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教天國——析羅璽綱《太平天國史》中的唯心史觀

四、定都天京

作者：亦言

桂林是廣西首府，城高牆厚，但當時清軍守兵僅千餘人。向榮自大峒山敗後，判斷太平軍將進攻桂林，急率清軍千餘，日夜兼程，搶在太平軍之前進入該城，督飭守城兵勇團練緊急設防。

1852年5月3日，烏蘭泰在桂林南門外之將軍橋被太平軍炮火擊傷，8日死於陽朔。

不久，清軍各處援兵趕到，城內外兵力增至二萬餘人。從4月17日（二月廿八）到5月19日（四月初一），太平軍攻城歷時33天，水陸24戰。但因城堅，始終未能攻破，便於5月19日夜撤圍北上，向湖南進軍。22日，攻破興安。經全州城外時，南王馮雲山中炮受傷（6月10日，在蓑衣渡戰鬥時去世）。

為報馮雲山之仇，5月25日（四月初七），太平軍圍全州。戰鬥慘烈。6月4日城破，憤怒的太平軍開始了屠城。知州曹燮培和被迫守城的丁壯以及沒有來得及逃走的百姓全部被殺，男女死者6400餘人。

6月5日（四月十八），太平軍從全州乘船出發，順湘江指向長沙。在蓑衣渡遭清軍截擊，激戰兩晝夜，損失慘重。由永安突圍時的五萬多人（包括家屬）減員至“不滿萬人”。乃焚燒船隻，棄輜重，翻越半邊山，過扁擔坳，由陸路進抵湖南永州城西。由於瀟水阻隔，未能攻克永州城。12日（四月廿五），到達道州，清軍提督余萬清棄城不守，太平軍輕取道州。然後一邊休整，一邊分兵出擊四方州縣。道州多天地會，雲集來歸，使太平軍人數達五萬人左右，一時軍威大振。

在道州，討論了今後行止。洪秀全主張下廣東，石達開主張入四川，還有一部分將領主張回廣西。楊秀清主張出湖南：“已騎虎背，豈容復有顧戀鄉土之心。今日上策，莫若合粵不顧，直前衝擊，循江而東，略城堡，舍要害，專意金陵，據為根本，然後遣將四出，分擾南北，即不成事，黃河以南，我可有已。”最後一致同意北上。

與洪秀全想打回廣東老家相比，楊秀清“專意金陵，據為根本，然後遣將四出，分擾南北，即不成事，黃河以南，我可有已”的主張，顯示他獨到的戰略眼光，也說明他的目標首先是在黃河以南，建立一個以金陵為首都的天國。“即不成事”，委婉說出他不相信洪秀全所謂“受命為天下萬國之王”的說法。

8月10日，（六月廿五）太平軍棄道州東進。12日（六月廿七），入嘉禾縣，燒官廨、學宮、考棚、祠堂、寺觀。13日（六月廿八），入藍山縣。14日（六月廿九），入桂陽州，17日（七月初三），克郴州，殺知縣孫恩葆，燒學宮，毀孔子木主。太平軍在這一帶又擴軍二三萬人，並將其中數千挖煤工人集中編組為“土營”，專門擔負挖地道、埋地雷、炸城堡和掘壕築壘等任務，在以後的作戰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郴州是那時候湘、粵兩省交通沖衢，商賈輻輳，馱貨騾馬千百成群，物資豐富，太平軍在這裡補充給養。

此時的太平軍軍紀極為嚴格。他們只殺“清妖”，號令嚴肅，違犯軍令搶劫、強姦者一律斬首，故而士民少怨。由於大體平等平均的生活待遇，當聖庫充裕時，有較好的物資供應，以及關於天國天堂、天兵天將的宣傳，確實能吸引許多貧苦百姓參加太平軍。

然而畢竟不同於黃巢李闖那樣的有大批災民饑民加入。為能打下江山，又必須大大擴軍。大約從進入湖南時開始，天國逐步發展出用“講道理”（宣傳）配以強制手段的方法“裹脅”民眾參軍。聽講道理的人即使心存疑慮，在全副武裝監視下，也只有順從（否則有被疑“清妖”的危險）。於是，太平軍迅速擴大。攻下武漢後，全部男女老少，由數萬人一下子擴大到二十萬人，號稱“五十萬眾”進攻江寧。定都之後，這些辦法更加純熟和制度化，天京的精壯男子全都當了太平軍。以致只能強迫婦女和老人去修天王府。

得知長沙防備薄弱，西王蕭朝貴從郴州率領輕兵兩千餘人襲長沙。9月11日，進抵長沙南門外妙高峰一帶。這時長沙守軍約僅四千人（後即增至萬餘），不敢出戰，緊閉城門。蕭朝貴兵力不足，急切難下。9月12日（七月廿九），中炮犧牲。

洪秀全、楊秀清只派蕭朝貴帶兩千多人去攻取長沙，自己停駐郴州一個多月，這與後來只派林鳳祥、李開芳北伐，自己留在天京如出一轍，顯示他們順境時容易意志鬆懈貪圖享受一面。

接到蕭朝貴中炮重傷消息，9月25日（八月十二），太平軍盡棄郴州前來。10月13日（九月初一），到長沙，此時清軍和春、江忠源和向榮部已先期到達，加上其它各路援軍，兵力已達五六萬人。太平軍用地雷四次轟塌長沙城，都不克。而清軍援兵，正四處而來。11月30日（十月十九）夜半，撤長沙圍，從浮橋過湘水西岸。清軍不敢追擊。期間，洪秀全頒制了天國玉璽，設置了編輯實錄的詔書衙，正式象模象樣的做起帝王來。

太平軍撤圍長沙後，12月3日（十月廿二），克益陽。得清湖北巡撫防江堵塞土星港遮留的商船約五千多條，並吸收許多船戶、水手參軍。9日，太平軍乘船出湘陰臨資口，越洞庭湖。13日（十一月初三）占領岳州（今湖南岳陽）。繳獲大批餉糈、火藥、槍械，並意外發現30門吳三桂留下的銅炮，經試效果極佳。在這裡，又有五千船戶帶着船隻參軍。太平軍將船戶編組成“水營”，由“典水匠”（職同將軍）唐正才統率。此時，太平軍總數達到了十餘萬人。

12月17日（十一月初七日），太平軍從岳州出發，水陸並進，直趨武昌。22日，陸路太平軍六七千人由蒲圻直逼武昌城外，占領了城東洪山、小龜山、紫荊山諸要點，並向南北兩翼展開，包圍武昌城，同時挖溝築壘，阻擊敵人援軍。水路太平軍也於22日抵鸚鵡洲，經一晝夜激戰，於23日占領漢陽，29日又占領漢口。自漢陽用鐵索繫船搭浮橋直達武昌，往來渡兵，傍武昌四周築壘，日夜環攻。1953年1月12日（十二月初四），攻克武昌，斃清湖北巡撫常大淳。

永安突圍後，凡陸路行軍，“天王”均乘坐大轎，率領“王娘”轎隊，在精兵嚴密護衛下行進。到得武昌，他乘32人抬大轎進城。

1月18日，是洪秀全41歲生日，他大肆鋪張，在玉璽之外又製造“金龍頭金璽”，並在武昌大選美女。他下令百官獻禮賀壽。由於缺少官服，官員們便穿演戲用的戲服前往“天王府”叩壽，鞭炮聲經久不息。

或許真想體驗一下“從此不考清朝試，不穿清朝服，讓自己來開科取士”的滋味，洪秀全在武昌搞了首場天國科舉考試。由於太平軍燒毀了武昌所有的學宮、考棚、祠堂、寺觀和孔子的牌位，以及參加“偽考”將在清朝方面獲罪，武昌儒生根本拒絕合作，應者廖廖。洪秀全聞報大怒，命令把識字的人登記造冊。對隱瞞自己儒生身份的人，概以清妖看待，格殺勿論。考試時，又派人把“考生”強行押入考場。由於試題出自“拜上帝教”教義，“考生”們確實也做不來。一些人胡亂寫上幾筆，一些人交了白卷。這交白卷無異自動以“清妖”身份撞上刀口，統統“斬首不留”。

此時，天國內部對下一步進軍方向又有爭論。楊秀清再行“天父降凡”，決定東下江寧（今南京）。

2月9日（清咸豐三年，正月初二日），太平軍20余萬男女，號稱50萬眾、船萬餘艘，棄武漢沿江東下，陸軍夾兩岸行，水上艨艟萬艘，帆幟如雲，蔽江直下，所過城鎮，望風披靡。洪秀全乘坐“龍船”隨軍行動。這條龍船有龍頭龍尾，全船一片金色，遍插黃旗，兩旁安設十餘尊大炮。在數千條船隻前後護衛下，順流而下。18日（正月十一），占九江。24日（正月十七），攻破安徽省城安慶，殺巡撫蔣文慶，繳獲大批軍需物資。接着又連克安徽池州、銅陵、蕪湖、太平府及和州。進軍途中，通過自願或裹脅方式，太平軍人數大增，號稱百萬。

3月12日（二月初三），完成對江寧的包圍。19日（二月初十），占領江寧，兩江部督欽差大臣陸建瀛被殺。隨即派軍攻占鎮江（3月31日）、揚州（4月21日），與江寧形成犄角之勢。

3月29日，洪秀全“身穿黃色繡龍袍，足登黃色繡龍鞋”，乘坐64抬的大輿，轎夫一律黃色馬褂，黃色禮帽，“輿前有旗幟數百面，鼓樂和大鑼數十對，喧闐數十里；輿後有執戈矛的護衛萬餘人。”在諸王、百官和十餘萬軍民跪迎下緩緩進入江寧城（《天國史》寫作“在幾十萬軍民簇擁歡呼聲中，進入南京城”。夠浪漫）。後宮女子則一律紗巾蒙面入城，隨即被禁錮起來，與世隔絕，直到湘軍破城，紛紛上吊或投河而死，結局悽慘。

當天宣布在此建都，改稱為天京。天國軍事進攻階段基本結束，進入享樂與困頓階段。

洪秀全旨准頒行了《建天京於金陵論》、《貶妖穴為罪隸論》、《詔書蓋璽頒行論》三本論文集。宣揚洪秀全是受命於天的“天下萬國真主”，理應君臨天下，永掌天國河山。洪秀全認為有上帝的佑助，才有前期的巨大勝利，而殘妖也必當迅速誅滅，天下大定將輕鬆實現，可以“寬草（心）任逍遙”了。

太平軍每占一地，即勒令當地富豪官紳獻浮財，掠奪其財產，歸入聖庫。當時記載“洪秀全倡亂，所過富室一空，掘土數尺”。還發動農民搶割地主莊稼，由太平軍和佃戶平分。如此既補充了聖庫，又贏得貧苦百姓支持，還免了“安民告示”一套。貧苦百姓紛紛加入太平軍，加上會黨加入與一路裹脅，太平軍兵力在到達江寧城外時，男女老幼已經超過四五十萬，號稱百萬，真正戰鬥部隊約10萬。

3月27日（二月十八），清欽差大臣向榮帶軍隊先駐離城20里的沙子崗，不久移駐孝陵衛，是為江南大營。4月16日（三月初八），清欽差大臣琦善也帶軍隊到揚州城外，是為江北大營。

在天國史研究中，該不該定都天京，是一個重要議題。

《天國史》說洪秀全“熟悉中國歷史，知道南京‘侷促於東南，而非宅中圖大之業’。歷史上建都南京的都是一些偏安的或者割據的皇朝，結果沒有不遭滅亡的。”它因此認為定都天京是天國最終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是一項錯誤，並且歸咎於楊秀清。

朱元璋就是先立國南京，再圖進取。“熟悉中國歷史”的洪秀全竟不知明史！

關於楊秀清主張建都天京，據《李秀成自述》，有這樣一段故事。還在武漢時，就有北上東下之爭。“有一老年湖南水手，揚言要親稟東王，不可往河南云：‘河南水小而無糧，敵困不能救解。爾今得江南有長江之險，又有舟只萬千，又何必往河南。南京乃帝王之家，城高池深，民富足余，尚不立都，爾而往河南何也？’他又云：‘河南雖是中州之地，足備視險，其實不及江南，請東王思之！’”楊秀清聽了這番話，遂決定東下，建都南京。

若真要推翻滿清統治，則北上只能依靠陸軍，“河南水小”不成理由，“長江之險”更是無用。定都顯示楊秀清當時並沒有直搗北京推翻滿清統治的打算。

建都問題其實是與建立根據地問題相聯繫。中國歷史上那些動亂時期，都是有根據地支撐的勢力取得最後成功。黃巢、李闖儘管攻下京城，最終還是失敗，沒有根據地是重要原因之一。

在道州決策時，楊秀清就力主“專意金陵，據為根本”，明確表示要先建立根據地。

洪、楊分歧，核心一點其實是天國運動要走那個“模式”的問題。黃巢、李闖式，還是朱元璋式。洪秀全要走前一模式。雖說黃巢、李闖都失敗了，但他自認有天父，天兄護佑，成功應無懸念。楊秀清壓根不信這一套。作為天國的實際最高指揮者，他認為若沒有根據地，天國其實難以成事。他不能駁回天王旨意，便只能以“天父下凡”強行貫徹自己的主張。

從廣西出發以來，太平軍打一路，棄一路，基本上未脫黃巢、李闖模式。到占領江寧，天國“疆域”也就江寧一座孤城。從建立根據地這一點上說，建都，天國就有了一個核心，就能圍繞這核心建立根據地。所以定都不能說錯，也非天國失敗決定因素。定都天京而未能建立相對穩定的根據地，這才是天國失敗原因之一。可長江一帶不同於廣西紫荊山區，“拜上帝教”很難捕獲到大批痴迷者，無從建立根據地事在必然。在時間推移中，一方面發展出自身的消極腐敗，另一方面湘軍崛起，清軍戰鬥力低下這一外部因素逐漸喪失，天國終於失敗。

歷史不能重新來過。在評述歷史事件時，因為一種“路線”失敗，就稱另一種相反而又未曾實施的“路線”正確，長篇大論，自詡“英明”，最為歷史唯心論者所樂用。《天國史》既責楊秀清“南京建都，在太平天國興亡史上，鑄成了大錯”，便盛讚“洪秀全主張分軍鎮守江南，大軍向河南挺進，取河南建都。這一個主張，不論是在戰略思想上或政策方針上都是十分英明正確的。”

洪秀全主張越江北上，首先是他心念自己是“天下萬國之王”，尤其是中國之王，認為只有打下北京，他才能被公認為全中國的“天王”。《天國史》贊同此論，“因為清朝首都在北京，‘太平天國之存在必待清朝滅亡後始可得人承認。清室存亡當視北京之能守與否為斷’”。黃巢破長安，李自成占北京，“得人承認”了嗎？

洪秀全認為天國前期勝利，全仗“天父”、“天兄”佑助。照此辦理，接下來越江北上，打下北京，君臨天下，也應該毫無懸念！以他的思維認識，如此主張合情合理。《天國史》不能支持這樣的思維，必須另想“英明正確”的理由。它說：“太平天國要攻克北京，就必須先取河南，建立臨時的首都。這樣就把自己的首都放在敵人首都的大門口，隔着黃河遙遙對峙，擺開進攻的形勢，然後用全力向北京進攻，大軍渡河，有了一個鞏固的大後方，源源向前方支援，先立於不敗之地，而根據當時雙方形勢判斷，北京又是斷然可以攻取的。”

無從檢驗這一“戰略思想”的對錯。下面是一些立即的發展。

“分軍鎮守江南”，具體鎮守哪兒？當時沿江九江、安慶、蕪湖這些重鎮均已放棄，鎮守江南不過鎮守江寧孤城而已。

“大軍渡河，有了一個鞏固的大後方，源源向前方支援，先立於不敗之地。”太平軍打一路，棄一路，兵少將寡，也無力分兵據守。“鞏固的大後方”又在哪裡？

太平軍都是全家入伙，有大批老弱婦孺隨軍同行。到達江寧城下時，男女老幼已達百萬，實際戰鬥部隊10余萬。越來越多的非戰鬥人員成為軍事行動越來越大的包袱。攻占江寧，無疑是巨大勝利，也使這個包袱更加沉重起來。由於聖庫制度與男女分營制度，這個包袱緊緊依附於天國。太平軍帶着大批老弱婦孺越江北上，勢無可能。洪秀全若“壯士斷腕”將大批老弱婦孺留在江寧，“主力直趨中原”，而大批清軍正源源而來，該如何設置保護兵力？還有雖然順江而下，一路掠獲大批輜重物資。而困守孤城，終將坐吃山空。縱使軍事上有足夠兵力，物資供應如何解決？

前已提及，由於以“拜上帝教”立國，所以天國的失敗是必然的。而天國失敗的這種必然性，又是通過定都天京、孤軍北伐、洪楊火併等一系列似乎是可以避免的偶然性事件來實現的。從這一點說，無論是建都天京，還是越江北上，天國最終難脫失敗結局。

中國歷史上許多農民起義的行動方式是流寇式的，即不斷地進攻、轉移。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一旦停頓，就會招致官軍包圍。二是他們所需的物資（尤其是糧食）主要由繳獲擄掠而來。一旦停駐，很快便會難以為繼。

從廣西出發以來，太平軍用的也是這種方式。當然也受上述兩個原因制約，本無停駐餘地。建都後，儘管由於清軍戰鬥力低下，太平軍有時集中兵力，也能攻城略地（包括兩挑清軍江南、江北大營），但天京基本上一直處於被圍挨打局面，直到最後失敗。

另一方面，或許由於清軍之無能，太平軍主力北上，確能打下北京，推翻滿清統治。可由於天國勢力難以控制全局，“拜上帝教”難得人心，中國必將陷入天下大亂之中，天國也將在大亂中被其他勢力所消滅。所以說建都天京有建都天京的失敗方式，越江北上有越江北上的失敗途徑。

既然天國之敗是必然的，既然“天父下凡”權威高過天王，那指責建都天京之錯，毫無意義。《天國史》認識不到天國失敗的必然性，一再說天國完全有成功可能。其之失敗，全都因為犯了種種“錯誤”。完全是一種唯心論段。

定都天京，天國才正式成“國”，洪、楊得以安定下來，開始營建享受他們的“小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