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夢繞神州路

紅妝

波士頓真是多情善感的。跟着冬天在苦寒里掙扎了那麼久，從來毫無怨尤，到了離別冬天的時刻，竟然捧着一方霧的紗巾，淚雨婆娑，哭得肝腸寸斷，昏天黑地。不知不覺，城中的摩天樓群，已經沉浮在淚海里。

習慣了雪城形容慘澹的悲情苦雨，當我周末突然走進景德鎮藝術陶瓷的展銷會場，當那鮮亮活潑的絢麗挾着神州的惠風呼嘯着撲面而來，乍現“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的盛景時，我真是被震撼得手足無措，目瞪口呆，疑夢疑幻。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奢侈豪華，怎麼可以這麼巧奪天工，怎麼可以這麼精美絕倫！是多少巧匠的鬼斧神工，才能熔千年的文明和繁榮在一個個陶瓷的巨型筆筒上？借用了什麼神力，才能把五嶽三山的雄奇栩栩如生地展開在陶瓷畫屏上，把神州幾千里秀水濃縮在一隻只陶瓷花缸上，把春色秋韻都凝聚到陶瓷花瓶的奇光異彩里？

那不是我魂牽夢縈的江南春色嗎？粉紅的桃花妖冶嬌艷，柳絲的新綠軟嫩如金，輕捷的燕子不知疲倦，黑羽靈活地裁剪着春光。隔着瓷板，仿佛可以感覺煦日和風的暖意，可以聞到故鄉泥土醉人的芬芳，可以聽到令人心悸的呢喃。

那一套十件的薄胎套碗，輕薄如紙，還帶着波浪的皺邊，讓人嘆為觀止。

那個本白的花缸，是古樸蒼勁的浮雕，凝重渾厚，就象一座古城，靜靜訴說着刀光劍影滄海桑田的六朝舊事。

傳統的青花罐，古色古香，清韻悠長。粉彩的花卉，牡丹和荷花最多，還有梅花菊花蘭花桃花，筆法或纖麗或工細，姿態輕盈，淡雅精妙。那種淡咖啡色的碎瓷裂紋，零落得那樣自然和諧，散亂得那樣恬淡雅致，總讓人驚詫莫名，竟然有一種破碎不全，可以如此美麗。

兩組小圓桌面和同樣圖畫的小圓墩讓我痴迷。一組是藍色調為主的寫意山水圖案，一組是奼紫嫣紅花團錦簇的工筆牡丹圖案。如果放到陽台上，“寶鼎茶閒煙尚綠, 幽窗棋罷指猶涼” ，有磅礴山水奔來眼底，可以坐觀雲生雲起，一邊是花影綽約，暗香浮動，可以庭前閒看花開花落。

陶瓷藝術世界，看不完的江山圖卷，品不完的春蘭秋菊，賞不完的玲瓏剔透，讀不盡的詩情畫意。我買下的，只是六七個工藝花瓶，面對一室的金碧輝煌，戀戀不捨，不能釋懷。

惆悵又惆悵。我再貪戀，怎麼可能用幾幅瓷板畫，收盡神州幾千里旖旎山水？我又怎麼可能用幾個花瓶，裝盡故鄉的四季花香？一日之間，我怎麼可能收羅得了景德鎮千年陶瓷藝術的精華和輝煌？不如完整地交給記憶，留給夢境吧。

只有夢境，應該是夢境，江南的綠水才能纏繞北國的青山，只有夢中的季節，冷艷的冬梅才會與嫵媚的夏荷一起吐蕊，雍容的牡丹才會與清雅的秋菊同時盛放。

也只有在夢一樣奇妙的季節，我才可能有幸遇見你。也許我曾經在那個翡翠底色鏤雕花瓶所雕琢的花枝掩映的綠窗前靜靜地守候過你。近處風過幽篁，仿佛是你綿密的低語，遠處雷聲隱隱，該是你龍騰虎躍的腳步。我泡好清茶，擺好瑤琴，放好幾冊詩書，就坐在那個描着飄渺荷葉，耀眼粉荷，盈盈暗香憂鬱成沁人肌骨的藍色基調的陶瓷圓墩上，目光迷濛成荷雲蓮影，等着你到來。黑夜躡足來臨，感受深邃無邊的黑夜，就像感受你閃亮的眼神。我等候着你，茶涼不管，夜冷風寒也不管，熒火蟲明明滅滅的亮光，是我連綿不息的信心和希望。我眼觀鼻，耳觀心，收斂起飛翔的雙翅，只讓幽幽的心香，在夜露中滴滴凝結。我等到星月漸沉，旭日東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得千帆過盡，一直等到海枯石爛，千年倏然而過。。。

你終於翩然而至。星河驀然暗淡，塵囂紛紛墜落，你是宇宙唯一清明的光源。你一聲輕喚，我從千年的沉睡中醒來，輝映着你專注的目光，微笑驟然綻放成奪目的燦爛。我的夢想，我的追求，我的渴望，我所有的心事，一夜之間，就如花怒放，密密麻麻地悄然開滿枝頭，火紅熱烈地擠滿四季的角落。酩酊的芳菲，流淌成無字的詩，無聲的歌。除了燃放生命，除了鋪天蓋地的繁華，除了爛漫到荼蘼，我實在不知道怎樣才配得起你天一樣坦蕩的豪氣和海一樣遼闊的深情。

也許，我還可以哀愁，可以悲傷，可以心痛，那是快樂難以盡訴的至高境界。濃郁得化不開的甜蜜，也許只有微微的苦澀，才能稀釋成雋永纏綿的薄醉。今天，讓我沉湎于波士頓的無邊雨幕，一起悲愁，一起憂傷，一起斷腸。今夜，讓我招展起舞的花影，融入塞外雪原的紫色煙嵐，輕輕滑過江南水鄉的河道，飄在荷風的暗香里，飄進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