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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樂江山: 遊戲人間的快樂 雪村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2月04日21:04:45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BY 洛兵


都是因為我是這裡的點火人我點過無數篝火於是你就願意跟着我

     都是因為晚上的月亮太冷了我們打了一個賭而我又勝了

       都是因為那天我的一首詩不知怎麼又寫到了你




         精彩的夢中本不該牽涉許許多多事的

           那天晚上又一陣風颳過藤蔓

             在唱不完的夜歌中

               輕輕淡去

  ——《夜谷山歌,1985.12》

  八八年夏天,北大很熱。四處的核桃樹結了拳頭大的果子,男孩女孩們揚着竹竿,打得頭上手上一片鮮亮的綠漿。暈紅暈紅的合歡花開夠了,就輕輕掉下來,艷艷的一地。我去圖書館還書,丟了幾本,以為要賠,館員卻一反常態,讓我馬上辦完手續走人。我知道,俄語系肯定跟他們打了招呼。我在他們眼中已經是一尊瘟神,需要儘快趕走,永遠也不要回來。他們甚至跟我父母聯繫,替我找了個川北山溝里異常偏僻的礦山,要我去那裡呆一輩子。

  我當然不會去,打死也不去。我決不會離開北京,我不能沒有它,我覺得它也不能沒有我。

  幾個哥們,姚昕,邢濤,紀江紅跟我一起到了成都,玩了一通,我跟姚昕說,幫我騙騙父母,就說在中關村替我找到了工作。父母相信了,我趕緊逃也似地坐上火車,回到北京,回到北大。

  那時候正是暑假。校園裡很空曠,時不時遇上幾個熟人,問我怎麼樣了,我說挺好的,在準備考研究生。我住在姚昕替我找的宿舍,一天到晚寫詩,還寫小說。我不知道這是否能讓我生存下來。我的前途一片茫然,但並不慌亂,因為我有詩,所以就有夢想,還因為我年輕,有的是時間來揮霍。

  暑假很快就要過去了。其間我跟姚昕鬧了次彆扭,是因為喝高了,跟兩個來北大找我們的成都女孩玩牌,其中有一個打了我一耳光,我馬上一耳光抽回過去,把她從桌子邊上抽到床角。姚昕看不過去了,就要跟我決鬥,後來被人勸開了,我們醉醺醺地抱頭哭了一陣。我本來不喜歡打女人,那天不知怎麼的就出手了,我感到非常奇怪。

  那兩個漂亮女孩的名字我後來忘了,只記得我給她們起的綽號,打我的那個白嫩,高挑,我叫她CIGARETTS,另一個有點矮,很豐滿,我叫她MONEY。

  姚昕宿舍的回來了,我住不下去了。我很緊張。看來又要滾蛋了。回去怎麼向家鄉父老交待呢。我到處找人喝酒,喝得暈頭轉向,被不同的人救回去,第二天又幽靈似的在燕園裡遊蕩。很多人都同情我,包括我一手教出來的燕浪詩社成員。但是他們幫不上我,他們自己也只是窮學生。

  我腦子很暈。很多事好像非常可笑,但一旦降臨到我身上,又非常可怕。我恍惚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遊戲,聲嘶力竭地衝撞着,撕斗着,跟它血肉粘連,牢不可分。我很想逃,但不知道怎麼才能逃出去。

  有一天,我跟一幫西語系的孩子喝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其間有個瘦瘦的傢伙突然站出來,說,你要不嫌棄,就到我們宿舍住吧。

  什麼?我醉眼惺忪,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在42樓403,那邊很偏僻,校衛隊過不來,我們班的班主任也不來視察,床也空着幾張,那孩子誠懇地說,你過來吧,先住下,慢慢想辦法。

  這個夢真美,我喃喃感慨着,千萬別讓我醒來,弟兄們。

  我聽見周圍在笑,不過不是系裡那種輕蔑的,如釋重負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哥們的笑。我費力地抬起頭,看見一個很白,很瘦,眼睛很大,有點像希特勒的傢伙。

  我認識他,他叫做韓劍。

  十幾年後,他叫做雪村。

  我的全部家當,除了幾床被褥,和幾本花了四年功夫寫成的詩集,就沒什麼別的了。我很快就搬到了42樓403。新學期又要開始了。他們是八七級。我住進去的時候,房間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韓劍,另一個是張學鋒,也是個很不錯的哥們。他沒有阻止韓劍讓我搬進去住,我很感謝他,我們也很快成了朋友。

  開頭幾天比較安靜。我請他們喝酒,吃飯,我不耍酒瘋的時候很豪爽,很梗直,很叛逆,感覺是他們的偶像,因為做了許多他們想做而未能真做的事。

  那個年代,詩歌還在大行其道。我被俄語系拋棄,但卻是有名的校園詩人,周圍有一大幫跟隨者。八六年,我是五四文學社的常務副社長,但是很多別的系都不太滿意中文系對詩歌,對文學的壟斷,所以,我們七個外語系和國政系的傢伙成立了燕浪詩社,舉辦了北京第一屆大學生文學藝術節,請來了北島顧城舒婷馬原殘雪李陀史鐵生劉曉波和許多藝術家辦講座,搞畫展,搞演講,放映前衛電影,玩行為藝術,鬧得非常紅火。燕浪因而蜚聲校園詩壇,許多五四文學社的都紛紛加入,喧囂一時。兩年後,其他六個畢業走了,我退學了,但賴在學校,還有些勢力。某個哥們後來說我具有某種“領袖氣質”,西渡在《北大往事》裡說我“手把手教社員寫詩,”而我常常興之所至,招手一呼,就有一大幫外語系中文系的呼嘯而來,把酒盡歡。我到了韓劍宿舍後,他們便經常來看我。我有一種掌門的錯覺,很是威風,這讓韓劍和張學鋒也對我充滿了尊敬。這種虛幻的東西,成為我在那個年代最大的精神支柱。

  而那時候,只要有點精神,就能活得挺自在。

  校園裡突然掀起了一陣生意風。每個學生手上一夜之間突然有了許多汽車,BB機,糧油食品,以及某些我從未聽說過的超級商品。還聽說有人一夜之間成了萬元戶。八八年,萬元戶的概念就是現在的百萬富翁,甚至千萬富翁。韓劍也熱情地投身進去。我在宿舍倉促地寫詩,寫歌,他每天上自習回來,嘴裡全是藍鳥尼桑夏利,說得我一愣一愣的。

  你玩不玩?做成一筆,你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我做不來,我說。

  我們班上有倆,馬上就要成了,韓劍說。

  你不是說他們做來做去,花了不少錢請客,看貨的時候卻發現是同一家嗎?我很懷疑地說。

  哦,那我記錯了!韓劍說,我說的是另一對。

  我寬厚地笑笑,不再勸他。我知道這種東西很不可靠,但是,那時候我們內心雖然強硬,卻很脆弱。他能做這些事,能從中感到快樂,我為什麼要敗他的興呢?反正大家都在玩空手道,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有一點他說得很對,真要做成一筆,就會大功告成,徹底翻身。那個年代我們精神生活非常豐富,但物質生活實在不怎麼樣。我從一年級開始,基本上每天都處於一種半飢餓狀態,總是吃不飽。相對於已經很低的菜價,家裡寄來的生活費已經不少了,但我還是餓。白天不管吃多少,到了晚上,肯定要餓,而且餓得不行。我那時候想,要是每天想吃雞蛋就吃雞蛋,想吃扒肉條就吃扒肉條,想吃小炒就吃小炒,每天吃得滿嘴油光,肚子溜圓,對於正在猖狂發育的身體,該是多麼大的幫助。


不過很容易出來聽雨的。有山風把你當作玫瑰了,它棲息的草叢便沉澱下嘆息一般的褐土。風從地下傳到湖裡,湖中就不再有細碎的漣漪。有人從你的背影里拾起一個微笑,看了一看,又丟掉了。

  我親愛的夏風該開靨了。春天過去,俄文樓前高貴的銀杏已綠蔭如海,碧波蕩漾在方磚上,遠一點的湖中,游動的草荇間,正下雨,沾着花傘下的頭髮,少女的倒影落在地上


,然後慢慢地走遠了。濺起的兩顆水花在平寧的鴿哨里跳舞。一切都很寂靜,假如彩緞一樣的紅玫瑰還沒有開放;一切都很寂寞,假如少女告訴你俄文樓的玫瑰將艷艷地開放,又將艷艷地謝去。

  ——《紅玫瑰,1986.4》

  西語系很神,有法語德語西班牙語等眾多門派,燕浪七子中,他們占有三個,都是我喜歡的傢伙。我跟中文系和英語系的哥們很好,但是,中文系的好像在文學上總有點莫名其妙的優越感,而英語系的又有點裝腔作勢的假洋鬼子勁兒。西語系的呢,本分,踏實,又活泛,能喝酒能寫詩能侃大山能踢球能打羽毛球,很多地方跟我臭味相投。

  還有更怪的。我搬到42樓後,同一層的德語專業出了個神經病,姓李,見我喜歡音樂,還經常自己寫歌,就想賣給我一把電吉他,說是一百五就賣,還帶個音箱。那是我們很少看見的東西。我很喜歡,但是沒錢。他就一天到晚提着那把琴,在韓劍宿舍彈,他彈得不太好,我聽起來很費勁,但又不好意思趕走他。

  我們有時候也把他的吉他拿過來,自己彈。電吉他的聲音共鳴很長,有蕩蕩的回音,掩飾在我們的歌聲里,效果就很不一樣。我想,如果有條件,成立一個樂隊,該多好。我那時候已經開始聽甲殼蟲,聽滾石,我知道要玩樂隊很不現實,但如果玩起來,肯定是一種無比美好的事業。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韓劍的音樂才能的。

  我在退學之前,就喜歡抱一把吉他去草坪上跟人查琴。那時候,圖書館草坪上,是校園民謠最早的發源地。很多校內校外的高手雲集,誰的支持者多,誰就最牛逼。我吉他技術很一般,是自學的,但我能寫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旋律,配上詩意濃郁的歌詞,別人很難學,只能佩服,所以,我是公認的高手。

  有一天,我查琴歸來,發現韓劍抱着一把琵琶,正在403悠然自得地彈《十面埋伏》。我非常吃驚,因為他彈得非常流暢,潑辣,樂感非常好。

  你也玩音樂?我說。

  家傳。韓劍矜持地說。

  會彈吉他嗎?

  會一點。

  我馬上衝到隔壁,抱了另一把吉他過來。韓劍眼睛一亮,順手就開彈肯尼羅傑斯的《Lady》。他梗着脖子,兩手萁張,霸道地捏着琴頸,但手上嘴裡出來的動靜實在太好聽了。我驚呆了,我沒想到,他的音色如此磁性,靈動,我在周圍一幫人里從未見過。

  你是怎麼扒下這些和弦的?我羨慕地說。

  這還不簡單?韓劍牛逼烘烘地,誇張地說。

  我真佩服你,我直爽地說。

  你也不錯!韓劍大咧咧地說,你能自己寫歌。

  我們後來就經常一起唱歌。相比於除了寫詩寫歌就無所事事的我,韓劍算是個乖孩子,每天按時上課,按時自習,所以我們只能在他下了晚自習後,抱着兩把吉他,來一些盡情的合奏。比韓劍高一級的戴永滬,是個笑口常開的傢伙,非常迷戀古典吉他,經常評價我跟韓劍,說,你丫很牛逼,激情四溢,非常感染人,而韓劍則是音樂上非常舒服,樂感很強,你們倆在一起,簡直要把女生們全都搶光了!

  韓劍很快就寫出了兩首歌,一首是《出租車》,寫女孩被大款搶走的痛苦,一首是《故鄉》,寫童年的往事。我很喜歡《出租車》,韓劍用了李宗盛的某些說唱手法,娓娓道來,幽默之中浸潤着傷感,傷感後又顯得很大老爺們。

  一個愛的故事已經講完

  一個離別的故事正在發生

  我們站在你家門口抽着兩支煙

  來了一輛出租車一切就全部改變……

  現在我還記得這幾句歌詞,以及韓劍歪着頭,梗着脖子的樣子。如果他不開口唱歌,我會認為他在準備跟人打架。但是歌聲輕輕地飄起來了,韓劍音色低抑而磁性,尾音很短,乾淨利落地憂傷着。那個時候,他剛剛二十歲。這首歌如此強顏歡笑,讓我懷疑那個薄情的女人在他生活中真有其人,正如總有很多薄情的女人在我們的青春中來去自如,無法無天一樣。

  我拿手的作品是《夢的星球》和《小飛蛾》。是一種毫無顧忌的抒情,基本上是在唱我的詩。我不在乎流傳,只是要讓別人覺得我會寫歌,我很牛逼。我們在暗地裡叫勁,但更多是互相的鼓勵,讚美。限於當時的環境,我們的創作不能更加深入,徹底,專業,但是,已經有很多美麗的作品,在遠方朦朧地呆着,等着我們去發現。這是我們最大的快樂。在那些寒風怒號,酒意上沖的夜晚,十二點以後熄燈了,我們坐在金黃的燭光下,一屋子都是燕浪的男孩女孩,以及樓道里聞聲而來的哥們,一雙雙比燭火更亮的眼睛,一張張年輕得能掐出水的臉,都很投入,很安靜,很沉醉。那是我殘破的黃金年代,真心誠意,純淨見底。

  慢慢地,跟韓劍熟了,成了很知心的哥們。唯一缺陷的,是他不會寫詩,而我自以為是北大的桂冠詩人。我不會收斂,在跟燕浪們高談闊論的時候時常流露出對他的輕視,韓劍肯定彆扭。於是有一次,他盛情邀請我去他家。

  我們坐了半天車,到了海軍大院。轉過一些樹蔭濃密的院子,進了他家門,看到一位瀟灑氣派,豪情大發的中年人正揮毫作畫,興致勃勃。一方山水,幾處農家小院,在他筆下,也是一派大氣象。

  我爸正高興呢,這時候你可以向他求畫!韓劍扯了扯我衣角,神秘地說。

  那一刻,我深深感到,他是多麼崇拜父親。

  我還知道眼前這位中年人,就是剛發表了《凱旋在子夜》的韓靜霆,是個蜚聲文壇的大作家。

  我一向不善於奉承別人,但他畫得實在太暢快,太瀟灑,筆走龍蛇,盪氣迴腸,我還從沒親眼見過國畫高手如此作畫,因而只顧睜大雙眼,忘了韓劍要我求畫的事。當然,也可能是我突然之間傲骨發作,逆反了一把。

  韓靜霆畫完一幅潑墨山水,停下筆。韓劍急忙跟他介紹了我。我向他問好,他微笑地望着我:韓劍說你是北大才子。

  哪裡,我有點慌亂,我只不過喜歡寫詩。

  寫詩挺好,你們正是寫詩的年齡,他若有所思,韓劍不懂事,太調皮,你比他大,要多提醒他。

  我一時間非常慚愧。我本來想向他請教一些文學上的問題,雖然我很狂,但也知道不是主流,很想尋找到一些突破口。而我如此放浪不羈,叛逆反動,他居然要我提醒幾乎是乖孩子的韓劍,實在令我汗顏。

  我愈發拘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們吃的是阿姨精心調製的打滷面,簡單而筋到,充滿了黃瓜的鮮香。韓靜霆是那種得了道的真人,一點一滴,絲絲縷縷,他都能說得妙趣橫生,活靈活現。我想,這就是作家的素質吧,這跟寫詩,跟寫我那種現代詩,是多麼不同啊,我只需要靈感,只需要對事物高度的概括,幻想,總結,構造,而他呢,則不急不徐,向讀者講述了這件事物的來龍去脈,附帶一點演繹,縹緲而神秘,又充滿懸念,令人回味。

  我突然想,我的詩雖然好評如潮,但節奏卻有些焦慮,倉促,內容也只有唯美,而缺少一種沉澱,凝重。美麗就是一切嗎,夢幻就是我追求的文學終極嗎,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這次過後,韓劍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那時候的北大,還沒有奔馳寶馬每天晚上停在35樓36樓下,等着把漂亮姑娘接走。那時候爭奪女孩最重要的,除了前途,就是才華。

  韓劍班上過元旦,也叫我去參加。其間有個漂亮的女孩,穿着雪白的長裙,在晚會上跳芭蕾舞。她一看就沒經過什麼專業訓練,但份兒很正,跳得非常投入。她跳完舞,就一直坐在我身邊。我問她是不是聽說過我,她點點頭,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心頭暖洋洋的,就吆喝韓劍,一起唱出租車,唱夢的星球,唱得滿座彩聲不絕。她還是不看我,只是看着自己頎長的手指,或者灰色的地面。我告訴她,我很忙,還要到英語系去趕場子唱約翰丹佛,她點點頭,說,你去吧,你肯定能唱得很好。

  你丫別跟人家來勁啊,回403以後,韓劍說。

  不會的,我一無所有,配不上她,我說。

  離開北大後,我主動給她寫信,要求成為筆友。她馬上就回信,看得出來很關心我的近況,並且對自己畢業後的出路感到迷茫,要我給她出主意。我當時在汽車廠當工人,每個月150塊錢工資,但還是氣吞山河,說我非常好,一切順利,然後要她跟着感覺走自己喜歡的路。我感覺自己愛上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愛,或許只是為了找到寄託,找到連接北大的一條紐帶。我們通過很多信,她是北大的教工子弟,父母是教授。通了七八封的時候,我在信中說,我喜歡你,我願意為了你重回北京,你如果同意,就回我這一封信,如果不同意,就別回了。

  她就消失了。

  她姓劉,我現在還保存着她的照片,是她那天晚上的舞姿。很奇怪的是,我明明記得她穿的是雪白的長裙,照片上的她卻是淡紫色,籠罩在一片白亮的閃光燈里。她雙手高高揚起,在頭上匯聚成一個類似天使的造型。我還能記得起來的是,當時我跟韓劍都喜歡她挑選的伴奏音樂,那是胡利奧的一首歌,很巧,中文名叫做《聚光燈》。


三月是新葉一樣的月份。三月的南橋布滿集市,紅藤緩緩溢上老牆,溢到白天去。而草地不是我們居住過的。只認為三月,我們的確在一個城市,一個都市;

  粉紅和粉黃的襯衫掛在手上。陽光清香而耀目。一切都清香而耀目。一切都走過集市,是在三月,樹林和森林的藤蔓,茂密的三月,的同一個樹林;




  我是願意在集市上化裝成一隻猛獸,比如花豹,悠揚地穿過灰樓,菜地,以及你的三月。三月你把新葉放在額上。飄動的三月衣衫飛落。我從後面看見你隱向蹤跡。我是願意我們在同一個城市,找得到你,找不到也能等到的一個城市;

  直到三月。粉紅或粉黃的光閃上面頰。當你又一次生長後,我就像一隻猛獸衝進樹林。南橋的人充滿記憶。他們從山上下來,使我認為什麼都是歡樂。

  ——《三月,1986.1》

  很多哥們都在幫我,但我什麼也不想干,除了寫詩。朱軍幫我找工作,被我拒絕了。許雷的父親,一位和藹的長者,願意資助我考研究生,被我拒絕了。有些朋友介紹我去雜誌發表作品,我牛逼烘烘說不愛去。我要成為一個囚徒,要把自己逼到絕境,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偉大的藝術家。我那時就是這麼想的。

  我寫了很多詩,沒日沒夜地寫,寫得奇詭絢麗,徹底超現實。工人出版社的高曉岩後來評價我當時的作品是:在提高漢語的美麗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我知道他在擠兌我,他更喜歡有力量,有哲學的作品。但我不能,我想脫離開現實和夢境,卻始終被現實桎梏,束手束腳。我想自己造個遊戲,或者自己制定一套遊戲規則,卻被遊戲玩得五迷三道,找不着北。

  我喝酒漸漸成了習慣,一般是每天下午睡醒以後,開始找人喝,喝得有點意思了,就找人寫詩,或者找女孩子玩。那時候的玩,除了去跳舞,一般連手都不碰。我卻很滿足,我還能得到許多女孩的喜愛,這也是件好事。跳完舞了,我就繼續喝,喝二鍋頭,喝高梁酒,總之是一切便宜的東西。喝醉了,吐一陣,發一陣瘋,然後就睡着了。醒來以後,接着喝。我有次兩個禮拜都這麼下來,沒有錢吃飯,同鄉姜蓓上來看我,發現我很慘,就去給我買了兩隻燒雞,我大喜,三下五除二吃下去,卻因為餓的時間太長,胃受不了,立刻猛烈地嘔吐了。姜蓓眼睜睜看着我吃了多少吐了多少,難過得哭了起來,我卻安慰他,無非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一類的話。

  喝酒歸喝酒,荒唐歸荒唐,詩還是要寫的,日子也還要過。我不斷召集燕浪詩社的傢伙們來403,一起探討詩歌,並且嘗試組織會議,把持未名湖詩歌朗誦會。我在遊戲裡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但在某種跟現實相左的狀態下,暫時還是正常的,還是受人尊敬的,還是能發現我自己的能量和用途的。我正朝着壯烈的方向奮勇之前,我對此深信不疑,並充滿烈士般的豪情和使命感。

  我們照過一張照片。我把蠟燭滴在掃帚上,然後站在凳子上,背靠着一片早已畫好的血紅牆壁,怒目圓睜,滿臉驚惶,非常誇張地把掃帚頂在下身,變成一根超級大陽具。我要用這麼大的傢伙去強姦這個現實,強姦玩弄我的一切。這張照片讓西語系的哥們拿去,不知道去哪裡洗出來了,給很多人都發了。我在照片上很乾瘦,很亢奮,彷佛正在達到高潮。很多年後,我看見它,驚詫得眼珠子差點掉下來。我從沒想過,我還有過那麼嫩,那麼帥的時刻。

  有力氣的時候,我還是喜歡踢球,打羽毛球,也經常跟別人打架。有段時間,韓劍晚自習回來,看見我氣喘吁吁,正在給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地方塗藥,就問我,我也不愛多說,有時候他問多了,我還衝他發脾氣:你丫管這麼多幹什麼?累不累啊,????

  今兒這是怎麼了?韓劍低着頭,四下里瞅着,火藥味兒怎麼這麼大?

  我有些內疚,但什麼也不說。他絕對夠哥們,絕對仁至義盡了,我為什麼還要折磨他?許多時候,我喝高了,砸酒瓶子,狂叫怒罵,我給牆壁刷得狼藉一片,他也從來不跟我鬥嘴,從來不叫我滾蛋,而是在一旁安靜地坐着,冷靜地抽着煙,一言不發。我目空一切,經常吹牛逼,他也不點破,實在不耐煩了,他就抱起吉他,輕輕地彈唱我們的歌。我干不過社會,就拿他出氣,我從來沒有這麼懦弱。我以為我很強大,具有無與倫比的內心,但卻異常神經過敏,鬼迷心竅。我的修煉還差得遠。我需要一大把釘子,生生釘進我的心,密密麻麻地釘進去,把它變成一塊鋼板。但那個時候,我實在做不到這些。我非常任性,恣意傷害無數對我好的人,包括韓劍。他那麼回護我,幫助我,我卻當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因為我是天才,而別人天生就是該為我服務的。這種心理,要到很久以後,我才會發現是多麼可笑,多麼荒唐。

  韓劍班上還有個女生喜歡過我。但我並不是很喜歡她,因為她戴眼鏡。她常常為了聽我侃詩逃課。我一邊自豪,一邊對她說,你不要像我,你一定要畢業啊,這年頭,沒有工作,多難受啊。她聽進去了,但是又經常不晚自習了,常常在韓劍和張學鋒去晚自習的時候,偷偷溜進403,坐在我床前,看着我入睡。我本來沒有發覺,但是有一次我昏昏沉沉醒過來,見她眼巴巴坐在我面前,目不轉睛瞪着我,着實嚇了一大跳。

  你為什麼要這樣?我說。

  我愛你,她說。

  我要滾蛋的前一天,準備把她弄過來辦了,作為對我離開北大的紀念。我把一切都想得很好,但等她過來的時候,我又猶豫起來。我知道她也很喜歡北京,肯定要留在這裡,如果我去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你今天怎麼神神秘秘的,她問。

  我想上你。

  你愛我嗎?

  我想了半天,我愛,我要對你好,我去去就回來。

  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卑劣。

  如果你只想跟我來一下,她說,我可以給你,我還是處女;但是,如果你這麼說,我不能給你。

  我有點如釋重負,好吧,那你走吧。

  你不要我了?她說。

  不,我只不過不想騙你了。我說。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在昏暗的燭光下,慢慢解開了她的外衣,又慢慢解開了她自己。

  韓劍們後來回宿舍,臉上都掛着一種詭異的笑容。我告訴他們,沒什麼事,真的沒有發生什麼。

  他們還是壞笑。

  我賭咒發誓,絕對沒上。

  他們的壞笑變成了冷笑。

  我沒辦法,只好坐下來,抱起吉他。我們很有一陣沒有合作了,都是各玩各的,這次正好有個機會合一下。

  那天,我們唱了整整一夜。先是那些老歌,李宗盛,羅大佑,李壽全,齊秦,甲殼蟲,羅傑斯,然後是幾首不成熟的新作,然後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夢的星球》和《出租車》。韓劍幫我發現了幾個很不錯的和弦,不和諧的進行中,有種淒切的味道。我急忙用上,果然不錯。我想,流行音樂玩的就是味道,和弦好了,味道就更好。很久以後,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的正確性。越通樂理,在音樂上走得越深,就越有發展餘地,也越容易帶來靈感。許健強說,某個和聲,某個音色,都會給他帶來一首歌。我也是這樣。我想,韓劍也是。

  韓劍的另一首《童年》,我不太喜歡那個詞。說什麼回去了,站在愛人墳頭,我覺得那太滄桑,而且不真實,我們雖然混得不怎麼樣,畢竟很年輕,還經歷不到那些事情。

  虧你還是個詩人,韓劍說,你就不能想象一下嗎?

  想象也要美的東西,不能想得太悽慘。我說。

  悲劇的美,才是最美的,韓劍很不服氣。

  那也要看是什麼地方,我說,你這旋律這麼歡樂,悲得起來嗎?

  我想,從那個時候起,我發現了他音樂中的某種平民的快樂。那是天生的,可以解釋成他熱愛生活,熱愛世俗,也可以說明他天生具有某種強大的商業性。比如,我更喜歡羅大佑,而覺得李宗盛有點世俗,他卻覺得李宗盛的更能深入人心,不像羅大佑的,還要繞個彎子。我說藝術就是要繞着彎子玩,他卻說那只是我崇尚的,而不是廣大老百姓喜歡的。我對他的結論不以為然,但也沒轍,因為我駁不過他。

  不過,他雖然俗,卻不是惡俗,而是有一種樸素的美,俗得雅致,不動聲色。

  還有一點,他的樂感比我好。我是利用音樂來宣泄內心的靈意,音樂於我來說,只是實現自我的手段之一。而他,天生就是屬於音樂的。我的音樂,用來抒解痛苦,而他的音樂,用來展現歡樂。

  風聲漸漸緊起來。快到年底了,校外流氓跟學生打架,出了兩個重傷。據說某些學生藏匿了流氓,於是校衛隊忙乎起來,每個宿舍都查,當然也查到了荒僻的403。幸好韓劍讓戴永滬趕回來通風報信,我急忙閃開,躲過了一劫。

  幾天之後,他們的班主任聽說這個樓里收留了一個校外人員,馬上過來查看,這一次抓了個正着。我正跟韓劍,還有英語系的高峰楓唱歌,見他來了,也不搭理。班主任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很義氣,聽說過我的一些往事,他的同學也曾在那塊白布上籤過名,所以也不怎麼逼我,而是靜靜地坐着,聽我們唱出租車,唱星球,唱愛情小飛蛾,唱羅大佑李宗盛和外語歌。他聽了一晚上,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走了。

  我必須離開北大了。我必須回四川,重新修整一下自己,再想辦法殺回來。我不會放棄北京,但此刻不能在這種危險中生存下去,我已經不是修煉,而是墮落,這種墮落是身體的,意志的,更是內心的。我決不能讓世俗扼殺自己的才華。

  這一點,在我最不懂事,最任性,最艱難的各種時刻里,始終是我生活的第一要義。

R在我手裡猶如一隻紅色的火貂

  又像一隻帆船

  從水上回來運了一艙的火貂。




  在那些有禁區的夜裡

  我急急忙忙地走過舊事

  把R放養在濃密的丁香花蔭下

  或者朴舊的古水池邊

  R像一隻舊船上的火貂。

  並且,那時我們沉默着來來去去

  途中遇上很多的商船

  走我們這條水路

  我抬頭像一片帆落下

  驚起火紅色的舊事

  使它們四處逃散。

  ——《火貂,1987.9》

  五六年之後,我進入流行音樂圈,見過兩次韓劍。一次是在長椿街那邊,當時我寄居在別人家裡,正在臥薪嘗膽,懷才不遇。我跟許雷去逛書店,騎着車,在一個路口遇見了他。他很着急的樣子,說要去給一個哥們幫忙。我問他的境況,他說他也退學了,我很吃驚,馬上想到是不是受了我的壞影響。他說不是,只是不想讀了,就這麼簡單。我們就匆匆分手了。

  另一次,是後來給美少女寫歌的仲衡開一個雅馬哈合成器演示會,圈裡許多人都去了。我已經有《柔情》和《水鄉》出台,風頭正勁。中場休息,我在大門口遇見了韓劍。他已經寫出了《梅》這樣的作品,但還半溫不火。他告訴我,起了個藝名,叫雪村,這讓我感到有些陌生。

  你丫也會附庸風雅啊,我打趣說。

  我喜歡這個名字,雪村堅定地說。

  我現在寫來,感覺自己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我不知道在後來春風得意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幫助他。我有很多機會,在王曉京那裡,在大地,在恆星的時候。我可能成天生活在酒精,讚美,女人和其他毒藥里,腦子壞了,雖然有很多靈感,卻狂妄,自私,當然,也可能是太過自我,毫不顧及人情世故,錯過了很多廣結善緣的機會。當我停下來,重新審視自我,整頓過去的時候,才發現這一切如此荒誕,像一個玩不到盡頭的遊戲,稍稍不小心,就把自己搭進去了。

  雪村現在已經大紅大紫了,也很囂張,也很狂妄,還說要拿諾貝爾,根本就不需要我幫什麼,甚至不想聽見這些,但我還是要說,我在欣賞他才華的同時,又對他充滿了一種特殊的歉疚。

  我說這句話,是有原因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遊戲,雖然霸道,獨裁,但卻有樸實,本能的遊戲規則,誰玩對了,那就走運。雷立剛有一次誇我,說一個人的成功始於性格的成功,我卻沒有告訴他,從前我是個什麼樣的渾人。

  後來,金兆鈞說要搞ZHONGO網,問我是否願意參加。我當時迷上了小說,忙着寫很多東西,猶豫了半天,還是沒能去。金兆鈞說,雪村已經過去了,辦事很地道,幫了很多忙。我很羨慕,他又說,雪村已經是超級電腦高手,認識一大幫了不起的黑客。我更是嚮往。但約了好幾次去拜訪,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耽誤了下來。

  這之後不久,跟我合作《了了》的網友Echoshadow突然給我發了個消息,說有首歌非常火,叫做《東北人都是活雷鋒》。

  第一遍,我聽得哈哈大笑,第二遍,我聽出了雪村的聲音。第三遍,我不以為然,認為這種口水歌,根本不能火起來。

  雪村正在一些影視劇中展現自己的才華。跟我當年的認識有點偏差,就是風格更加誇張,詼諧,更加貼近老百姓。我想,《活雷鋒》要能找個影視劇一貼,說不定還能傳唱一番。

  一個星期後,等第十個網友給我隆重介紹《活雷鋒》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雪村這次是真的要火了。

  我靜下心來,又聽了好幾遍,感覺這是一種嶄新的風格,一種具有殺傷力的東西,就像當年,他在唱出租車的時候。它如此適合我們這個需要快餐和宣泄的時代,又如此把握分寸,妙到顛毫。

  金兆鈞說,五年前,雪村就錄了這歌,拿出去的時候,到處碰壁。

  我說,那是因為沒到時候。

  我們後來吃過一次飯,是王曉峰組的局,還有李方參加。雪村要請客,我說,我來吧。雪村挎了個破舊的綠書包,躊躇滿志地來了。坐下來以後,我們寒暄着,禮貌着,突然感覺,有點說不上話了。我們之間已經相當陌生,不僅沒有親切,還有他面向一切的懷疑的眼光。

  我感覺他有點像苦大仇深的窮孩子,突然家財萬貫,不知如何是好。但我不好說他,畢竟這麼多年,我們相隔越來越遠,而人各有志,除了一些淡薄的記憶,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把我們聯繫到一起。

  我們都很捧他,但他還是埋怨李方沒有給他做宣傳。李方當年在大學裡是個很樸實很踏實寫詩的傢伙,而現在,也是個很樸實,很踏實的新聞人,時評家。日子就是這麼奇妙,有的人變化巨大,而有的人卻怎麼也是那副樣子。

  吃了半天,雪村突然冒出一句:哥們我,終於????,火啦!

  他那種惡狠狠的姿態,令我很不舒服。不是說他小人得志,而是他令我感到這個世界如此善變,這個社會如此荒誕,荒誕得如此不真實。

  再後來,就是有個深夜,我寫累了,打開電視散散心,突然看見了雪村在湖南衛視做節目。我異常吃驚,因為他穿着旗袍,燙着刨花頭,裝扮成一個看上去很噁心的女人。我想,這不是我們當年非常厭惡的惡俗嗎?

  過了幾天,我又在北京台看見他這樣的打扮,我看見他在台上非常努力,非常到位,感覺也非常好。

  我開始關注他的專訪,他流產的電視劇,他的豪言壯語,包括他不小心說錯話得罪人。我發現,他是如此善於入世,一旦有了機會,馬上就和這個世界融為一體。我尊重他的選擇,這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人活着,不為了折騰,為了什麼呢?

  我突然想通了。他是那種極端的聰明人,當年我用血氣,用心靈與現實纏鬥,而他不是,他或許真陷進去了,但也能自在地出來。他用遊戲,用嘲諷跟現實戰鬥,並且時時取得上風。因為他只是個虛影,他本人永遠躲在假象之後,把觀眾,把現實,把我當年不能戰勝的世俗玩到了家。

  如果真是這樣,我算對他佩服到家了。

  就算不是這樣,他要成為一個自己口中的戲子,要成為一個優秀的演員,也做到了許多許多。他如此捨得,如此放得開,是強硬而脆弱,狂放而敏感的我決不可能做到的。我對自己做不到而別人能做到的事一直抱有敬意,我尊重那些了不起的傢伙們。所以我也佩服雪村,真心實意地。

  我想起當年,八九年一月,我必須從北大滾蛋了。我要走,校衛隊要抓我,我已經不是北大學生,我在北京沒有根,他們想把我關起來,甚至遣送回去,我會失去自由,失去流浪的權利。燕浪的兄弟姐妹,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來送我,掩護我離開。我走下42樓黑黢黢的樓道,走出小南門。只要一出這扇門,我就安全了,北大就不能再欺負我了。

  幾個哥們給我買了些吃的,還有個女孩過來,塞給我一本她寫的詩集。我想起半年前被開除的時候,送我的人要多得多,他們扯了一大塊白布,一幢幢宿舍挨門挨戶找人簽名,要校方留下我。我太愚昧,居然把那塊白布交了上去。

  我突然看見了韓劍。我記得剛才在403已經跟他告別過了。看來他還是很夠哥們。韓劍朝我走來。照樣很瘦,擰着脖子,低着頭,很希特勒地東看西看。我剛要開口感謝他收留我半年,他卻把一捲紙塞到我手上,我還以為他也開始寫詩了,很高興。

  你把這個拿着,韓劍低聲地說。

  好好,我回去好好給你看看,我以一種導師的口吻說。

  不,你搞錯了,韓劍望着別處,急促地說,這個是《出租車》的歌譜,你回成都以後,想辦法去發表,就說是你寫的。

  什麼?我一驚。

  韓劍換了個方向,繼續望着別處:你拿去唱,拿去出版,怎麼用都可以,只要能幫上你,就行。

  我愣了片刻,突然用力摟住他,在他背上使勁拍了好幾下。

  我哈哈笑起來。

  好兄弟,我咬牙切齒地說。

  我眼睛很燙,急忙轉過身,盯着北大低矮的校門,和遠遠近近的積雪。這些東西越來越模糊,大概是因為淚水,也是因為不可預知的未來。夜光在四周升起,朋友和路人圍繞着我,背負着各自光怪陸離的命運。我跟如此親近的哥們分手,心如刀絞,卻要強自鎮靜,恪守一種虛弱的尊嚴。我是被自己擊敗的肄業生,是被北大誤解的才子,是他們心目中的邪惡偶像,是生死都要轟轟烈烈的英雄。

  332馬上就要來了,我要在這個陰沉而冷冽的夜晚,坐上三十六個小時的硬座,回到家鄉。而我再來的時候,還有力氣玩下去嗎?人間是用來遊戲的,只不過我經常把自己玩了進去,還看不清楚,還因為看不清楚而痛苦,而迷失,而等到我看清楚後,卻更加痛苦,更加迷失。我滿心傷感,充滿離情,也充滿了磅礴的鬥志,決意從這一刻開始,對自己狠辣下去。我一定要從中找到快樂,變得強大,不然,決不罷休。

  我應該在什麼快樂的地方獨自靜默

  目光憂傷使和我

  一起的人都憂鬱

  我應該在什麼寂寞的地方獨自狂放

  姿容豐雅使覲見我者

  一併懷古

  我應該在什麼都不是的地方獨自誕生

  氣勢奔涌使凡者

  黯然哀愁生命

  我應該在什麼都是的地方獨自坐化

  懷攬雲天使偉人

  感到我是一個偉人

  ——《自嘲,1986.2》

  2003-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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