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廣告服務 技術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簡體 繁體 手機版
分類廣告
版主:無極
萬維讀者網 > 史地人物 > 帖子
朱普樂:黃田師範--“大躍進”的畸胎
送交者: chang le 2014年07月26日09:34:33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共識網 2014-07-27

1958年,我們這個二十幾萬人口的山區小縣,猛增高中、師範、工校、農校和初中十多所,黃田師範是其中之一。
 
黃田師範是一所完全師範,不但有中師部、初師部,還有一年制的短師班和六個月的培訓班。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差別很大;有十二三歲的孩子,也有三十幾歲的大哥哥。黃田村有個理髮匠,姓湯,原本是培風中學肄業生,他也來了,讀短師班,一年後分配當小學教師,十八塊錢一個月。因為無法養家活口,三個月不到又跑回家去,重操舊業,依然理髮。二十多年以後的一次工資改革中,“組織上”硬是不承認我們的中專學歷,說黃田師範是縣裡辦的,沒有經過省里批准,不給我們調工資。我們慌了,大夥湊錢結伴四處奔波,終於在省教育廳中專處查到實據:黃田師範是經過省政府批準的。但只有一個中師班和兩個初師班。其他門類則是地方自作主張了。
 
黃田師範的校址在黃田村,啟用培風中學校舍。
 
培風中學始建於1921年,1950年停辦,全稱安徽省私立培風初級中學。校舍不小,有三層樓的教室,二層樓的“蘭坡圖書館”,還有“俠骨亭”、“天橋”、“碑廊”、“魚池”,還有不少教室和辦公用房以及宿舍。又臨時徵用了“清河居”一片廳堂樓舍。偌大一份校捨得以重用,應當是件大好事情。
 
然而,同學們覺得委屈。
 
一是偏僻。雖說黃田是個大村子,高牆大院,青山秀水,歷史上文風甚興,出過不少名人志士。但如今畢竟冷落了,一個大點的山間村落而已。距縣城七十華里,距最近的榔橋鎮也有十華里,不通公路。哪怕是落在榔橋,也比這裡強呀!同學們如此抱怨。
 
二是校名。叫什麼黃田師範,應當叫涇縣師範,把“黃田”兩個字去掉。“黃田”誰知道?有了這兩個字,跟涇縣中學就不能平起平坐了,硬是矮了一大截。這是同學們說的,上面可不這麼認為。上面批文是安徽省涇縣黃田師範學校,簡稱黃田師範。誰都不能把“黃田”二字去掉,沒辦法。
 
黃田師範的學生真正安心在這裡讀書的並不多。以我們首屆中師班而論,招生數四十五人,入學報到不過四十人。今天溜一個,明天溜一個,及至讀完三年,畢業分配的只有二十六人。其中緣由當然很多,飢餓則是主要原因。
 
1958年下半年,因為“大躍進”所導致的“五風”(浮誇風、共產風、強迫命令風、幹部特殊化風、生產瞎指揮風)禍害累累,其中最慘絕人寰的就是“三年大饑荒”。據近年官方有關解密數字,三年間,全國大約餓死三千七百五十五萬多人。其實不止,網上說有五千萬,我相信後者。而權力者對此諱莫如深,成為敏感話題,不准國人涉及。一直把“三年大饑荒”稱之為“三年自然災害”。栽贓老天爺,指鹿為馬,自欺欺人,以為國人皆弱智。倒是前國家主席劉少奇,這位良知尚存的共產黨人,在1962年中央“七千人大會”上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為此,他得罪了毛澤東,“文化大革命”中竟遭殺身之禍。
 
此乃後話,不須贅言。然而,黃田師範辦學背景“三年大饑荒”,是不能迴避的,也無法迴避。長期吃不飽,誰還稀罕讀書?不少學生也就輟學而去,謀生保命要緊了。
 
不能安心讀書的另一個因素就是折騰。
 
那年月全國都在折騰,小小的黃田師範能不跟着折騰?誰敢怠慢?那是多少顆腦袋都扛不住的。第一學期基本沒上課,就是勞動--美其名曰“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勞動的門類很多,如:
 
一、土法上馬,大辦鋼鐵。從很遠的地方把據說適於做坩鍋的泥土運回來,和泥,揣泥,做成一個個坩鍋,晾乾備用。砌小高爐。到深山裡面砍柴燒炭,運回備用。從五十里外的地方把鐵礦石和焦炭挑回來,用鐵錘把它們砸碎。碎礦石裝進坩鍋,碼放在爐里,用木炭加焦炭燒。經過很長時間,坩鍋里的礦石終於化成水了,倒出來,冷卻。於是連忙給公社報喜,給縣裡報喜,說乘大躍進的東風,師生們敢想敢幹,把鐵煉出來了。這是什麼什麼的偉大勝利。其實根本不是鐵,一塊塊蜂窩狀,老百姓說是“鐵屎”。但偏要說是鐵。誰說不是鐵,就是對大辦鋼鐵不滿,對“大躍進”不滿,是要遭批鬥的。
 
二、燒炭。若干男生在老師帶領下,到深山裡安營紮寨。把胳膊粗的小樹砍倒,剔去枝椏,斷成二尺多長的段子,碼排在窯里,生火,燒。數日後用泥巴封閉窯口,讓它在裡面燜;再過幾日便成了木炭。於是開窯,將木炭取出來,堆成小山一樣,澆水,晾乾。這是一門技術活,學校請來當地農民師傅,手把手地教。壘窯,裝窯,生火,觀火,封窯,開窯等等,都必須有師傅在場,關鍵時候必須由師傅親自操作。同學們主要是出苦力,砍樹,割草,裝炭,挑運。燒炭不光是大辦鋼鐵的需要,還為取暖。黃田村的冬天酷冷,不準備一些炭是很難度過的。這種破壞森林窮及子孫的事情,如今是不准幹了。但那個年代裡,是很普遍的。黃田村素有燒炭習慣。凡會燒炭的人家幾乎都要燒,不會燒炭的人家也要請人來燒,或者購買。為的是冬天取暖,春天烘製茶葉。黃田村燒的炭很講究,質量好,挑到榔橋街上令人稱羨。因為這裡人燒炭不用一般的雜樹,而是青鋼栗、株樹、櫸樹。這些樹質地緊密,沉甸甸,燒成炭經燃,烈火。掂在手上一敲鋼鋼響,一簍要頂兩簍用。
 
三、挑運。黃田村離榔橋十華里,不通公路。所有生活生產資料全賴肩挑背扛。課本,教具,桌椅板凳,糧食蔬菜,煤炭,乃至於建校用的磚瓦木料,水泥石灰,大辦鋼鐵的礦石焦炭,無一不在其列。幾乎每天都要派人挑運。有時一兩個班,有時三四個班,有時傾校而出。一人一副繩索羅筐,黑壓壓一群,逶迤連綿,煞是壯觀。最苦的是“大辦鋼鐵”運礦石。每人一擔畚箕,步行到五十里外的巧峰村,將那裡的鐵礦石挑運回校。鐵礦石很重,多了挑不動,少了又覺得難看。為了顯示“大辦鋼鐵”的熱情,表明自己積極,同學們都要多裝一點,往往超過實際能力。然而“遠路無輕擔”--何況不輕;於是越來越沉,越來越挑不動了。只得將擔子裡的礦石扔掉一些。後來,學校發覺了,實行進校驗秤制,兩頭過秤。再也玩不成貓膩了。天未亮出門,回到學校多半是月上東山,兩頭不見天。又累又餓,還不能有半句怨言。
 
四、割稻。那年月推廣雙季稻,要在七月份一個月裡完成早稻收割和晚稻栽插,農村里很忙,謂之“雙搶”。我們便去幫助收割,經常是天不亮下田,回校吃午飯。若是午飯送到田頭,那就意謂着不是割半天,而是割一天了。心裡暗暗叫苦,臉上卻要作一派高興狀。及至第二天,多半是兩腿僵硬,上台階都困難了。也有割晚稻的,十月底。天冷了,又多陰雨,常常弄得一身濕,瑟瑟顫抖。
 
五、採茶。黃田是茶區。每年四月,鶯飛草長,春意盎然。綻了綠的茶樹一派生機,抽出長長的新葉,瘋長,一天一個樣。這當兒,學校放“農忙假”,總在半個月二十天。全校師生以班級為單位,聽從人民公社指揮,到深山去幫忙採茶。吃住都在山腳下的村子裡。天蒙蒙亮上山,天黑了下山,中午也不下山,由炊事班的同學送飯。採茶也是很辛苦的,兩天下來,手指腫痛,繼而裂出口子。於是用膠布纏起來,繼續採摘。正當“清明”、“穀雨”時節,陰雨不斷。有時候明明晴空萬里,一片烏雲徐徐攏來,劈頭蓋臉就是一場雨。雨不大,卻騷擾不停,令人喪氣。所以說,這路活並不像《採茶撲蝶》那樣的浪漫,並不輕巧。
 
倘若天氣好,陽光明媚,滿目蔥綠,聲聲鳥語,確也令人心曠神怡。少男少女在一起,常常產生一種朦朧的情緒,一種朦朧的欲望。好像隔層紙,影影綽綽,似醒似醉。這當兒,常有男女二人“抬”一棵茶樹,若即若離。別人是不會介入的。設若有人沒在意介入其中,便有人喊話:某某某,你這個燈泡好亮啊!那人馬上警覺過來,轉身離去。於是那男女二人心裡美滋滋地 “抬”到東“抬”到西,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餓。天色暗下來了,依然不想離去。及至傳來齊聲吶喊:“老虎來囉--”一驚:同學們快下到山腳邊了。
 
然而,這種美好時光是極少的,更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的。
 
更多的時候是疲於完成任務,是競賽,“放衛星”。
 
那年月盛行“放衛星”。大辦鋼鐵“放衛星”。糧食生產“放衛星”。採茶也要“放衛星”。而且報紙上總是放個不停,我們自然不能不作響應。
 
開始,也只是動員,號召,鼓勵大家拼命地采。收工時過秤,登記在冊,誰採得最多,誰就是“放衛星”。然而不行,最多的也就幾十斤,跟報紙上比數量太少,難以啟齒。
 
於是動腦筋想辦法,選出幾位採茶能手。選一片未開採的茶園。半夜起床,每位選手配一盞雪亮的汽燈,若干人侍候:抬汽燈的,打傘的(以備下雨),背籮筐麻袋的,背茶水乾糧的。上山以後,選手開採,其他人各司其職,如眾星捧月。渴了,有人遞水;餓了,啃幾口乾糧;要撒尿了,男選手拉開即尿;女選手則要稍作迴避:有人把雨傘撐起,擱在坡地上,蹲下了事。選手們如同機器,一刻不停。及至天黑下山,一個個仿佛骨頭散了架。
 
一過秤,數量驚人。然而跟報紙上比還是排不上號。
 
苦惱。氣餒。自嘆不如。
 
六、種菜。種菜是常規勞動。各班都劃有一塊菜地,一般利用課外時間侍弄。
 
七、砍柴。柴禾是那年月的主要燃料,學校多半向當地農民收購。但也時不時地安排我們去砍。學生砍柴不懂規矩,上了山便一片糟蹋,該砍的不該砍的通通砍。甚至砍樹:帶上長長的“條鋸”,把樹鋸倒,幾百斤柴禾就到手了,省心。有一次遇上當地農民干涉,把我們的條鋸沒收了,還反映到公社。幾經交涉,才算了事。
 
寫了這麼多都是勞動。你一定不解:怎麼不寫寫教學呢?
 
茫然。不知道從何下筆。簡言之:第一學期基本沒上課。第二學期以後有些變化:熱極一時的“大躍進”好像收斂了一些。我們也開始上課了。然而師資卻有了問題,上課也是湊合。原本就吃不飽,教師學生都少有心思去教去學,馬馬虎虎,得過且過。既沒學到什麼文化知識,也沒留下什麼印象。只是第三年,我們班寄讀到宣城師範去了,才算開始了較為正規的學習生活。二十多年以後,學歷“吃香”起來,縣委書記陶某某新創了一種“相當於”什麼的學歷,率先垂範,不少人紛紛效仿。有人鼓勵我:你至少能相當於大專。我沒有追隨。我清楚:就是這個有畢業證書為憑的中專生,也是名不副實,怎麼有臉去“相當於”大專?
 
學校的教職員工不少,印象較深者如下:
 
校長陳民權,年方三十,蘇北人,是個知識分子。他有個弟弟叫陳民生,還有個哥哥陳正海--為什麼不叫陳民族呢?要不“三民主義”就占全了。冬天,陳校長常常穿一件長長的皮大衣,長至腳面,挺刮別致,與眾不同。這在當時是不多的,也是有欠大眾化的。陳校長工作十分賣力。他要管建校,要管教學,要管師生生活。對上要奏好事,表現十足的大躍進的熱情;對下要鼓舞人心,穩定情緒;還要與周邊的公社、大隊乃至村民處好關係。還要向上要錢,維持收支平衡。
 
還要參加勞動。師生們勞動那麼多,你校長能不參加?並且要帶頭。土法上馬大辦鋼鐵,他要和大家一同守在坩鍋爐子邊上,一同砸礦石,一同熬到深夜。有一天去五十里外的巧峰村挑礦石,午飯煮好了,一人一碗,卻一根菜沒有,大夥議論紛紛。陳校長便站在大夥面前作示範:撮些鹽灑在飯里,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好吃,好吃。”於是大夥不作聲了:校長能吃,我們還有什麼不能吃?

陳校長不但積極組織勞動,還常常強調教學。他總是說學生還是要以學習為主的。要求我們勞動時好好勞動,學習時要好好學習,勞動學習兩不誤。農忙假採茶,也要把書本帶上,雨天,晚上,都要安排自習。陳校長也是口口聲聲“階級鬥爭”,但對出身不好的師生並不岐視,遇上這些人中的業務尖子,或是學習成績好的,他常常不自覺地投之於熱情和愛護。儘管有些遮遮掩掩,倒也不失真誠。以至於日後強加他一條罪名:偏袒出身不好者。
 
陳校長是在“走鋼絲”。他常常心事重重,似有解不清的疙瘩,乃至於看上去有些抑鬱。傳說他與聶書記關繫緊張,面和心不和。他終於鬥不過聶書記,調走了。聽說被打了“右傾”,下放農村勞動去了。1959年“廬山會議”,彭黃張周一批高級官員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反黨集團”;緊接着在全國開展“反右傾”運動,三百八十多萬人被打成“右傾”。陳校長是三百八十多萬分之一。
 
黃田師範行政上歸文教局領導,而黨務上則歸屬地(黃田公社)黨委領導。開學不久,黃田公社黨委書記劉德鏞來學校作報告,向我們灌輸“共產主義”。他說:“……我們馬上就要提前進入共產主義了!共產主義是個什麼樣子呢?嗐!無比美好。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樓上人有個什麼事情,也不要往下跑了,打個電話給樓下人,事情就辦好了。多方便……晚上也不用汽燈煤油燈了,一根線一拉--啪!電燈亮了,跟白天一樣亮堂……吃飯不要錢。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自己盛。糧食多了,一天可以吃五餐嘛!還可以包餃子,炸肉圓子……每人發一百尺布票。一百尺,天哪,這麼多怎麼用得掉?不要緊,可以做窗簾嘛。所有大大小小的窗子,都用蘇聯大花布做成窗簾,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劉書記給我們描繪出這樣的“共產主義大好美景”。然而沒過多少日子,就鬧糧荒了,餓死人了。
 
1961年,安徽農村推行“責任田”,劉書記也在黃田弄了田擱在自己名下,交由王樹林代為耕種。收割以後,王樹林將風乾好的黃燦燦的稻穀送到劉書記家中。那時候王樹林還不是大隊書記。
 
若干年以後,劉書記出任糧食局長,也沒給我們一天五餐飯的糧食定量。
 
黨支部書記聶遠勝,看上去四十多歲,是個種菜高手。他在學校里除了管黨務,還管勞動。聶書記有兩句經典名言:一是“按職喊”。他要求同學們一定要按職務稱呼。有人喊他“聶校長”,或是“聶老師”,他不滿意:“我怎麼是校長、老師呢?我是書記嘛!”二是“校長大還是書記大?”他常常這樣問學生,而且常常問得很突然,常常把人問得摸不清東西南北。
 
陳校長調走以後,又調來一個校長--卜同堂。聶書記還是書記,還是管黨務,管勞動。不久,聶書記也調走了。從此再也沒見過他,再也沒聽說過他了。總覺得他這個角色有些“滑稽”,印象頗深,難以釋懷。於是寫過一篇短文,題目就叫《聶書記》。
 
教導主任朱兆駒、戴青松。前期教導主任朱兆駒,黃田人,據說那時候還不是黨員,後來調走了。其後,政治教師戴青松當了教導主任。戴主任不但政治素質高,體育也很好,籃球,跳遠,短跑,都很好。他的短跑成績在縣裡名列前茅。
 
總務主任王超群。原本是黃田公社一個大隊書記,為人曉義,沒有架子,終日裡風塵僕僕忙忙碌碌。那年,我實在難以讀下去了,找到陳校長,要求隨同短師班學生一道結業,出去當教師。陳校長不同意,說“這樣很可惜”,又說“不符合黨的政策”,要我堅持。我便找到王主任,說自己經濟如何困難,要求砍柴賣給學校,以獲得幾個零用錢。學校不是常年收購農民的柴禾嗎,能不能也收購我的?王主任二話沒說,答應了。
 
我便利用一切休息時間上山砍柴。砍的是茅草柴,不是大柴。柴山很近,就在學校背後。哪怕是大預備鈴響了,跑下來上課都來得及。砍的柴禾打成捆,滾下山就到了伙房背後。農民們砍柴,都是隨手砍根山藤或是細竹絲,用以綑紮柴禾,捆得很緊。我不會,便找來幾根麻繩綑紮。又捆不緊,松松垮垮,經常是尚未滾下山便散了,不得不重新綑紮,令人沮喪。一百斤茅草柴四角錢,而我一捆柴總只有二十幾斤,只能賣到毛把錢。太少了,不好意思馬上結錢,讓總務處記個賬。過一段日子,累計多點,再去結賬。如此便有個指望,可以買點牙膏肥皂了。後來,總務處的人收我柴禾時卻不過秤,用手拎一把:“二十八斤。”我詫異了,怎麼不過秤呢?總務處的人說:“不會少估。”是不會少估,他有數,我也有數。只是這樣做合適嗎?總務處的人說:“王主任打招呼了,說你的柴禾就不要過秤了,估一估就中了。要不,我們也不敢這麼做。”
 
我心裡一熱,半天也沒憋出一句話來。
 
這樣的柴禾,我砍了將近一年,直到離開黃田師範。
 
語文教師吳景琳。開學初期,吳老師一直負責教導處工作,排課表,整理檔案,出黑板報,寫標語,什麼都管。同學們都喊他吳主任。他還辦了一張小報,取名《紅星報》,反映學校情況,八開,油印,套紅,蠟紙刻寫,當時看來相當別致。出版無定期,或三五日,或八九天,贈發各個班級,還送公社和縣上有關部門以及各兄弟學校。吳老師是從“涇縣報”社調來的,從徵稿、編輯、排版、插圖到印刷發行,他都內行。當他發現我也能刻蠟紙,立即要我參加辦報。我說我不懂。他說“不懂不要緊,我教你。”我當然樂意。從此,我便三天兩天刻蠟紙,按照他的版面設計、他的要求,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寫。後來,教導主任朱兆駒調來,還配了一名職員,吳老師就離開教導處,教語文、美術去了。但辦報還是他負責。
 
吳老師在《涇縣報》當過副刊編輯,文學上懂得一些,但講課實在不敢恭維。他把一篇課文的主題思想、段落大意分析歸納板書以後,就開始“散扯”。從李白的“疑似銀河落九天”扯到大辦鋼鐵的“輝煌成就”;從茂林(他是茂林人)十三牌坊扯到涇縣弋江大橋(此大橋是拆茂林十三牌坊的麻石條修成的);從新出的《紅星報》扯到縣委宣傳部,同學們都愛聽。
 
吳老師的中國畫畫得很好,擅長山水花鳥。不過那時候山水花鳥不吃香,吃香的是漫畫,他也會。他畫過很多漫畫,歌頌“三面紅旗”,歌頌“大躍進”。比如畫一個大大的中國人,方面大耳,在前面大步飛跑。再畫一個“美帝國主義”--大鼻子老人,白鬍鬚多長,高高的帽子上印有美國國旗,寫上兩個字母:US;還畫個“英帝國主義”:帽子矮一些,印有“米”字旗。兩個人在後面跑得氣喘吁吁,硬是追不上,汗水直滴,一副狼狽樣子。再比如畫一排煉鐵的高爐,高爐上寫“土法上馬大辦鋼鐵”。高爐里鐵水滾滾瀉出,如海浪一般洶湧;“海浪”前面再畫兩個小小的人,倉惶逃竄,也是一副狼狽相。這兩個人身上寫兩個字:右傾。吳老師畫漫畫很熟練,不用稿子,出手即是。有的還在“涇縣報”乃至“蕪湖日報”刊用,署名佩之。佩之是他的筆名,寫文章、畫漫畫以及山水花鳥題款都用佩之,或者吳佩之。我很佩服他,也取個筆名:芸之。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用筆名,只是鸚鵡學舌東施效顰。
 
不久,從蕪湖調來一位語文教師蕭樹人。吳老師就不教我們,改教短師班去了。蕭老師長得高大清瘦,卻弱不禁風,那模樣倒像個大號的林黛玉。他是肺結核病人,走路都喘不過氣來。不知道什麼緣由調到這個山旮旯來了。但他說這裡好,空氣新鮮,對他身體有好處。卻經常臥床不起,經常吐血。後來還是調回蕪湖。
 
班主任程瑞仁。徽州人,皖南大學歷史專科畢業。程老師個頭不高,五官不怎麼清爽,很重的徽州口音,說話不容易聽懂。寫字也不容易看懂,潦草且不規範。板書更是塗鴉,如“天書”,如外文。班上有不少徽州學生,程老師重鄉情,與他們相處很親密,跟兩位徽州女生尤其親密。時間一長就難免生出一些緋聞來。那年月抓得緊,師生之間是不能有緋聞的。所以未等緋聞嚴重,就把它掐滅了。若干年之後,程老師笑嘻嘻地與我談心,說:“那時候如果不是領導干涉,我和某某某可能就成了。”不打自招。說明程老師心裡確有那層意思,只是未能逢時罷了。
 
還有一位老師,我是不會忘卻的。因為我對不起他,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他就是物理教師許漪。許老師原本是縣水利部門的工程技術人員。一筆字寫得很漂亮,毛筆字鋼筆字粉筆字都很漂亮,剛勁瀟灑,十分耐看。許老師是淮南水利專科學校肄業生,讓他教物理有些勉為其難,出了偏差。師一課本上有道練習題,是力學方面的加速度問題。作業經他批改時,他把我們全判錯,打上叉,寫“重做!”上課時又重點講了這道題,要求按他講的訂正過來。我和楊炳炎持有異議,不聽他的。當其他同學都“訂正”以後,我倆仍然按原來做的重抄了一遍。結果作業本上再度被打上更大的叉。楊炳炎是物理課代表,數理成績很好。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曾經自製一隻地球儀,在全省中學生教具製作競賽中得獎。許老師說,按你們做的,就除不盡,得數是無窮小數,怎麼對呢?我們說:不能以得數除得盡除不盡作為判別標準,而應當以題意為準。按老師說的,得數是除盡了,卻變成勻速運動題了。
 
雙方爭持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
 
我們曾經想去討教涇縣中學老師。但馬上覺得不合適:一道常規練習題解決不了,豈非貽笑大方?丟人也不能丟到涇縣中學去呀。我想到寫信去《中學生》雜誌求教。楊炳炎拍手叫好,說:“你來寫,我出郵票。”
 
《中學生》雜誌的編輯十分負責,不久便回信了:一個大大的信封,兩張大大的信紙。除了熱情洋溢的回信,還把解題過程完完整整地抄錄於後。一看,同我們解的完全一樣,連順序都一樣。
 
我與楊炳炎的錯誤就在這時候發生了。這時候,我們應當把來信收藏起來,不讓別人知道。而我們卻頭腦膨脹,以為“勝利”了,將來信公之於眾,鬧得沸沸揚揚。
 
學校不讓許老師教物理了,派他在教導處打雜。
 
其實,許老師未必真的解不開這道題,只是疏忽了。而疏忽以後,又為了那一點點“面子”,不肯走下台階罷了。
 
我們贏了,其實是輸了。我們過於張揚,傷害了許老師,心裡一直很難過。十分對不起他。
 
黃田師範的中師部一共招了三屆共三個班。我們是第一屆,在黃田讀了兩年,第三年寄讀到宣城師範去了。第三屆學生也只在黃田讀了兩年,爾後併入南陵師範。唯有第二屆學生在黃田讀完三年。黃田師範見證了“大躍進”,見證了“三年大饑荒”,歷時四年,1962年改名黃田中學。
 
黃田師範應運而生,應運而終。這個“運”,就是“大躍進”。

0%(0)
0%(0)
標 題 (必選項):
內 容 (選填項):
實用資訊
回國機票$360起 | 商務艙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爐:海航獲五星
海外華人福利!在線看陳建斌《三叉戟》熱血歸回 豪情築夢 高清免費看 無地區限制
一周點擊熱帖 更多>>
一周回復熱帖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2013: 60年前的今天朝鮮戰爭停戰的兩個原因
2013: 1949後學習、發展了前蘇聯特供制度保密
2012: 轟動上海的海棠村掘屍案
2012: 不會忘記:劉路(李建強)大律師為我辯
2011: 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反華敗類數典
2010: 落基山人: 廬山會議真相--劉少奇搞掉彭
2010: 高伐林: 張學良從不抵抗將軍到民族英雄
2009: 關於小平同志的政治笑話
2009: 彭德懷上毛澤東萬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