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們到瑞典中部達拉納省一個小鎮,去跟今年夏天就滿90歲的馬利亞姑媽共度兩個星期的家期.各位看官,不要以為我說得那麼咬文嚼字的,從今年說到去年,不如直接就從去年說起.但是,要知道人老了,說變就變了,命運從來不跟人事先商量,要你沒了就沒了,我們都在巴望90歲的生日爬梯,但是,現在有不好的消息傳來,馬利亞最近根本就不接電話了,也不看電視,偶爾還是願意跟人打打交道,這是她唯一的習慣,就是喜歡社交活動.其餘的時候就只呆在床上發呆.

（養老公寓）

現在隨着人的壽命增加,患上老年痴呆症的老人越來越多.姑媽前幾年的記憶就開始在衰退,同樣一個問題,她在一,兩分種內就要說上5次,然後晚輩就要跟她講:這件事情你在一,兩分鐘裡面就講了N次了,姑媽就竭力否定:絕對沒有,才說一遍來着!說着說着，還張牙舞爪地伸出雙臂要來打我們的樣子。

現在回想起來,要是沒有去年夏天那個經歷,我現在是很難理解正在閱讀的王朔的<和我們的女兒談話>這本書,還有楊絳的<走到人生邊上>.這兩本書都是寫關於老人對於複雜世界乃至天堂那邊的思考,我讀得很慢,好象馬虎不得,雖然人生才一世,但裡面要去理解的東西還是太多了,年青的時候,總是自信滿滿,反到越活越老的時候,才感覺到還有那麼多東西,以前從來還沒有去想過.

（以前這裡高朋滿座，姑媽一家交際廣泛,賓客盈門，千里逢迎，現在人去樓空，身過以後就等待着出售）

時間可過得不慢,馬利亞算起來已經在養老院度過了兩個年頭了,那天我們剛把她接回到自己的家門口,有個中年婦女正騎着自行車,跑在公路上,她還沒有來得及下來,就高聲喊道:“馬利亞,是你嗎?”

馬利亞緩慢地轉過身去,朝着花園的門口看去.

她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把那個人看清楚,然後她就問我:“她是誰?”

“我怎麼知道她是誰,我是一個外來者,就認識你馬利亞一個人.”

呵呵。

那個人現在就來到馬利亞的面前,她飛雁般地下車,還急忙剎住自行車,細看下來,這自行車是女式的,用不着飛雁式地下車啊.

有錢難買願意,人家有這個車技,樂意.這事後,我才看清楚她,估計也該有60歲了吧,膚色古銅色,健康,精力旺盛.

她把車架好,直接來到馬利亞的面前:“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是烏拉,丹尼爾的妻子.”

馬利亞臉上的表情突然從僵硬和警惕中,又回到了親熱的狀態上來,她即刻抓住烏雲拉的手:

“原來是你啊! 哎呀,好久不見了.”

烏拉卻不以為然,她說:“其實,我每天都要去你住的那個花園公寓跑兩趟呢.”

我突然插了一句:“從今天開始,馬利亞開始她兩個星期的假期.”

烏拉還是不放心地詢問馬利亞:“你跟院裡請好假了嗎?”

馬利亞很肯定地回答:“那當然啦,早就說好了的!”

這個時候烏拉轉過來跟我說:“馬利亞這個夏天要回家住兩個星期的事情,這裡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啦,你們做了一件好事.”

這樣的消息跟在國內一個小城裡不是一樣的嗎,上街放一個屁,下街一下子就能聞到臭了,於是整個小鎮就全都臭完了.當然,這是一個消息在一個小地方傳得很快的比喻.

烏拉所說的這個好字,我還是得悠着點.

老人的事情,我有過經驗,所以不會為這個好字就變得沾沾自喜,老人有老人的優勢,一不高興,弄不好晚輩還得背黑鍋,吃不了兜着走.

這不,馬利亞開始抱怨了:“剛才我才跟他們去我小時候住過的房子裡看了看,走在路上就被旁邊的樹根給絆倒了.一頭栽在了草地上.”

幸好是草地上啊.“看嘛,我的腳這裡現在都血浸了.”

我一臉的尷尬.

其實,當時我是爭着要扶着她的,其實已經扶着她了,可是,她很不滿,而且很固執地將我的手甩開:“我自己走!”

結果摔下去的事情,就發生在了下一分種.

我沒有解釋,做晚輩的,一張嘴就輸了理.

沉默是金啊.

雖然這金裡面有點冤屈,誰喊你叫她姑媽呢?!不過,最杯具的是,她至今還記不住我的名字,態度良好的詢問過千萬次,但是就是記不住一次.好了,那就免了吧.

烏拉顯然對於老人的處境有所體會,她還是關心地查看了傷情,象當媽媽的那樣安慰馬利亞:“哎,都還好,不嚴重,過兩天就對了.”

烏拉:“現在還痛不痛?”

馬利亞:“ 有點痛.”

烏拉指着房間裡的沙發叫馬利亞坐下.顯然老年人受她這一招,姑媽坐在沙發上就安靜了.

然後,烏拉對着我說:“我也有一個今年剛滿滿90歲的父親,上個月,就連我移居到澳大利亞的妹妹,她全家人都專門趕來參加我爸的生日爬梯,四世同堂,好多人,好熱鬧啊.”

“可惜,我爸患上了腦年痴呆症,他什麼都記不得了.”

“現在他只記得我,他管我叫媽媽!”

這裡就這一個養老院,房間緊張,還得排隊,出去一個才能進去一個.

這齣去的意思就是死亡.

烏拉繼續道:“我爸排隊終於等到一個房間,我們把他送到了那裡去.我每天都要去那裡兩趟,主要是解決他大便的問題,他不曉得拉屎,過後要糊一床的.”

我爸當初去的時候還問我:“媽!這個飯店這麼好,每天都住在這裡,那不是要花好多錢啊,這太浪費了.”

烏拉對她爸說:“我們也是排隊過後才進來的,就放心住下吧,你都辛苦一輩子了,錢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每天我走的時候,我爸都要說:媽!你明天一定要來看我哈!”

烏拉總會回答:“我保證每天都來看你!”

我們中國人以前愛說:再窮有個家,再老有個媽,意思就在烏拉這裡.

母親不僅僅給了我們生命,還給予了我們心靈上的甜蜜,溫馨和安全的港灣,我們不管是要行萬里路,還是要搭上遠方的船,最終總是要回歸到母親那裡去的。一個是小時候對母親的依戀情景，另外一種就是人老了以後，重新再回歸到母親的情節裡面去。

母親,永遠是我們心中的那一根最值得牽掛的紅線.對於我們現實世界中的遊子而言,也許天堂遙遠,但是母親最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