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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樂江山: 那一夜的煙花 張國榮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2月02日08:46:51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BY 洛兵

我早已決定,要給你寫這樣的一篇文章,但不是在那個愚人節,而是在五個月之後的中秋。

  有謠言傳說,北京今年氣溫降下來的時候,會出現第二波SARS浪潮。我不知道會不會像第一波那樣,給我們帶來如此巨大的衝擊。那一夜,我在廣州,除了周圍暗暗漫捲的病毒,還有郭亮發來的一個短信。那天是二零零三年的愚人節,我當然不會相信他。




  郭亮寫道:雖然今天是愚人節,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今天下午六點鐘,張國榮在香港中環跳樓自盡了。

  很多事情已經與你無關,所以現在回想起來,就會比較乾淨,比較整齊,不會被紛亂的世界恣意打擾。這可能是很久以來你一直想要的,但也未必。人們總是從自己的立場對你加以各種臆測,我也一樣,雖然我是那麼不願意跟他們為伍。世上充滿了無可奈何的事情,不能多想,想到盡頭,就太沒勁了。生命說到底只是一種異常卑微而苟延殘喘的東西,卻還有一代代的生靈為了它極盡殘忍,卑劣,艱辛之能事,這是一種多大的諷刺啊。

  你可能想通了,所以走了。從這個角度來說,你又是多麼的勇敢。

  而你長久以來在生命和死亡這個主題上,給予我的啟迪,恐怕是圈子裡所有人都不能比擬的。

  那一夜,我在廣州。廣州人民很坦然,我每天打車去珠影做電視劇後期,遇上的二十幾個出租車司機都不害怕,也不戴口罩,說SARS就像流感,中招的機會微乎其微。只有一個司機心事重重,在我遵循交警教導主動扣安全帶的時候,他幽幽地來了一句:算了,沒用,擋不住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覺得他說得很詩意,很陰柔,甚至有些不合時宜,在廣州這個平民主義和享樂主義把持的南國商業都市。

  那一夜,我不準備給郭亮回短信,因為他頭一天騙了我。他說他手機沒電了,但有非常重要的消息告訴我,要我回一個電話。我馬上去回,裡面傳來一個小姐很沉痛的聲音:這裡是愛滋病和性病防治所,您要是愛滋病諮詢,請撥1,性病諮詢,請撥2……所以我不相信他,我覺得他的把戲很拙劣,他肯定喝酒了,撒的謊才會這麼沒有技巧。

  那一夜,我幹了很多活,和廣州的哥們一起狂吃海鮮,狂飲海風,很是舒坦。我突然發現,七年不來,我已經深深愛上了廣州這個地方。哥們勸我觀賞某個樓盤,並且定居下來。我真有些心動。跟北京處處天價的公寓相比,廣州的樓盤誘惑巨大,不一而足。

  那一夜,我住的影星賓館很吵,我準備換酒店。正跟曾瑜打電話求救,王磊的電話來了,緊急採訪。我說,不可能,他說,新華社已經證實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在電話里聲音很響。我老婆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窗外,亮麗得過分的霓虹下,壓路機正在拼命工作,要趕在廣交會前完工。它可以壓碎每個過客的影子,讓這條不知道通向何處的大街白白淨淨,宛如待宰的羔羊嗎?

  也就是在那一夜,華燈初上的時候,Leslie在中環的文華東方酒店二十四樓縱身一跳,把自己粉碎在經紀人陳淑芬眼前。而遙遠的巴格達,空中亮起了無數絢麗的煙花。這是兩個關於死亡的美麗景象,和日漸恐怖的非典型肺炎一起,成為全世界最為關注的三大話題。

  很久以前的那一夜,我很單純,我還沒有被北大開除,還不在北大邊緣的時候,我很喜歡《Monica》這首歌。它在我們當時能夠聽到的流行歌曲里,宛若剛勁的天籟,又像狂熱的青春號角。

  大一,我喜歡班上一個女生。但是我們系的蘇聯外教很操蛋,上課的時候一本正經,晚上就去學生咖啡屋調戲她。有一天讓我看見了,我很不忿,要上去講理,被他們兩個一米八五的大個子圍着,借着酒興拉拉扯扯,我胸前別的一枚紀念章被他們扯下來,扔上了屋頂。

  你們丫等着,我丟下一句話,轉身找高年級的求助。

  高年級的來了,除了用比我熟練的俄語跟他們交涉一番,也沒什麼起色。那時候蘇聯很牛,看待中國,就像北京人看待窮山溝里的打工仔一樣。

  第二天,那個女生把我約到海淀街里,抱怨我,為什麼要讓那麼多人知道這件事。我突然心灰意冷,明白我跟她肯定是到盡頭了,雖然我們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我很鬱悶,但也興奮,覺得更像個詩人了。我其實迷戀詩歌比迷戀女孩更甚,但為了有足夠的動力,我必須很痛苦。我不知道,這種境況會像SARS一樣蔓延,污染了我的整個大學時代,最後讓我的學業窒息。

  那段時間陪伴我的,除了紅金龍白金龍香煙,就是《Monica》。那是在一盤後來被稱之為盜版合輯的磁帶上,翻過來,覆過去,我就愛聽這首歌,我覺得那個叫張國榮的傢伙很瘋狂,又很悲傷,這種格調在我失戀的時候就是聖經,在緩解我憂傷的時候,可以給我積累更多名正言順的痛苦。

  女生後來有一次來找我,正遇上我喝得醉醺醺,跟着這首歌哼來哼去。她說,你那麼沒出息,還喜歡張國榮。我說,張國榮怎麼了,人家是巨星。她輕蔑地一笑,你知道嗎,現在流行的是張行了!是《遲到》!

  我是遲到了,我吃力地說。到處都在旋轉,女孩穿了條淡紫色的裙子,她妖嬈地扭曲在裙幅里,宛若一個淫蕩的妖精。這就是《Monica》記載的她,雖然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淫蕩。我想伸手拉她一下,但只是扶住了床架。有人在旁邊笑,聽不出是誰。張國榮唱到高潮處,聲嘶力竭地,一遍一遍地莫妮卡,莫妮卡,莫妮卡……我費勁地搖着頭,慢慢失去了那個淡紫色的背影。

  給你講這些,想說,那個時候,我是你的追星族。

  我從來不否認這一點。

  而現在,我依然是。你如此神奇,用一個個神秘的圓圈,給我暗示,讓我在這個清冷的秋夜突然明白了很多。那時候,你的生命正在綻開,而我的愛情死了,四年後,我的學業也死了,作為報應,七年後,蘇聯也死了。

  生和死,一直都是這麼密切相關的。我們如果沒有來過這一趟,何必有死的煩惱和恐懼呢?


那一夜,我已經從北大退學七年。

  我在劉大姐家裡,跟三寶,劉暢,趙小源,景岡山,孫國慶,羅中旭一起過中秋。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劉大姐是台灣人,父親據說是國民黨的高官,很有些背景。劉大姐在國內開眼鏡店,生意做得風調雨順,也在港台大陸演藝界很有人緣。劉大姐一副好嗓子,最擅長的曲目是《阿根廷別為我哭泣》。她還很能喝酒,喝到艱深之處,呼風喚雨,不


讓鬚眉。我們很喜歡在這個四合院聚會,談天說地,喜笑顏開。

  喝得正高興,劉大姐說,你們知道,今天我叫了誰嗎?

  誰?我問。

  Leslie!劉大姐眼睛放光,充滿了自豪和慈愛。

  Leslie是誰?我問。

  就是張國榮啊。

  張國榮?不是早就退隱了嗎?趙小源說。

  他復出了,復出後的第一張唱片,香港萬人空巷,爭相購買。

  你跟他很熟嗎?我有點興奮了。

  當然,劉大姐說,我跟台灣香港的演藝圈都很熟,大家多過來玩玩,交交朋友,多好啊。

  是的,的確很好,我說。

  我們的大地唱片正在欣欣向榮。我們的事業都在高峰,個個春風得意,不可一世。我們每天都在新生,從未想過死亡,一切都好像理所當然屬於我們。不過,我們也很清楚,國內的音樂實在不能跟國外的比。當時有種說法:日本學美國,港台學日本,我們再學港台。

  差距這麼大,後來我們想開了,直接學美國,學他們的R&B,學他們的RAP,HIPHOP,總之是一切洋氣的,哼哼唧唧的,跟中文沒什麼關係,而跟英文關係甚大的東西。當然,這種宏偉的事業,跟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更久以後的某一夜,在QQ上,年輕而銳氣的青年樂評家王曉峰對我說,他覺得流行音樂做到這個份上,真沒什麼意思了,他想找投資人,成立個公司,專門做那種純粹的,本質的民族音樂。我已經聽不止三個人這麼對我說了,因此也不奇怪,只是給了他王曉京的電話,讓他去看看曉京的十二樂坊。那可是中國音樂學院的十二位金釵般的高才生。在國內流行音樂漸漸死去的時候,她們宛如善良的天使,菩薩,讓國樂以一種奇特得有點怪異的方式,漸漸復甦了。

  所以我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音樂。這是死不了的。如果下一輪地球的基本生命形式不是碳基,而是硅基氫基什麼的,它們可能把林濤海嘯當作最美的音樂,世界可能更壯闊,藝術可能更徹底,而我們,已經徹徹底底死光光了。

  劉大姐有個親戚,在陽澄湖開發地道的大閘蟹。那一夜,他送了兩大籮筐來,蒸熟了,紅艷艷,火燦燦地擺滿了一台巨大的八仙桌,我們鬧哄哄圍坐,哥幾個對望一眼,垂涎欲滴,正要下手之際,Leslie就來了。

  我的眼前一亮。一種嶄新的感覺突然萌生,而四周秋蟲呢喃,月光如水,根本看不出,什麼會悄悄死去,悄悄消失。

  連最短命的時光本身,都是如此。

  那一夜,我喝了很多,喝得有點高了。這是多年以前,我要被北大開除了。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只覺得我很有才華,是北大的驕傲,而不是敗類。北大是個崇尚自由,愛護才華的地方,所以不會開除我。我忘了就讀的不是中文系,而是俄語系。我後來是這麼看待這個問題的:俄語系老師都很好,但我很不爭氣,比如答應了去上人家的課,卻不去,白天在宿舍睡大覺,卻整夜整夜去三教寫詩寫歌,要換了我是老師,我也不會高興的。還有一點:蘇聯外教耍酒瘋,跟我對上了,所以蘇聯就崩潰了,活該;但是我也要付出點代價,所以我就要退學。

  我們喜歡唱歌。譚詠麟和張國榮是很好的選擇,而其他人還不太熟。我已經接觸到BEATLES了,覺得非常了不起,渾身上下筋骨徹底拉開了,但卻不夠抒情,不夠給予我足夠的痛苦,憂愁。我是著名的校園詩人,所以,要把詩意代入音樂,崇尚更柔軟的浪漫和更陰柔的溫情。譚張二人,我更喜歡譚詠麟,而不是張國榮。我覺得他嗓子不是很漂亮。我那時候喜歡一些高聳入雲的聲音,大概是因為自己沒有這種聲音的緣故。

  但在我昏天黑地的浪漫獵奇中,有一天,一個女生說,無比喜愛張國榮,說他柔情似水,風華絕代,說如果有一天張國榮要向她走近,去占有她,她會激動得昏過去。

  你為什麼要這樣?我自尊心受傷不淺。

  沒什麼,如果是你走近,我也會這樣的。女生明顯在敷衍。

  算了,我還是走,我用臼齒惡狠狠咬開一瓶燕京,灌下幾大口,說,好把你留給張國榮。

  三年以後,我跟這個女生在重慶一家很小的放映廳看《英雄本色》,我們一邊看錄像,一邊看對方的眼睛。這個城市跟我們關係不大,但卻為我們製造了許多揪心的故事。我有點害怕,我想起了那首《Monica》。雖然很多音樂,很多畫面都可以幫我記錄歲月,讓我愈發自戀,但像張國榮這樣明目張胆占有我的記憶,還是令人擔憂的。

  我們看到張國榮走在大街上。看到他即將面對那個殺手。這個時候我才想起,這已經是我們看了好幾次的內容了。我們的心都很痛,因為他馬上就要死了。他演得是那麼柔潤,熨貼,雖然有些小巧,但卻非常到位。他的一顰一笑,回首顧盼之間,那種親切,那種絕望,令我們的心深深顫慄。我就想,一定會有什麼發生,當然,是在一種形而上的層次上。

離開重慶的第二年,我開始做音樂。我寫了《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這時候那個女生就走了。走得很快,也很突然,我們本來約好的,一定要相愛到大家都混出來的時候。愛情再死一次,死得突然,死得其所。因為八年以後,在它的墳堆上開出一朵淒艷的花,我把它叫做《今天可能有愛情》。

  我有點懷疑,所謂萬物生長,就是為了死亡。至於新生,要看造物主的心情了。輪


得上固然有戲,輪不上,就算勉強折騰來這一趟,也是徒勞,也是永遠充滿了痛苦的,滑稽的,我們無比看重,而他們輕蔑一笑的折磨。

  當然,這些好像跟你沒有太大關係。你嫵媚,你妖冶,平易之中性感迸現,令無數追星族折腰。我是其中之一,跟他們不同的,或許是我在重慶懷才不遇之時,覺得你跟我有些共同的地方,比如,你沒有天才的嗓音,卻有天才的樂感,你有些內心的感念一直被深深埋藏着,不能盡情展現,而我也是如此。當然,你已經是天王,而我是一個月拿三百塊錢就很高興的重醫二院體外震波碎石中心的臨時工。

  但你還是給予了我一些鼓舞。從某種角度上說,我們都是尤物,是那種過于敏感,不太堅強的男人,所以你的成功可以勉勵我。你在表演上找到了新的藝術生命,而我,可以不寫詩,專心求得生存。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就是再苦,再累,再受屈辱,艱難,也一定要堅持在北京呆下去,再圖大業。

  你有些片子,看得我非常感動。除了《英雄本色》的幾集,還看過很多,比如你跟葉童演的一個叫做《紫色》的片子,是我當時的女經理給我看的。女經理很好看,而我在找工作,需要得到幫助。後來我跟她也有聯繫,不過已經很遙遠了。你在那些日子裡,宛如一個微笑的神仙,在天空注視着我的一舉一動。你有一種浸潤般的風采,慢慢蔓延在我那些無助的日子裡。再後來,看《霸王別姬》,感覺你已經脫胎換骨,成了氣候。你是那裡面最大的亮色,婉約嫵媚,一顰一笑妙到顛毫,蔚然天成,怪不得陳凱歌在聞聽噩耗的時候為你哭泣,說沒有你,就沒有《霸王別姬》。你還有很多片子我看過,名字都忘記了。我不需要記住你演過什麼,事實上,你一旦在我心頭生根,發芽,滿天就都是你的影子,在我但凡需要柔軟,需要抒情的時刻。我很喜歡這種感覺。片中的你死去了,然後在我,在無數人心中活過來。我的愛情死去了,我沒來得及給它送終,我的事業就活過來,給我更多的機會,更多的條件,能夠在日漸喧囂的生活里,來平靜地思考這些事情。

  劉大姐艷光四射,拉着更加艷光四射的Leslie,讓我們團團認識了一番,就笑眯眯坐到一旁,要看香港內地的音樂人交流。

  劉大姐說,看看Leslie,四十的人了,還那麼嫵媚,那麼優美。

  仔細想想,再看看,的確如此。他身邊有個小男孩,不說話,亦步亦趨地跟着。我們都知道他喜愛同性,九六年,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有一種很平常的心理,已經會尊重人們在這方面的選擇。我們有很多這方面的朋友,比如毛寧,比如金星,以及很多現在還不願意說出來的名字。

  我們開始吃飯。大家坐下來,幾巡美酒一過,很快就熟了。背後正廳的音響里,若有若無地放着Leslie剛剛復出的新專輯《霸王別姬》。

  Leslie要我們給他評價,我們就說了些。說得比較含蓄,因為我們從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他是那麼溫文爾雅,微笑嫣然,總是讓周圍的人感到很舒服。我們見過無數的演藝圈大腕,很多都要拿份兒,這樣很不好,會讓好感們慢慢死去,很難復甦過來。

  不行,你們太客氣了,Leslie輕柔地笑着,沒有一絲做秀的感覺:要多說說,我知道,你們都是高手。

  我們笑起來,跟港台比,我們還是有距離的。

  你們也有很好的東西,你們的搖滾,我們不行。Leslie說。

  你這個音樂做得很精緻,我說,質地純粹,平滑,有如秋天的湖面,又像閃爍着粼粼波光的綢緞,溫潤,細緻。

  Leslie眼睛亮起來,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有一種淡淡的誘惑:你真詩意啊,兵。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喜歡一個男人。

  我經常誇耀,從十一歲以後,就沒有跟男人同過床了。那很彆扭,當然,是在我明白了什麼是同性戀之後。但事實上,我進入演藝圈,跟起碼三個男人同過床,我並不了解他們的性取向,所以當一夜無事,黎明來到的時候,他們無一例外地假裝自然地把手臂搭過來,搭在我的背上,摟住我,我都帶些驚恐地起床,同時企盼這是誤會,不敢多想。那可能是一種符號,如果我應允了,我身體的某種操守就會死去,而新的生活就會誕生,不過,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如果早些時候,我多遇到幾次Leslie呢?我不知道。知道的是,我在喜歡他,並且,超出了哥們之間的喜歡。我從沒有否定過自己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當然也不懼怕被人嘲笑什麼,事實上,演藝圈中同性戀本身就是時髦,時尚。但我不喜歡那些張揚的傢伙,他們看起來讓人膩味。Leslie跟他們不同,他除了誘惑,還用一種超凡的魅力,朝我展示着特殊的意義。他是我的日子,是我的歲月,他用聲音,影像,語言,記錄着我那些被淡忘的感情,記錄着我的漫長過去。現在我跟他面對面坐着,互相摟抱着,合影着,調笑着,對酒當歌,言談甚歡,我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我也要好好努力,要在多年以後,某個Fans衝上來,激動地對我說,我是聽您的歌長大的。當然,這句話有點俗,我更希望聽見另一句話:她說,你的歌,就是我的日子。


在這之前的另一夜,王曉京聽完我急切的彈唱,思索良久,說,我可以給那英的專輯寫十首歌詞。

  我說,你這麼相信我?

  我怎麼會看錯人,他信心十足地說。




  我跟指南針樂隊一起,在王迪的帶領下,做了這盤後來由陳琳演唱的《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反響很大,現在看來,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時沒有太多的公司包裝歌手,只有艾敬和黃格選在跟我們叫板,所以我們很容易就出名了。

  我們出名之後,很是囂張,誰都看不起。首當其衝的就是香港的歌手。那個時候,四大天王已經出來了,一個不如一個,除了張學友,其他都是濫竽充數,我們認為。何勇甚至在紅磡體育館的演出中大大擠兌了一番四大天王,給北京的音樂人出了口氣。他是搞搖滾的,我們也是,我們的搖滾,有的說是兒童團,有的說是亂搞,但總歸是搖滾樂隊,流行音樂是第二位的,我們好像比他們高大,我們很是自信。

  但安靜的時候,仔細聽下來,他們也有很多讓我們學習的地方。比如,他們的音樂套路,他們長久形成的以小見大的風格,他們的洋氣,他們精妙的編曲,商業的運作,都是值得我們好好學習的。其他的我們不怕。我們擅長創作,詞曲方面真是一點都不比他們差。我那個時候還沒有認識到,一首歌,詞曲只是六分之一,另外各占六分之一的是:編曲,演唱,製作,宣傳,運氣。

  我重新研究了許多港台流行歌,得出一個結論,張國榮譚詠麟時代,是香港流行音樂最偉大的時代,包括他們那些有思想的作品,都在那時大行其道,後來就漸漸式微,一代不如一代了。商業是一把雙刃劍,可以令貧窮,無名和理想,真情同時死亡。對任何事物來說,它真強大,比它強大的,恐怕只有死亡本身了。

  那一夜,我接受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採訪,我說,我是受過他們影響的,我認為譚詠麟和張國榮都是真正的巨星。還有一點,我更是羨慕那些為他們寫歌的人,有如此完美的機制,如此優良的環境,如此風光的巨星。

  主持人王瑩說,你有點語焉不詳,能不能說得細一點?

  我說,對不起,我不能。

  我想說,我要是在香港,決不會比林夕差。我還想說,我只用了四分之一的內功,就成了大陸最有名的詞作者,我還有的是潛力,我要成為作曲大腕,要成為優秀製作人,我還想做得更多一點,要更大限度地實現自己。這件事,誰也不能阻擋,包括我自己。

  在這個看上去花團錦簇,艷光四射的圈子裡,不斷有人死去,不斷有人消失,不斷有才華短路,笑話連篇,美色猖獗,物慾橫流,與之對應的是:更多新人問世,更多垃圾滿天滿地,更多刺激麻醉神經。這裡的生死是赤裸裸的,比我當年具體了許多。這不是張國榮一個人就能帶來的,卻跟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正如我在筆記本上打下一個字,在琴鍵上按下一個音,整個明天,未來的格局就會跟我沒有動作的時候截然不同一樣。

  那一夜,我跟Leslie聊了很多。

  你為什麼能把唱歌和演戲兩件事都做得這麼好?我問。

  這本來就是一件事。Leslie說。

  為什麼?

  因為……他們就是一件啊。

  我笑起來。

  他也笑起來。

  我沒有看過你太多片子,聽你的歌也不多,我誠實地說。

  這沒什麼,能給你留下一點印象,就是我的成功。

  我會記住這句話,我說。

  螃蟹實在太香了。慢慢一桌金黃橙紅的盔甲,都是它們的屍體。我們的快樂建築其上,這就是命運。我們也在被很多東西占有着,咬齧着,吞噬着,卻無能為力,只能註定了被糟蹋。我把這個想法跟Leslie說了,他這次沒有驚奇,而是疲倦地笑了笑,說,是的,我早就感覺到了。你呢,還要過一陣才能感覺到。

  為什麼?我說。

  等你大紅大紫,你就明白了,等你經歷過更多,就明白了。

  你怎麼知道我會大紅大紫?

  今天,這裡的人,Leslie輕輕環顧四周,很多都會大紅大紫,你沒有看出來嗎?

  我搖搖頭,有點不以為然。

  我老了,是你們的天下了,Leslie微微一笑。

  我又感到那種驚人的嫵媚,在朝我輻射,在朝周圍的人放射。

  不,我說,你不是復出了麼?新唱片這麼成功。

  呵呵,Leslie笑笑,兵,你還年輕呢。

  就是啊!劉大姐在那邊熱情地招呼着,來來,來喝酒!為我們的Leslie永遠年輕,永遠美麗乾杯!

  我可以給你寫歌嗎?我很直爽地問Leslie。

  他好像沒有注意到我的提問。

  我又問了一遍,才發現,他已經離開座位,去旁邊跟他的小朋友竊竊私語了。

  我笑了笑,找到劉大姐。我知道劉大姐跟Leslie很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大姐,我可以給Leslie寫歌嗎?我悄悄問。

  啊?劉大姐挑起眉毛。

  我會寫得非常好,相信我,我說,我喜歡他的唱法,喜歡那種浪漫,優柔和平和。

  嗯……劉大姐思忖着,我不能保證成功,不過,我肯定給你推薦。

  謝謝劉大姐,我說,我明天把作品整理成冊,給您送過來。

  說了這些,我才發現,我很激動,也很冒失。人家沒有邀請我來寫,我不應該這麼唐突,或者學某些圈內人士說的,不應該這麼掉價。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喝了不少了。


八年之後,在我已經開始寫小說,並且出版了四本書之後的一夜,我打開重重疊疊的文件夾,拿出給你寫的歌。我仔細看那些歌詞,看能不能有一絲當日的柔情,讓我感動,沉醉。

  我看了很久,卻一點也找不到當時的感覺。只有一些淡淡的印象:當時,我很純真,只覺得世界鮮花爛漫,充滿生機,卻沒有發現這個圈子的險惡和艱辛,更不能預測幾年後


國內樂壇死氣沉沉,惡俗無聊。更重要的是,我已經庸俗了,已經被社會壓垮,被填鴨般地塞滿了各種雜七雜八的欲望,我已經成名,因此累贅太多,負擔太重,患得患失,再也不是那個輕鬆愜意,渾身充滿浪漫飛白的青年,而是一個臃腫老成,毫無縱橫空間的中年男人了。

  上帝留給我們玩的時間,真少啊。

  有些東西已經在我身上死去了,死得徹徹底底,乾乾淨淨。

  那一夜,廣州對我來說,是一個邪惡的新生,讓我感覺奇異,隨後是無邊無力的悲傷。我真的很想寫。狂馬在催我,其他人都在催我。高楓死的時候,我寫過一篇祭文,張國榮死的時候,我還會這麼幹嗎?

  張國榮從來沒有唱過我的東西。那次跟劉大姐說了以後,我回去馬上就寫,帶着那種年輕的激情,沒有保留的靈感,和一些沽名釣譽的渴望。我寫得非常適合他唱,可惜後來幾年,陰差陽錯,沒能唱成。他一死,這些歌就死了,成為一批落滿灰塵的祭品。

  我總是愛做這些事情。九九年,我的一篇散文《不愛宣言》裡,死了十首歌。

  而為張國榮寫的,死了同樣的數目。

  這些歌我不會拿出來。因為,已經過去了。

  接下來,我在廣州不斷跑珠影,貼音樂,為一點藝術上的事跟導演吵得不可開交,又一次次地和好。我跟南方都市報,南方周末一幫非常要好的哥們天天聚會,夜夜笙歌,恨不得忘了外面的威脅。每天夜裡回到飯店,我都要仔細看鳳凰衛視,看他們對SARS客觀而尖銳的報道,也看中央四台,看伊拉克戰爭的進展。我一方面反戰,一方面反獨裁,那都是要死人的,我希望每個生命好好生存下去,在我們沒有明白死亡究竟為何物,因而對它充滿恐懼和敬畏的時候。SARS,伊拉克,張國榮,三種猛烈的死亡,新生的卻是恐懼,失落,甚至時常來到的絕望。

  後來,回到北京,在鬧得最厲害的那幾天,有天夜裡,我和愛人緊緊抱在一起,我說,如果我們這次死了,那也沒什麼,希望下輩子能記住對方,再為夫妻。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跟絕大多數人一樣,躲在家裡,無所事事,腦子一片空白。長安街在晚上八點鐘居然看不見一輛車。我跟朋友們只能在網上相聚。我想寫什麼,寫了點音樂,但是,不準備為張國榮寫。那時候有很多人在寫,寫得鋪天蓋地,十分喧囂,我卻希望安靜下來,要在一個富於紀念意義的時刻寫。我想起了那個中秋,那已經過去很久了,那些日子死了,又活轉過來,圍繞在我周圍,那是我最平和的時刻,Leslie,我要在今天,這個時候,給你最好的紀念,用我的方式。

  那一夜,我們玩到很晚。打麻將的打麻將,繼續喝酒的繼續喝,聊天的聊天,像我一樣,暈暈沉沉坐在音響旁邊,搖頭晃腦聽音樂的,也有不少。我們在那裡很自由,在那個曾經給過我許多快樂的院子裡。

  Leslie非常放得開,到後來,滿院子都是他的笑聲,他那溫存而低沉的磁性聲音,在緩緩迴蕩。我十分清楚,我不是一個追星族,但在那一夜,我看到自己將來的一種可能性,同時清醒過來,我永遠不可能是他。他已經到達了某個地方,我或許永遠也不能到達。

  但是,我有自己的方式,我雖然沉醉在這個城市,這個圈子,卻總在刻意保留自己的某些東西。我醒着,雖然我喝酒,還鬧事,但很久以後我的酒量死了,因為我戒酒了,還戒了煙,戒了其他一些消磨意志的東西,我做得很累,但一直在努力。事實上,我們除了跟自己叫叫勁,折騰一番,還有什麼方式能證明自己的存在,證明來過這一趟呢?

  我後來越喝越多,但是沒鬧事,也沒唐突。我知道,我進入了一種沉醉的狀態,或許是在我喝酒之前,我就醉了,我會認為那天夜裡有滿天的繁星,有我當時最好的朋友,有嫵媚浪漫的Leslie,我看見我們在歡笑,無憂無慮,毫不顧及今後的事情。我聽見了Leslie迷人的歌聲,看見歌聲化作裊裊輕煙,飄向那一輪渾圓亮麗的月亮。在這之間,是更加漂亮的煙花,從Leslie的肩頭升起,輕輕罩在我們的桌子上,又迴蕩在我們心裡。煙花總很短暫,但那一夜的風情,那一瞬的燦爛,美妙,給我帶來了多少遙遠清涼的慰藉啊。那是一種美好的,強大的,能跟永遠無邊的黑暗暫時對抗的快樂。

  我後來回憶過幾次。能夠想起來的是,那一夜,你可能走得很早,正如你的一生,走得太早一樣。

  我的心很平靜,在這個夜晚,中秋之前,外面拿到夜間施工證的光大名築今天居然難得地偃旗息鼓,所以我不適應,失眠了,爬起來寫這些。我在想念你,Leslie,你的歌聲和身影伴隨了我漫長的記憶,讓我更加明白,愛情,生命,猶如煙花,所謂光明,只不過是我們苦苦造出來,安慰自己,或者極其有限地保護自己的手段。Leslie,我心頭的黑夜,也會在你走後,重新回復它的本色,正如流星過後,宇宙依然是黑暗,我們如果非要把它折騰成燈火通明,會超出了人類本來的能力,會讓我們上方的生命笑個不停。

  你不是Loser,誰知道死了之後會怎麼樣呢,你說不定比我們早些到達天堂,當然,也可能比我們早點到達地獄。

  你我只見過短短一面,卻如此交淺言深,這在我的歲月里,有過很多次。很早以前一個老詩人對我說,你是個詩人,我就相信了。還是很早以前,一個女孩對我說,音樂會陪伴你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於是,我就這麼哼哼唧唧過來了。學校里,姐姐對我說,你是天才,我就在最艱難的時候想起這句話。流浪四方的時候,一個路人對我說,你要等待,還要忍耐,我奇蹟般地做到了。我總在不斷頓悟,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守護着自己的才華,我好像很脆弱,又好像很堅強,我迷糊,猶豫,在我喜愛的東西死去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該悲哀還是慶幸,該克制,還是吶喊了。

  我們在老去,你卻留在那裡,Leslie。那一夜,你對我說,我們能夠做到的,就儘量做好吧。我記住了,而且一直做到了今天,發現了更多很容易被忽略的故事,更多慘澹的細節,當然,也有短促的歡樂。我們如此脆弱,只能把握很小一點東西,為什麼不大方一點,瀟灑一點,做得好一些呢?

  我從來沒有寫過這樣的文章,有些散淡,有些淒清,卻很空曠,高遠。這是一系列死亡和新生的故事。我的初戀死了,所以愛情新生了。蘇聯死了,所以我的學業也死了。我的學業死了,所以我新生了。我喜歡的流行音樂死了,所以新的日子來臨了。而你呢,Leslie?你在濃黑的世界,選擇了結束,選擇了中止,你死了,留給我們一抹絢麗的煙花,飄蕩在漆黑的夜空,你在什麼地方新生呢?我們生活在死亡之中,周圍不斷有什麼在離去,又有什麼來到,或者不來。Leslie,你已經擺脫了這種煩憂,你在煙花璀璨的一瞬,在天上,淡淡地注視着,看着我們明白或者糊塗,快樂或者痛苦,卻並不要求我們作出回答。

  2003-4-1

  200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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