革命傳統和優良作風，並推進紅色旅遊事業發展，我市市委常委會議專題研究了修建毛澤覃陵園事宜，計劃在其安葬地澤覃村建設毛澤覃同志陵園，該地背山面水，山勢雄壯，符合毛澤覃同志陵園建設的要求。陵園建設工程概算6480萬元，懇請省政府考慮我市特殊政治歷史地位和毛澤覃同志的重要歷史影響，向國務院請示批准並給我市撥款建設毛澤覃同志陵園……

　　一座空穴

　　晨星淡淡，張桂清的心有點莫名的忐忑。

　　張桂清早早地守候在晨風裡。聽說，要新建毛澤覃的陵墓，動工那天，她有些魂不守舍。其實，不需要來那麼早，來那麼早也沒用，但她睡不着，還是來了。來看究竟的人很多，村民、村領導、鄉領導，對所有的人，這都是個謎。

　　一沓沓紙錢被火點燃，淡淡的腥味在空中瀰漫。香燭冒着一縷縷的青煙，張桂清灑了三盅酒，蹲在青冢土堆堆前專心地進行着自己的程序。她嘴裡嘰嘰噥噥自言自語：這下好了，有這麼多人來看你，給你搬家，到大房子裡去住……她有點納悶兒，燒化後的冥錢黑灰，為什麼不像往日在風中緩緩地盤旋起舞，旋轉着，卷繞成一個小小的圓圈。在張桂清的思維里：那就是毛澤覃的魂靈來了。

　　可是，今天那風中的旋，怎麼不來呢?

　　市里有關部門的領導陸續來了，正式的儀式開始了。

　　眾人的眼睛都盯着那片青冢土堆，泥土裡，不知道會有什麼。

　　飛舞的鋤頭在掀開紅土，也在掀動歷史。

　　“轟——”一聲巨響，張桂清守望了77年的那堆紅土被掘開了，還冒着一絲絲熱氣!

　　張桂清情不自禁，雙腳一下往前挪動了幾步，她要急於看清，那墳墓里到底埋藏着怎樣的秘密!可張桂清看見的，卻是一片紅土!她的心怦怦直跳，再定睛一看，眼前的確是一片實實在在純淨的紅土。“挖呀，再往下面挖呀!”揮動的鋤頭終於靜止，她雙膝一軟跪倒在那鬆軟的紅土上，不甘心地用雙手挖掘起來。可是，紅土裡面還是紅土，紅土的深處仍然是紅土，除了血一般的紅土，什麼也沒有!

　　有如五雷轟頂，張桂清腦子裡一片空白，十指仍緊緊地摳住紅土地不肯放。淚水汩汩流淌，灑落在這片不知吸吮過自己多少淚水的紅土上。莫非，自己忠貞不渝廝守了77年的毛澤覃的墓地，就是一片紅土——一座空穴!?

　　一片紅土——一座空穴，意味着什麼?

　　77個春秋，耗在這塊土地上。空穴是不是空守，不空穴就是不空守?

　　值得，還是不值得?

　　三根未燃盡的檀香，徐徐冒着青煙。張桂清望着紅土，淚流滿面喃喃自語：怎麼回事，我曉得你一直都在這裡躺着，一直都在保佑我。可是，你難道不是躺在這裡嗎?

　　“噼噼啪啪——”遷墳的儀式照常進行，紛飛的鞭炮紙屑在天空飛舞，漸漸歸於平靜。

　　2009年清明，一座樸實的陵園在澤覃村箬溪畔聳起，是當地政府撥了一點款、主要由當地村民募捐所建。

　　半年後，一個準備更加充分，籌辦更加隆重的毛澤覃烈士陵園竣工儀式在澤覃村舉行，來的人更多也更具代表性：有毛澤覃的至親毛遠新及女兒一行人;有中共十七大代表，來自湖南省湘潭縣韶山村黨總支書記毛雨時一行;有瑞金市委、市政府及鄉黨委、鄉政府的領導;有來自市直機關的幹部及周圍鄉村的農民;還有一批造聲造勢的鑼鼓隊、秧歌隊以及表演人員。

　　彩旗飄揚，鑼鼓喧天，隊伍很威勢地跨過了藍色的箬別溪流，在山村簡易的機耕道上綿延了很遠。

　　地處紅林山的毛澤覃烈士陵園，很簡樸，很空曠，除了山脈、溪流、綠樹並無別的裝飾。但是，這真實的山脈、蜿蜒的溪流、綠樹，於鄉村看來很有“風水”，於城市人眼中則很壯觀、大氣。

　　與來賓一一握手後，筆者近距離地觀看了所有的過程，以及隨着日月如梭，漸漸被拉長了的祭奠。

　　毛遠新與張桂清，韶山村的毛家人與澤覃村人，肅立在新落成的毛澤覃烈士陵園前，畢恭畢敬地向毛澤覃的英靈獻花圈，聯手植下了一棵常青樹……

　　有一個80歲的女人，毛澤覃的孤女毛雪英，每年清明都帶着兒孫們來祭奠。總算有了一個可以祭奠的地點，面對這塊土地，她胸中總澎湃着洶湧的大潮，她的心情異常複雜，也異常孤獨。出生在這片大山間的毛雪英，一個月便被寄養，她始終被這片土地的英靈懷抱並關照。

　　2012年4月2日，即清明節前夕，賀麓成的妻子譚曉紅以兒媳婦的身份，專程來到這大山墳塋前祭奠毛澤覃，看望張桂清。

　　2012年國慶、中秋期間，76歲的李敏由孔東梅陪同，來到瑞金毛澤覃墳塋前祭奠，看望了張桂清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