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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焉 (2)
送交者: 晨雪 2007年03月17日13:34:43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胡發雲


茹嫣打開兒子給的網址,網站叫“中年”。裡面有好些論壇——就像一個小區有好些樓房一樣——四十也惑、運動保健、中年情感、子女成才、琴棋書畫、詩文會友、山鄉歲月……還有就是兒子說的那個“子學海外”和“空巢”。

  茹嫣先來到“子學海外”,這裡有各國的留學信息、就業信息、購物指南、交通諮詢、通訊服務……




  茹嫣找到法國部分,招收中國留學生的,就有兒子在的那所學校。裡面有那所學校的圖片,校園很漂亮,像一座莊園,很古典的建築,花園,水池,林蔭道,各種精美的雕像,微機房,閱覽室,學生作品展覽館,還有一個學生的交響樂團,打開交響樂團的節目,可以聽到他們的演奏,水平還真高,不比我們國家一些中等水準的專業團體差多少。學生的建築設計作品展,五花八門,什麼樣稀奇古怪的建築樣式都有,有的房屋,就是一頭趴着的豬,豬鼻子是大門,豬尾巴是一個盤旋樓梯,可以上到豬背——一個拱形的玻璃房。茹嫣想,兒子以後可別搞出這樣的房子來。

  兒子說過,打開瀏覽器,一條基本的原理,就是“指到哪裡,打到哪裡”。就是說,只要你看見了一隻手,伸出食指,就只管打開。根據這個原理,茹嫣像買了一張迪斯尼樂園的門票,一路東遊西逛,一路眼花繚亂,早已記不起來路。網頁上有鏈接,鏈接又有鏈接,就像老子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按兒子的教導,茹嫣把自己感興趣的網站網頁,放到自己的收藏夾,一路下來,收藏夾已經放得拐了彎。

  茹嫣又來到那個叫“空巢”的論壇。

  打開網頁,屏幕上出現一個鳥窩,一隻小鳥從裡面飛出來,一直飛到看不見,鳥窩裡探出兩個滿臉沮喪的頭像,一個老頭,一個老太,然後,兩個頭像化作兩個字:空巢。

  論壇的版主叫孤鴻,在前言裡面說,我們的小雛都已飛去,剩下兩隻老鳥——或者一隻老鳥,留在空落落的老巢中。但我們還得過我們的日子,思念,期盼,擔憂,喜悅,寄錢,寄物,傳輸文件,或等待一次小鳥的歸來……我們對於小鳥們的愛戀,註定是一次漫長的單相思,他們有他們的生活了,他們要往前飛,我們只能遠遠地看他們飛遠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讓我們這些老鳥們在這裡相聚,說說我們的孩子,說說我們自己。歡迎你。

  看到這些,茹嫣心裡一熱,想起兒子高考那幾天,在緊閉的大門外,烈日下,焦慮中,那一群巴心巴肝等候的家長們。那一刻,這些平日裡素不相識的中年男女們一個個都格外親熱,有一種相濡以沫的感覺。

  論壇里有許多帖子,說兒女那裡的天氣,說機票打折,說哪個學校倒閉留學生無家可歸;也有許多說自己的日子,說自己如何思念如何寂寞,從孩子出生一直說到如今;也有說自己如何調整如何解脫的,健身、美容、旅遊、習書法、跳國標、養貓養狗……煥發了第二次青春;也有講別人的故事,講陪讀,講掙錢,講這一代人往昔的苦難或溫馨;還有許多貼圖,從自己拍的花花草草、阿貓阿狗,到出國旅遊、探望孩子,都有。茹嫣興致勃勃一頁一頁看下去,這些帖子長長短短,沒有什麼章法,後面大多有一些跟帖,表示感慨,表示讚嘆,表示不同的看法或提供不同的信息,七嘴八舌,很是熱鬧。就像公園一角,松鬆散散聚着一群人,熟識或不熟識的,親近地聊着,或聽着。

  看了這些,茹嫣有一種衝動,想說點什麼,就像當初在考場外面,和那些家長們搭上幾句話一樣。其實,生活中,茹嫣是一個很矜持的人,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說話,便是熟悉的,人一多,也會拘謹。想了想,畢竟不是當着眾人的面,於是敲了幾句話,打了一個回車,於是,互聯網的BBS上,第一次出現了一個叫“如焉”的鮮嫩網蟲的留言:我是新來的。我兒子剛剛去了法國。看了大家寫的文章,還有照片,很親切。以後想和大家多多交流,多多向大家學習。


茹嫣看了兩遍,沒錯別字。抬頭看看鐘,已是夜裡兩點,一股倦意湧上來。便關機,洗洗睡了。這是茹嫣的第一次網絡生活。


第二天一上班,茹嫣把自己讓辦公室的人看了看,說了說兒子的事,就直奔資料室了。

  茹嫣在一個很清閒的研究所工作,研究的對象是植物。單位的樓房是那種五十年代的蘇式樓房,寬大,結實,樸素,陳舊里透着一種往日的華貴。三樓東頭是資料室,一些閒人常在這兒聚,說些閒話。男的說吃喝說麻將說鬥地主,女的說兒女說老公說衣飾住房。男女在一起的時候,說一些半黃不黃的段子,互相間開點不太過分的玩笑。敲了誰一筆錢,買了糖


果瓜子,也是在這裡分享。資料室有個好處,萬一有哪個較真的領導來撞見,大家立刻可以裝作查找資料或讀報看書的樣子。在這個大都市裡,這裡的氣氛,更像一個小縣城,平和,自足,不求進取,有一些大雜院的煙火氣。她幾個同事的孩子,書都讀得不太好,所以她的兒子能考取一個那麼好的大學,接着到國外讀研,還有獎學金——不像有的人,一路都拿錢買,一直讓她們讚美不止,羨慕不已。都說茹嫣一個文文靜靜的人,丈夫又這麼不早不遲地走了,能把個兒子盤成這樣,真比發了幾十萬的洋財還強。

  資料室也是茹嫣常來的地方,一邊聽大家閒聊,一邊尋一些喜愛的文章讀讀。現在她卻是衝着那台電腦來的。

  茹嫣見電腦閒着,便問打字員小李,沒活干?

  小李說,有幾份材料,不急,慢慢打。

  茹嫣說,我也閒着,幫你打幾個字?

  小李笑着說,想搶我的飯碗啊?

  茹嫣說,院長的兒媳,這飯碗誰搶得去啊?咱們所長都要看你的臉色呢。

  小李說,你們大知識分子,讓你來干你也瞧不上呢。

  小李說着,拿了一張稿紙遞給茹嫣,笑着說,我猜啊,你是要練打字!

  茹嫣說,真是個人精,讓你一眼就看穿了。咱這台電腦可以上網嗎?

  小李說,可以啊,撥號的,接上電話線就行,就是太慢,發個郵件什麼的還可以,聊天啊,視頻啊,就急死人,咱在家用寬帶用慣了,懶得在這兒上網。

  小李說着,就給“貓”插上電源線電話線,那“貓”嘰里哇啦一陣亂叫之後,居然也給連上了。

  一聽小李也上網,茹嫣頓時熱乎起來,和小李聊起上網的事。

  小李聽着聽着,臉上顯出狡黠的笑來,茹嫣姐,你怕是在網戀吧?網戀的人最怕打字慢,一慢,就會眼睜睜地把一個好人兒給丟了。我跟你說吧,一快遮百丑,一個打字高手,可以同時和三個人網戀呢。

  茹嫣給這個小丫頭一下說得面紅耳熱的,說,都七老八十皺巴巴的老太太了,還網戀呢。

  小李說,這你就不懂了,誰也看不見誰,你說你十八,人家又拿你如何?

  幾個姐妹聽見這個新鮮話題,都湊過來。有的說,她上網就看股票;有的說,她喜歡打牌,現在有一個固定班子,一日不見還怪想的,哪天要是有事給耽擱了,QQ也叫,手機也響;有的說還可以看電影啊,港台片,歐美片,還有成人片。茹嫣問什麼是成人片,幾個姐妹就笑了,說就是你和你老公做事的那種片子啊。說到茹嫣的老公,大家就發現說走了嘴,收起笑容,就着說起茹嫣的個人問題。說男人走了三年了,把兒子也渡過了河,乘着還沒有老過氣,找個合適的人,成個家,搭夥過日子吧。幾個人輪番說了許多單身女人的難處,還說如今風氣開化了,差不多合適,先一起住了再說,合脾氣了,再辦手續。另一個說,這個年頭,辦不辦也就那回事。聽了一會兒,茹嫣淡淡一笑說,你們今天是不是來開動員大會的?一個大姐說,只要你有這個意思,讓你挑的還是有幾個。茹嫣不好卻了她們幾個的情意,便說,兒子剛走,腦子還沒有緩過勁來,怕挑不准。

  小李說,如今年月,誰敢說自己一眼就能挑個准?不行再來唄,又不吃個什麼虧。

  眼見得越說越邪乎了,茹嫣抵擋不住,說,我怕你行不?幫你幹活堵你的嘴行不?於是架起小李給的那一份小文件打起來。


茹嫣是那種愛學習的坯子,對於文字更是一往情深,那剛剛學打字的勁頭,就像小男孩學騎車。於是,在一台女人大戲的喧鬧中,茹嫣滴滴答答敲着鍵盤,聽而不聞地干起活來。

  文件不長,打完的時候,那幾個大姐已散去,小李也不知去向。茹嫣登陸了QQ,兒子的頭像一動不動,人家那兒還是半夜三更。便又去了“空巢”,打開一看,自己昨夜那個短短的帖子後面,竟然有了五六條跟貼。




  第一個是“楓葉紅”的,它伸出一隻手來: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這是一個零字帖,就是只有貼題,沒有內容。

  第二個叫“一江春水”,它說,你好,請進——打開帖子,裡面說:我的女兒也在法國,前年去的,學服裝設計。以後咱們多聯繫。

  第三個是版主孤鴻,它也伸出一隻熱情的手:我來遲了,接待不周。好啊!咱們老鳥的隊伍里又壯大了一個!^_^!是GG?JJ?DD?MM?願你在這兒找到友情、溫情、同情、還有……愛情——別不好意思哦,我說的是我們這些老鳥們的友愛之情。你去注個冊,這樣方便多了,還可以上我們的聊天室呢。我們恭候你。

  像許多初涉網界不設防的小菜鳥一樣,茹嫣註冊很老實,男女,省份,年齡,職業,文化程度,Email,QQ——除了婚姻狀態之外,她都一一據實填來,這給她後來帶來不少麻煩。她以為,這是一份交給組織上的檔案,要實事求是才好。

  後面幾條跟貼,也都是歡迎一類,一個個伸着手向茹嫣熱情示意。

  看到這些,茹嫣心裡一片春風和煦,溫暖又酥軟,有一種奇特的愉悅感。許多年來,在現實生活中,茹嫣對陌生人更多的是戒備,連在火車上促膝相對時,都不和人搭話的。便是熟人,也不習慣特別親近的交往。現在,面對這樣一些看不見的人們,竟有一種對話的衝動。她在一個個跟貼後面說:謝謝。請多關照。對版主孤鴻說,我是一個新手,以後要多多向你請教。

  眼看着在這兒磨蹭一兩個小時了,正好小李也不知從哪兒玩回來了,便關了機器,回到自己科室。

那天夜裡,兒子一直沒有出現,茹嫣心裡有些空落落的。心想,兒子剛去,事兒多多,沒時間上網,沒地方上網,也在情理之中。據說有些孩子出去之後,半年數月的也難得與家裡通一次氣,就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這樣也就自我安慰了一下。茹嫣又來到“空巢”,她將這個論壇的帖子前前後後地翻看着,突然也有一種寫點什麼的衝動。

  就在那個寂寞的夜裡,茹嫣寫了她的第一篇網文,也是她的成名作——《兒子的成年禮


》。寫兒子暑假回家,寫教她上網,寫機場告別。她把淤積於心的許多感受寫了出來,就覺得渾身通泰了。寫完之後,猶豫了一下,便將它貼到論壇上去了。然後又溜達到社區的其他幾個論壇上。

  有一個論壇叫“山鄉歲月”,可以看得出來,這裡一些人都是當年插過隊的。茹嫣趕上了上山下鄉的尾巴,下去不到一年,這個浩浩蕩蕩歷時十年的大折騰就戛然而止了。茹嫣下去的時候,插隊已經成為一種遊戲,就像上學時學工學農,全沒了開初那種紮根山鄉改天換地的豪情與悲壯。她與上百個孩子一起,來到她媽媽系統的農場,住集體宿舍,吃集體食堂,每月還有十幾元工資。出工時,上百號少男少女嘻嘻哈哈往大田裡一撒,也沒個勞動定額,也沒指望田裡有個什麼收成。放了工,吃了飯,唱歌,拉琴,打牌,打架,膽子大的,已經學會偷偷摸摸談戀愛了。隔三差五會有系統來人放一兩場露天電影……所以,茹嫣她們這一代小知青,沒有前幾屆大哥哥大姐姐們那些厚重與滄桑,也沒有那麼多懷想與沉思。

  “山鄉歲月”中的一些帖子,正在爭論有悔還是無悔。這個話題源於幾年前的一本知青回憶錄《青春無悔》,一直到現在,依然紛爭不休,一幫半百上下的老頭老太,火氣依然旺盛,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宛如當年小將時期。茹嫣粗粗看了幾篇,除了有的言詞失度,似乎都有些道理。她自己沒有細想過有悔還是無悔,覺得悔與不悔該是自己的感覺,自己的感覺別人是沒辦法改變也無權指責的。剛剛想到這裡,便看到一個帖子,說的意思和自己想的差不多,但是人家說得頭頭是道漂漂亮亮的,文字也不溫不火很有風度。一看署名,叫達摩,便一笑,難怪,面壁十年,好功夫,好修養。

  看了一陣子,又到鏈接的一些個人網頁去看,像一個放了學無所事事的小姑娘進了一個大商場。在“詩文會友”,見到許多網友的個人文集,前面那些跟她打過招呼的孤鴻啊,楓葉紅啊,都有一些長長短短的詩文在裡面。茹嫣津津有味地讀着這些剛剛認識的網友的文字,暗暗拿它們與自己的比較,好像一個小女孩穿了一身新衣服,然後偷偷去看人家的衣服一樣。

  接着她就看到了達摩的幾篇文章。只看了幾句,就一篇篇看了下去。茹嫣是一個對文字特別敏感的人,就像登徒子對女色,熙熙攘攘一片人海中,一下就捕到最漂亮的那位。茹嫣這種能力,常常甚於那些吃了一輩子文學飯的大評論家大教授,有時看他們褒揚的作品,看幾段便看不下去,心裡說,這樣的文字,怎麼也說不上好呢。

  轉了一圈,茹嫣再回到“空巢一看”,哇!(用個論壇里最時新的感嘆詞)自己那篇《兒子的成年禮》後面一片讚美的跟貼,說什麼好聽話的都有,才女啊,美文啊,讀得熱淚盈眶啊,收藏了啊,轉到另外的網站去了啊……讓茹嫣都暈忽了。其中就有那個達摩的跟貼,雖然只八個字,卻讓茹嫣感動不已:佳人文采,慈母情懷。

  正在這時,QQ響了。茹嫣以為是兒子上來了,趕忙打開,一看是那個女兒也在法國的一江春水。

  一江春水:你好,如焉。打攪了嗎?我從你的註冊資料里見到你的QQ號,冒昧與你聯繫。剛剛讀了你的文章,就想跟你說說話。你真是會寫,把我心裡的話都寫出來了。

  如焉:當母親的,心都一樣。(一個笑臉)

  一江春水:我是父親。

如焉:(一個大紅臉)沒想到父親也會這麼柔情。

  一江春水:從她十歲起,我又當爹又當娘,所以對孩子的感情不一般。

  茹嫣沒想到是個男士,還是一個單身男士,就不知該如何應對了,想想後打了幾個字:那你也真不容易。




  一江春水:如今都過去了。(一個笑臉)

  如焉:是,再難也會過去。

  茹嫣不想說自己。

  一江春水:我女兒去了幾年,對那兒熟悉一些,她媽也在那裡多年,你們孩子有什麼事需要幫助,儘管說。

  如焉:有事會麻煩你的。

  茹嫣突然想知道一點他女兒的情況,甚至想知道他女兒的模樣。想想又覺得唐突,罵了自己一聲,你也太急了一點吧?

  兩人接下來聊了一下孩子。然後茹嫣就說到達摩,問達摩是誰?

  一江春水:達摩是我們這兒老鳥了,資格比我們都老得多啦!他是這個“中年”網站的創始人之一,後來他自己又做了一個思想論壇,這裡就交給別人管了。

  如焉:你有他那個論壇的網址嗎?

  一江春水:原來有,這兩年搬來搬去找不到了。你可以去狗狗上查一查。

  如焉:那我現在就去查查,再聯繫。

  他們互相告訴了孩子的QQ號,Email,然後道別。


達摩與茹嫣在同一個城市。不過對於網絡來說,隔了個太平洋與隔了一堵牆,都是一樣的。如果沒有空巢論壇的偶遇,即便在一條街上,一輩子也很難相遇,便是相遇,也不相識。

  茹嫣上網晚,孤陋寡聞,不知達摩早已是知名的網絡大俠,特別是在一些思想文化網站上,是一個很犀利的網文高手。他一些溫和點的文章,也常在報刊上發表,只不過都另用筆


名。一些好奇的網友,常會猜測他是哪個大學的教授或研究機構的學者,有的還說他在海外,言之鑿鑿地說他就是誰誰誰。你幾乎判斷不出他的專業,有時說西方宗教,有時說明清野史,有時說文革,有時說抗戰,有時說時政,有時說經濟,有時又說文學影視。涉獵範圍很廣,政經文史哲都來。有人說是一個奇才,有人說是一個雜家,也有人說只是一個學術混混而已。只有極少知交,知道他的底細。

  八十年代初,達摩還在一家國企當工人。那家國企有一所自辦職大,與時俱進地想開“三論”,就是當時很時髦的控制論、信息論、系統論。學校沒人能教,就從外校請來一位,沒想到此公上了幾節課後,人就不見了。到他單位去問,單位說,我們也在找他,說是到南方去了。一時請人又請不到。一個學生說,他們車間有一個人,講得比這個老師好多了。教務處的人以為他說笑話。學生說,不信你叫他來講講?課不好停下,於是學校派人找到達摩所在的車間,車間領導說,有這個人,電工班的,人還聰明,就是思想意識不太好。問如何不好,車間領導說,和組織不一心。知道他能寫能畫,讓他幫車間搞一些黑板報,大批判什麼的,他說他不喜歡這些無聊的事情。學校問,這是哪年的事?車間領導說,多年來就是這個樣子。

  學校一聽,這話也是太過時了,只好笑笑。

  學校私下找到達摩,想探個虛實。拐彎抹角,說到“三論”。

  達摩說,知道一點。

  學校說,這是現在最時新的理論哦。

  達摩說,說新也不新,看你怎麼說。

  學校問,你說怎麼說?

  達摩說,要從國內說,當然還是新的;要從國外說,已經是幾十年的老學問了。

  達摩此話一說,學校就一驚。又問此話怎講?

  達摩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美國人就利用控制論的原理打德國人的飛機呢。說白了,就是把速度、角度、天氣、飛行線變化、提前量這一大堆因素綜合起來考慮,得出一個最佳方案。錢學森當年在美國的時候,就研究控制論啦,要不回國以後哪能搞原子彈?

  學校就更詫異了,問達摩從哪兒學得的。

  達摩笑而不答。

  學校決定讓達摩去試講幾堂課,一來試試深淺,二來可以在此期間繼續找人。便對他說,讓他下周去當幾天輔導員,與同學們一起討論一下控制論。學校沒敢說讓他講課。

  沒想到,達摩去了之後,哪有同學們討論的份呢?他一個人滔滔不絕不緊不慢深入淺出一路說下去,大家還沒有聽過癮,兩節課就完了。學校有人在後排監聽,同學們一致反映,比那個上海小白臉講得好多啦!又試了幾堂課,反應愈佳。那時候,講文憑還沒有講瘋,又是一個企業自辦學校,規矩不嚴,學生都說好,考試能過關,就行。學期結束,達摩就被借調到學校,還是當那個不明不白的“輔導員”。達摩挺滿意,不用坐班,有寒暑假,還能在課堂上胡說八道,有一種滿足感。

  那一年,達摩剛好三十而立。在此之前,他當了五年知青,八年工人,讀了十幾年雜書閒書黃書黑書,學歷初中,電工三級。

  事後,已經在社科院裡謀得一職的好友毛子私底下問達摩,你????什麼時候學了控制論?

  達摩笑笑說,哪裡正經學過?只知道一點皮毛。現買現賣。

  那個學生是他一個車間的,平日喜歡聽他吹牛,便胡亂舉薦了他。舉薦之後,立刻給他通了氣。達摩正好厭煩了車間的生活,想到職大是一個自在地方,便臨時抱佛腳,花了幾天時間,找來一堆資料,沒日沒夜地磨起槍來。頭一兩堂課混過去之後,心裡便有數了。可以說,他是和他的學生們一起完成了“三論”的基礎教育。


也有人對他說,你這樣的化學腦袋,當初怎麼不參加高考啊?要不現在還受這些窩囊氣?達摩說,他怕那些高考題,怕考過了,人也傻了。恢復高考的時候,達摩幾乎一點都沒有動心。心高氣傲的他,覺得自己已經無須將大學文科那一套再學一遍,他讀過的東西,已經遠遠超過一個文科大學畢業生的範圍。只是他當時沒有想到,這個文憑以後會有那麼大的作用;更沒有想到,他那個又穩當又令人羨慕的企業,有一天會訇然倒閉。當然,還有一個很實在的原因,當時老婆要生孩子。




  講了兩年“三論”,學校又開文科,讓他兼講世界通史,後來又講文學史,邏輯學。反正學校已經習慣,什麼課缺人就讓他去,只要同學說好聽就行。達摩呢,已經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先行半步,開講之後與同學們共同學習,共同進步,給同學們講完了,這一學科自己也學完了。屢試不爽。後來,他用筆名寫過一篇文章,就是談這種同步學習的教育方法的。其中說,讓教師也保持一種與學生一樣的陌生感,新鮮感,緊迫感,與學生一起共同探討,共同獲取,是一種新的教育思路。教師只是一個學習小組長而已,那種將自己嚼了幾十年的知識嘔吐物再麻木不仁地餵給學生,自己也了無激情,學生也了無興趣,反倒剝奪了學生的自學權利。文章出來,曾引起不小反響,也有多年靠知識嘔吐物吃飯的罵他。

  這種嶄新的教育思想最終不了了之。達摩私下說,等我有了錢,自己辦一所學校,一個嘔吐型的老師都不要。

  好景不長,沒過幾年,職大就進入彌留期,沒有生源,最終關門大吉。那年頭,正是全民皆商連居委會老太太都屁顛屁顛忙着跑信息的時候,達摩教了幾年的“三論”,終於有一個詞獲得廣泛的社會認同,誰見了誰都會問,有什麼“信息”?

  一些老師調走,一些老師退休,一些老師回到企業另做了一份工作。

  學校成了一個空殼,要幾個人留守,達摩是留守者之一。留守人員有幾百元工資,沒有多少實事可做,看管圖書儀器辦公用具,處理租賃教室業務,聯辦補習班,發放相關人員的各種費用……後面這幾項,多少有一些油水,是大家都想做的。達摩卻一眼就挑中了當看管員。

  圖書室有幾台電腦。前些年,他就是在這裡對着當時那唯一的一台386完成了他的電腦入門教育。九十年代初,中國開通教育網,達摩最早的網絡教育也是在這裡完成的,那時還是電話撥號。達摩至今還記得,初上網時的那種興奮。折騰一番之後,那隻“貓”嘰里哇啦一陣亂叫,瀏覽器上出現了一個網站的頁面,那時網速很慢,看着那頁面從上至下一點點顯現出來,就好像一個孩子,一點點從產道裡面露出來一樣,頭髮,腦袋,胳膊,身子……終於,一幅有圖片有文字的頁面全打開了。那時互聯網管制還不嚴,各種消息,各種言論,與傳統媒體相比,又大膽又新鮮,就像剛剛有了汽車,還沒有交通規則一樣。

  現在這幾台老機器還在,蹲在圖書室一角,落滿灰塵。網絡上,這一類設備叫做骨灰級設備,這一類網蟲,叫骨灰級網蟲。到了後來,發展就相當快了,再回過頭去看看當時那幾台硬盤不到一個G的機器,就像看一百多年前的蒸汽火車頭。

  這樣的清閒日子過了兩三年。達摩看起來極平和,其實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高到有些不求進取。這兩三年對達摩來說,幾乎是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神仙日子。上了班,四處一轉,便鑽進圖書室,讀書上網喝茶打字。可惜好景不長,接着廠子就整體給賣掉了。給了兩三萬買斷錢,達摩和上千人一起,從此與這個企業永別。這時刻,正好遇上女兒讀高中老婆動手術。眼見得那幾萬塊錢一點點薄下去,達摩才知道讀書上網不能管飽,騎馬找馬地混起差事來。


達摩的家,屬於這個城市裡最正宗的平民。父親賣了一輩子茶葉。當年定成分,組織上給了一個“店員”,說是和工人階級只差那麼一點點,幾乎就是工人階級了。

  達摩愛讀書,是被茶葉店薰陶出來的。

  多年來,店裡除了那些高級聽裝茶葉,其餘的都有自己印製的包裝袋。三年饑荒時,紙


張突然緊張起來,店裡的茶葉袋就斷了來源。連達摩的課本作業本,都是那種又黑又糙的回收紙做的,一寫字,筆劃就洇得粗粗的,筆尖在紙上停留的時間稍長,就是一片墨跡,像山水畫。紙面上還有沒化完的舊字跡小疙瘩,用手摸去,像盲文一樣。上課時,達摩撫摸書頁,覺得不舒服,就一粒粒摳它們下來,有時候是一截草梗,有時候是一團棉絮,還有一回竟是一隻小甲蟲的屍體。這些東西倒是摳了下來,書本作業本就露出了一個個小洞眼,讓人非常沮喪。明知道會把書本摳破,達摩依然禁不住要去摳,不摳掉難受,最後將書本摳得百孔千瘡。達摩後來讀心理學的書,知道那叫強迫症。

  茶葉店買來一些廢舊報紙書刊,粘成紙袋裝茶葉,十六開的刊物紙,每頁裝二兩,三十二開的書紙,每頁裝一兩,半斤以上用質地較好的畫報紙或對開報紙。

  茶葉是雅物,字紙也是雅物,這兩樣達摩兒時最早接觸的雅物,讓他這樣一個地地道道的平民子弟沾染了許多儒雅之氣。他喜歡到父親的店裡去,聞着茶香,似懂非懂地看那些尚未拆散的報紙書刊。到了六十年代,許多書刊外面已經看不到了,父親的茶葉店還有。五十年代的,三四十年代的,各色各樣早已消失了的人和早已消失了的文字,不時都可以看到。對於茶葉店來說,那只是商品包裝;但是對於達摩來說,卻是學校里得不到的“非法信息”。有一次,他見到一本多年前的國語課本,就是後來的語文課本,發現十多年前的語文,竟是這麼有意思,要拿回家去。父親說,這裡的一張紙,一片茶葉,你都別想帶走。父親是那種最本分最清高的店員,因為幹了這一行,他一輩子不喝茶,全家都不喝茶。直到今天,達摩煙酒都會,就是喝茶不會,喝也喝不出味道來。達摩拿了那本國語課本便坐下來讀,讀到父親下班。第二天放學後,繼續來讀,又讀到父親下班。

  父親見他這般痴情,於心不忍,便去和櫃長商量好,凡有兒子喜愛的書刊,算成雙倍的重量來換。茶葉店的秤小,幾兩幾錢都稱得出來,那時候,老百姓買茶葉,常是一兩二兩地買。還有一樣東西,達摩印象很深,店裡專門為那些愛茶又喝不起的人,備下兩種特殊品種——從茶葉里剔除的茶葉梗和篩落的茶葉末,價格極廉,泡一泡,也有茶葉味道,特別是那種茶葉末,比茶葉出味還快。數十年後,大賓館用的那種袋裝快衝茶,其實就是茶葉末。

  達摩一點一點積攢着自己的圖書庫。他早年的那一批書刊,許多封皮上都有重量記載,三兩七錢、半斤、一斤一兩……也有五六斤、七八斤的,那是一摞書刊的總重量。五花八門優劣混雜,後來足有上百斤。父親說,你這上百斤,就是我的兩百斤,一毛六一斤,三十二塊錢哪!是你媽一個月的工資。一直到了文革,那些藏書萬卷的人家開始燒書了,達摩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攢書。平民人家,也有獨享特權的時候,誰會關注這樣的一個孩子有什麼書呢?達摩後來說,在那一批書中,居然有當時省軍級才能讀到的那種黃皮書、灰皮書,如《托洛茨基回憶錄》,《新階級——對共產主義制度的分析》,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有的讀來像天書,有的終於沒有啃完,有的讀了等於沒讀。他也沒想到,當時根本沒有注意的那個哈耶克後來竟得了諾貝爾獎,還成了數十年後中國一批思想家的精神教父。可惜那書後來借丟了,不然拿了這本封皮上寫着“六兩五錢”的“善本”,可以冒充一下中國的哈耶克權威,比那些八十年代後靠哈耶克紅極一時的專家們,資格老到天上去了。


達摩另一個無意間的收穫,是學會了讀繁體豎排本。他無師自通連蒙帶混地硬學會了簡繁轉換,學會了那種從右到左從上到下的讀法,這一點,在那個主要依靠閱讀獲取信息的時代,達摩得到了比別的孩子多得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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