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此文是對《對手團隊》一書（見電影《林肯》背後的完整故事）介紹的補充。在《對手團隊》的結尾里，作者 Doris Kearns Goodwin 提到了文壇巨擎托爾斯泰對林肯的評價，並轉述了托爾斯泰在一個遙遠山村的奇特經歷。故事帶有強烈的傳奇色彩和深刻的哲思，令人動容。托爾斯泰所描繪的那些 “野蠻人”的淳樸尤其讓人難忘。托爾斯泰本人對林肯的評價以及他將林肯與其他偉人比較後的評語也很令人刮目。至於托爾斯泰眼中的林肯究竟是他充分研究了林肯之後的公允結論，還是他腦子裡理想化了的林肯，就不是能簡單回答的。譯者只是出於對這篇文章的喜愛，就順手翻譯了出來。

這篇文章最早於1909年2月7日登載在當時紐約的報紙《New York World》上。

列甫托爾斯泰視林肯為世界上最偉大的英雄

作者Count S. Stakelberg

（老冬兒譯）

曾經在列甫托爾斯泰的家鄉Yasnaya Polyana 訪問過托爾斯泰，想請他寫一篇關於林肯的文章。很不幸，他當時身體欠佳，不能滿足我的請求，但他願意對我評價這位偉大的美國政治家。下面就是他告訴我的：

“縱觀歷史上所有偉大的國家民族英雄和政治家，林肯是唯一的巨人。亞歷山大，凱撒，腓特烈，拿破崙，格萊斯頓，甚至華盛頓在人格的偉大，情感深度，和某些道德力量方面都遠遠落在林肯後面。 林肯是可以讓國家驕傲的人，他是一個微型的基督，人性的聖人，他的名字會在幾千年後如傳說般地活在後代。我們現在在時間上依然距離他的偉大很近，很難賞識他神性的力量，但幾百年之後，我們的子孫會發現他比我們現在認為的還要偉大。現在他的天才之光仍然太強，能量太高，超出了常人的理解，正如太陽直射我們時它的光太熱。”

“如果有人想知道林肯的偉大，請聽聽在地球上其他地方人們是如何傳頌他的故事吧。 我去過偏遠地方，那裡的人聽見美國這個名字就像聽見天堂和地獄那麼神秘，我聽見過不同的野蠻部落討論新世界，但這都僅僅是在涉及林肯的名字時。林肯作為美 國的精彩英雄在亞洲最原始的部落里被廣為人知。下面的故事可以說明這一點：

我在高加索旅行時，碰巧作了切爾克斯族（Circassians）的高加索酋長的客人。酋長生活在山裡，遠離現代文明，對世界和歷史只有支離破碎和孩童似的理解。文明從來沒有染指過他和他的部落。所有在他生活的山谷之外的世界對他來說都是沒有光亮的迷。作為一個穆斯林男人，他很自然地反對一切進步與教育。

我受到了常見的東方式的盛情款待。餐後主人要我講講我自己的生活。遵從主人的請求，我介紹了我的職業，我們的工業發展和學校的發明，酋長心不在焉地聽着，但當我開始講述世界上偉大的政治家和偉大的將軍時，他一下子就表現出了很大興趣。

“等一等”，在我講了幾分鐘後，酋長打斷了我，“我想讓我所有的鄰居和我的兒子們都來聽你講，我馬上去叫他們”，

一會兒,他就和一些粗野的車手們回來了，很禮貌地請我繼續講下去。當那些荒野的兒子坐在我身邊的地板上，注視着我，好像渴望知識時，真是一個莊嚴的時刻。我開始講述我們的沙皇和他們的勝利，然後是外國統治者和一些最偉大的軍事領袖。 我的談話似乎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拿破崙的故事對他們來說太有趣了，我必須要很仔細地講出每個細節，比如他的手看起來像什麼樣子，個子有多高？誰給他造長槍和手槍？他的馬又是什麼顏色的？答案要讓他們滿意，要合符他們的心意，非常難，我只能盡力而為。當我宣布我的講演結束時，我的主人，一位有着花白鬍子，高個的車手，站了起來，舉起手，非常嚴肅地說：

“有一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將軍，最偉大的統治者，你一個字也沒有告訴我們他的事。我們想知道他的故事，他是一位英雄。他用雷霆一樣的聲音講話，他的笑容如日東升，他的行為堅毅如岩石，甜如玫瑰的芬芳。天使對他的母親顯現，預言她懷孕的孩子將會是從來沒有過的巨星。他是如此偉大，他甚至原諒了他的最大敵人的罪行，並與要謀害他性命的人像兄弟般的握手。他，就是林肯。他服事的國家叫美利堅，距離這裡很遠，如果一個年輕人要走到那兒去，要花很多時間，直到他變成老人。請告訴我們林肯的故事吧”。

“請你告訴我們吧，我們會送給你最好的馬”，其他人叫道。

我看着他們，他們的臉上都放着光，眼睛在燃燒。我看見這些粗魯的野蠻人是真對林肯這樣一位聲名和行為都已經成為了傳奇的人感興趣，便向他們講述了林肯和他的智慧，他的家庭生活，青年時代。他們問我十個問題，我只能答上一個。他們想知道林肯所有的習慣，他對人們的影響，他的體格力量。最讓他們吃驚的是林肯騎馬 的形象不夠帥，還過着簡單生活。

“告訴我們他為什麼會被謀殺”？，他們中的一位說道。

我只好告訴他們一切。在我講完了我所知道的關於林肯的所有故事後，他們似乎才滿意了。我很難忘記他們表示感謝並索要一張林肯照片時所表現出來的極大熱情。我告訴他們說我附近城市的朋友那裡可能有一張林肯的照片，這讓他們十分欣喜。

一位騎手願意跟我去城裡取那幅我答應了他們的林肯畫像，現在我必須以任何代價拿到它。到了朋友那裡，我拿到了一張很大的林肯照片，交給他，並問候他的同伴。有趣的是當他接過我的禮物時，面色沉重，手在顫抖。他默默地凝視着照片好幾分鐘，像一個虔誠的禱告者；他的眼睛充滿了淚水。他被深深地感動了，於是我問他為什麼變得如此傷心。思考片刻後他回答我的問題："我為他不得不死在一個惡人的手裡而難過。你不覺得，從他的照片來判斷，他的眼睛都充滿了淚水，他的嘴唇帶着一種秘密的悲哀而顯得很傷心嗎?“

Alexander Gardner’s February 5, 1865 photographic portrait of Abraham Lincoln. Image from the Wikimedia （沒有人知道當時托爾斯泰送給部落人的是哪幅林肯像，但有人認為可能是這幅（筆者注））

像所有的東方人那樣，他用詩意的方式說話，臨別前對我多次深鞠躬。這一小插曲證明了林肯的名字有多大的程度在整個世界被人們所崇拜，他的人格又已成為怎樣的傳奇。

如今，為什麼林肯如此偉大，以至於所有其他的國家英雄都相形見絀？其實他真的不是一個像拿破崙或華盛頓那樣的偉大的將軍；他也不是個像格萊斯頓或腓特烈大帝那樣幹練的政治家；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是以他所特有的道德力量和性格的偉大而整體表現出來的。他經過許多艱難困苦和歷練，認識到人類最偉大的成就是愛。他是音樂中的貝多芬，詩歌里的但丁、 繪畫中的拉斐爾，生命哲學中的基督。他立志要成為神 — — 他確實也是。

很自然，在他達到目的之前他必須要經歷錯誤。但無論如何，我們發現他始終忠 實於主要動機，那就是讓人類受益。他是一位想要通過他的渺小而成為偉大的人。如果他未能成為總統，毫無疑問，他會和現在一樣偉大，但只有上帝能欣賞它。世 界上事情的判斷往往在開始的時候是錯的，需要幾個世紀來糾正，但在林肯的事情上，這世界從一開始就是正確的。或早或晚林肯會被看作是偉大的人，哪怕他從來 沒有當過美國總統。但這需要一代偉人把他放在屬於他的位置。

林肯過早死於刺客之手，很自然，我們從正義觀點譴責罪犯。但問題是他的死亡是否是神性智慧預先安排的？他在那個特殊時候，以那樣的方式死亡，對這個國家，對他個人的偉大是 不是更好？我們對神性的定律，就是那個我們稱為命運的東西知之甚少，無人能解。基督預感到他的死亡，有跡象表明林肯也有奇怪的夢預感到悲劇的發生，如果這真的是事實，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幻想人類能防止世界範圍的結果或神聖的意志嗎？我懷疑。我也懷疑林肯還能做出更多來證明他已經做到的偉大。我相信我們只是一 種未知力量手中的工具，必須遵令而行。根據我們的道德品質，我們有某些明顯的獨立性，可能有利於我們的同伴，但在所有永恆和宇宙的問題上，我們是盲目地跟隨神性力量走向預定的目的地。根據那永恆的法律，最偉大的國民英雄不得不死，但不朽的榮耀仍然照耀着他的事跡。

然而，最高的英雄主義是基於人性、 真理、 正義和憐憫的；所有其他形式都註定會被遺忘。亞里斯多德或康德的偉大相比於佛陀，摩西和基督的偉大是微不足道的。拿破崙、 愷撒或華盛頓的偉大和林肯的偉大相比只是月光與太陽。林肯的榜樣是全世界的，會延續幾千年。華盛頓是個典型的美國人，拿破崙是個典型的法國人，而林肯是寬泛到全世界的人道主義者。林肯比他的國家大，比所有的總統加起來還大。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像愛自己一樣愛他的敵人，因為他是完全的個人主義者，想要看到自己在世界中 — — 不是世界在自己中。他的偉大通過簡單而展現，他的高貴通過慈善而凸顯。

林肯是那些為自由和信念，為真理和正義的人的強烈典範。愛是他生活的基礎，是讓他不朽的，成為巨人的特質。我希望他百歲壽辰的日子會在各國產生正義的脈衝。林肯活着是英雄，死了也是英雄，並作為偉大的人物，他將與世長存。願他的生命永遠保佑人類”。

1909年2月7日

http://www.loa.org/images/pdf/Tolstoy_on_Lincoln.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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