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馬不是一名穆斯林，但“奧巴馬是穆斯林”的謠言傳播甚廣，在網上，英文、中文的我都看到過。這個謠言也並非最近才在網上出現，從2008年奧巴馬第一次競選總統時反對他的人就開始傳播，傳謠的人群以政治右派和白人保守派基督徒為主，但也包括奧巴馬在民主黨內的政敵。2016年美國大選前後，這個謠言再度甚囂塵上，有很多華人基督徒也積極到處轉發，直到今天還有人轉。
但“奧巴馬是一名穆斯林”確實是一個陰謀論型的謠言。實際上，關於“奧巴馬是穆斯林”這個謠言的闢謠資料在網上已經有很多，甚至英文維基百科專門有一個“關於奧巴馬宗教信仰的陰謀論”的詞條。【1】在維基百科的“巴拉克-奧巴馬”詞條中奧巴馬的宗教信仰列出的是“基督新教”。【2】奧巴馬自己也曾公開闢謠。我自己從十年前奧巴馬第一次參選總統就對他的宗教信仰有關注和研究，收集過很多資料。以下將我所了解的一些信息給大家分享。
1961年奧巴馬出生於美國夏威夷州。（“奧巴馬不是生在美國”是另一個廣為流傳的謠言，也已經被證明是假的。）他生身父親是肯尼亞黑人，母親是白人。他父親出身於穆斯林家庭（因此給他取了“侯賽因”這個中間名），但他父親本人並不信伊斯蘭教，而是一名無神論者（或不可知論者）。他母親是基督徒，但信仰並不認真，可以說是“掛名基督徒”。在奧巴馬很小的時候他母親就離婚再嫁。奧巴馬小時候（6-10歲）曾隨繼父在印尼住過幾年，他的繼父是一名掛名的穆斯林（奧巴馬認為他並沒有穆斯林的信仰實踐）。雖然印尼是回教國家，但在印尼期間奧巴馬的媽媽是把她送到天主教學校讀的書。奧巴馬10歲時隨母親回到夏威夷居住，直到他18歲時到加州讀大學。【1】【2】【3】
奧巴馬青少年時期也曾經經過叛逆的階段，甚至吸過毒。跟很多美國年輕人一樣，青年奧巴馬也受到過左派思想的影響。1985年奧巴馬搬到芝加哥，開始參與社區工作，協助教會為窮人做職業訓練。這是他參與政治的頭幾項工作之一。那段的經歷對他影響很深。跟他一起做社區工作的有很多是年齡跟他父母相仿的基督徒，他們幫助他對基督教信仰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兩年多以後，奧巴馬在黑人教會聚會，當牧師呼召人悔改信主時，他深受感動，決志成為基督徒。1988年，奧巴馬在芝加哥三一聯合基督教會（TUCC，一個神學傾向是自由派的教會）受洗。【3】這間教會對關懷窮人和尋求社會公義的強調跟奧巴馬自己的“行動主義”政治參與彼此契合。
2008年總統競選期間，奧巴馬在接受《今日基督教》採訪時說：“我是一名基督徒，而且我是認真的基督徒。我相信耶穌基督救贖性的受死和復活。我相信基督教信仰為我提供了潔淨罪和獲得永生的途徑。【4】在2010年的一次演講中奧巴馬說：
“我是自己選擇成為基督徒的。我的父母不是（基督徒）。我在後來的人生中接受基督信仰，是因為耶穌基督的訓誨向我說話，讓我知道我應該過怎樣生活——就是照顧我的弟兄姐妹，我希望別人怎麼對待我，我就怎麼對待人。明白耶穌基督為我的罪而死提醒我作為有罪、有缺陷、會犯錯的人類，我們所有人都應該謙卑，因為我們都是因着上帝的恩典才得到拯救。但儘管我們有缺陷，我們仍然能從他人身上看到上帝，並盡力幫助他們，使他們也找到這樣的恩典。這是我努力去做的。這是我每天禱告祈求的。我認為我的公共服務是我表達自己的基督教信仰的努力的一部分。”【5】
2008年參加總統競選時，奧巴馬是民主黨的政治新星。競選期間，他所在的TUCC教會的牧師賴特（Jeremiah Wright，其時已退休）因為被媒體揭露曾在講道中激烈批評美國政府及講過“上帝不保佑美國，上帝詛咒美國”等極端言論而引發爭議，最終導致奧巴馬離開TUCC。【6】奧巴馬就任總統後每逢主日是與一名美南浸信會的牧師一起做禮拜。
奧巴馬在演講中頻繁使用基督教語彙，對自己的基督教信仰毫不避諱。他的言論中基督教信仰的表述之多，甚至超過他的前任小布什——例如，小布什在任八年期間在每年的總統早餐禱告會上從來沒有一次提到“耶穌”或“基督”或“救主”（因為早餐禱告會也有“超宗派”的考慮和“政治正確”的顧忌），而奧巴馬在2013年的早餐禱告會上稱耶穌基督為“我們的救主——他（為我們）受苦、受死、復活，他是完全的神，也是完全的人”。
2015年，奧巴馬在北卡州紀念被白人種族主義者槍殺的黑人牧師品克利（Clementa Pinckney）的追思禮拜上致悼詞，當講到“奇異恩典”這個詞的時候，他停頓了十幾秒，然後唱起《奇異恩典》，並帶領會眾合唱，有很多美國人深受感動。【7】很多人相信奧巴馬的這些表現並非只是在公共場合作秀。在白宮的八年，他以每天都禱告為人所知。還有人發現了他在沒有任何人看到時寫出來、後來放到耶路撒冷哭牆上的一段禱告詞：“主，求你保護我的家庭和我。赦免我的罪，幫助我抵抗驕傲和絕望。賜給我智慧行正確與公義的事。使我成為施行你旨意的器皿。”【8】
奧巴馬在品克利牧師的追思禮拜上
儘管有如此“屬靈”的言論與表現，奧巴馬仍然一直被很多美國基督徒（主要是白人保守派基督徒）反感、厭惡、強烈反對（一些美國媒體用“hate”/“憎恨”這個字）。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奧巴馬的執政是採取的民主黨左派的政策。（至於這裡面是否有種族主義的因素，我留給各位讀者自己判斷吧。）民主黨跟共和黨的主要區別，在於其政策注重經濟發展、歷史進步、文化多元和宗教寬容，強調照顧窮人和移民開放，也在醫療、教育、稅收、能源等方面推動改革。奧巴馬執政八年在經濟等方面的政績如何，在美國人當中有很大爭議。（我個人感覺既沒有支持他的人說的那麼好，也沒有反對他的人說的那麼差。）但其政策中與保守派基督徒的信仰發生最大衝突的地方，是在墮胎和同性婚姻等“文化議題”上。
奧巴馬在任期間不但認同而且積極推動同性婚姻合法化，在他任期內同性婚姻在美國全國合法化。他也支持墮胎合法化和“計劃做父母”（Planned Parenthood）這樣的支持墮胎的“計劃生育”機構。奧巴馬在這些文化議題上的左派/政治自由派立場是最不能被保守派基督徒接受的。很多基督徒認為這樣的立場是完全、徹底地違反聖經和基督教的價值觀的。一些基督徒也因此否定奧巴馬的基督徒身份，認為他不是一名真正的基督徒。（作為一名福音派基督徒，我自己是反對重新定義婚姻的同性婚姻合法化，也反對墮胎，持“維護生命”/“pro-life”立場的。）
但是奧巴馬並不把自己的宗教信仰跟政治行為截然分割開來，反而很明確地強調宗教信仰一定會影響自己的政治行動。在2016年的一場關於信仰與政治的演講中，奧巴馬說：
“世俗主義者讓信徒在進入公共領域之前，把他們的宗教留在門外，他們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林肯、馬丁路德金……這些人——事實上美國歷史上絕大多數偉大的改革者們，不僅被信仰激勵，也在爭取他們的事業時反覆使用宗教語言……我們的法律就其本質而言，是一套關於道德的法律匯編，而其中很多都基於猶太-基督教傳統。”【9】
我曾經在講座中把這段話拿給國內的聽眾看，請他們猜是哪一位美國總統說的。大多數人都猜是小布什。奧巴馬這段話表達的觀點確實很像“宗教右派”和他們支持的共和黨政治人物所持和所宣揚的“改造主義”和“宗教是道德的基礎”的論調【10】，而跟無神論者和世俗主義者的“政教分離”觀念不同。奧巴馬也曾試圖用本來可以超越政治左右之爭的基督教信仰來醫治美國的政治撕裂，促進美國人的團結、合一，但他的努力無疑是失敗的。【11】反對他的人指責他加劇了美國的撕裂。
我相信奧巴馬的政治理念和作為的確跟他的宗教信仰和神學密切相關。但我也知道他的神學是自由派的，基本上是偏向“社會福音”，跟保守福音派的神學有所不同。從我個人的神學立場出發，奧巴馬的神學我認為是有問題、值得批判的。但同時我也了解，跟自由派神學緊密相連的“社會福音”（也有人稱為“基督教左派”或“耶左”）在美國的教會裡也很常見，甚至是所謂“主流教會”的立場。在今天的美國，“主流教會”這個詞已經被用來指非保守派、傾向自由派神學的教會，而“福音派”這個詞常常被用來指神學上的保守派。“社會福音”在中國的教會歷史上也曾是很重要的一派。
我支持基督徒反思、批判“社會福音”和自由派神學。但如果僅僅因為一個自稱是基督徒的人在神學或信仰實踐上有錯誤的地方就否認他是基督徒，我覺得也是有問題的。世界上沒有神學完全徹底的、絕對的正確的基督徒。基督教信仰如何具體應用在政治、文化、倫理的範疇中也是非常複雜的（例如同性婚姻問題【12】）。更重要的是，你我都是人，我們不是上帝。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重生得救，歸根到底是他/她跟上帝之間的事情，只有上帝才夠格在這件事情上當裁判。
回到這篇文章的題目。奧巴馬自稱是基督徒。很多美國人也認為他是一名基督徒。他的信仰言說裡面並非沒有“神學正確”的成分，但是他的神學和政治理念中有很多我是（跟很多福音派基督徒一樣）不認同的。但無論我們對他的神學和政治行為怎麼看，無論我們是否認同他的神學和做法，他都不是一名穆斯林。
但是，不幸的是，我們已經身處一個“另類事實”、“另類真相”讓人真假莫辨的網絡時代。（連俄羅斯這個敵對美國的國家竟然都能夠通過製造、傳播大量的假新聞和陰謀論來影響美國的總統大選！這在以前是絕對不能想象的。）在這樣的時代，闢謠是很困難的。我曾經在基督徒微信群試圖針對“奧巴馬是穆斯林”闢謠，反而被轉發謠言的人指責為“不實”、“論斷”。轉發者說她在“外文媒體”上看到過奧巴馬是穆斯林的證據。我很快閉口，不再多說，因此也沒有看到所謂的“證據”到底是什麼。
但過了不久我就在另一個基督徒微信群里看到的一條關於“奧巴馬是穆斯林的證據”的轉發，講得非常嚇人，截屏是這樣的：
於是我按照這個網址去看了Youtube上的這個視頻。【13】視頻一打開第一個畫面就是醒目的大標題：“奧巴馬承認他是一名穆斯林”，畫風是醬紫的：
“燃鵝”！緊接下來的第二個畫面卻是一段“法律免責聲明”：
我幫忙翻譯一下吧：“法律免責聲明：本視頻的作者、製作者、編輯和發布者不是在陳述、聲稱或暗示巴拉克-侯賽因-奧巴馬是一名穆斯林，或者奧巴馬聲稱或承認他自己是穆斯林。本視頻的作者、製作者、編輯和發布者只是在檢驗關於巴拉克-侯賽因-奧巴馬可能是一個秘密的穆斯林的傳言的證據。”
“編輯和發布者不是在陳述、聲稱或暗示奧巴馬是一名穆斯林”？！那你那個標題是在逗我們玩兒？（這個視頻竟然有一千多萬觀看，不知有多少是點進去後才發現是上當的？）大家自己品味吧。
這個視頻裡有沒有給出具體的“證據”呢？九分多鐘的視頻我全部看完了。大部分由是一秒鐘到幾秒鐘的支離破碎的奧巴馬講話視頻剪輯而成，再加上一點“奧巴馬參訪清真寺”的短視頻等等。奧巴馬的講話片段基本上是在講極端主義/恐怖主義者不能代表整個伊斯蘭信仰、“伊斯蘭是一個和平的宗教”、美國憲法保護穆斯林的宗教自由、我們反對不加區分地妖魔化所有穆斯林、美國不會向伊斯蘭宗教宣戰，等等。
這些話我相信奧巴馬確實講過——雖然視頻裡都把前後的上下文掐掉了，難免有斷章取義之嫌。雖然這類言論可能給一些人為伊斯蘭貼金、偏袒穆斯林的感覺，但我想它們只能證明奧巴馬很注意或（過分）顧忌“政治正確”和“統戰”，而不能證明他是“秘密的穆斯林”。在美國，總統或知名政治人物講這種話基本上是“標準”口徑，我相信主要的目的之一也是為了團結穆斯林裡面不極端、不支持恐怖主義的一部分（大部分）。這個並不只是左派的做法，很多右派也是這樣（只有極右派和極端無神論者才是“地圖炮穆黑”）。包括小布什在總統任上也說過這樣的話，例如：
“有些關於伊斯蘭的言論不能反映我的政府和大多數美國人民的感受。大多數穆斯林的信仰實踐表明，伊斯蘭是一個和平的宗教，一個尊重他人的宗教。我們的國家是一個建基於寬容之上的國家，我們歡迎各種不同信仰的人。”——喬治-W-布什
在白宮歷史檔案網站上，還有小布什總統當年更多諸如此類的言論，其中不少甚至比奧巴馬更像是在說伊斯蘭的好話。【14】你當然可以認為這是政治人物過分的“政治正確”和“統戰”話語，但小布什可是當年“宗教右翼”力挺的“帶領美國重新歸回基督”的基督徒右派總統，總不會有人相信他是“秘密的穆斯林”吧？
至於“參訪清真寺”，我一看視頻就笑了，因為所謂“清真寺”，原來是我也去參觀過的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索菲亞大教堂。索菲亞大教堂在歷史上曾經是基督教的中心拜占庭最偉大輝煌和著名的基督教（正教）建築，雖然在奧托曼帝國時期曾經被改為清真寺，因此牆上有阿拉伯文的古蘭經經文，但當年回教徒竟然沒有把拜占庭時期的基督教聖像和壁畫抹去、毀掉，所以直到今天那些聖像和壁畫還在。今天索菲亞大教堂已經既不是清真寺，也不是基督教的教堂了。土耳其世俗政府把她改成了一個博物館，作為東西方文明交匯、基督教跟伊斯蘭文化遺產“和平共處”的展示窗口。【15】編造這個視頻的人只看到（或故意只剪接了）牆上的阿拉伯語，卻沒有看到（或故意沒有剪接）基督教的聖像和壁畫。這個著名的歷史景點連天主教的教宗都參觀過，莫非教宗也是“秘密的穆斯林”？奧巴馬在耶路撒冷還帶上猶太人的小白帽到哭牆去禱告，難道能用來證明他還是“秘密的猶太教徒”？事實上，參觀過索菲亞大教堂和哭牆的基督徒實在是多不勝數啊。
還有一些“奧巴馬是穆斯林”的“證據”，諸如“奧巴馬曾經讀過伊斯蘭學校”，“奧巴馬曾經手按古蘭經宣誓”，等等，本身也是謠言。【1】另外一些信息不完全是假的，但作為“奧巴馬是穆斯林”的“證據”卻是錯的。例如奧巴馬曾經穿着穆斯林的服裝參加親戚婚禮，連Fox新聞的著名右派主持人也最多只敢說“這顯示了奧巴馬跟伊斯蘭的淵源”（而不是“這證明奧巴馬是秘密的穆斯林”）。【16】“奧巴馬是穆斯林”的謠言被揭穿、駁斥多年。其間也有一些原來信謠、傳謠的人在事實面前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也有公開道歉的，包括今天很多華人基督徒認為是最維護基督教、最不顧忌“政治正確”而敢於抨擊伊斯蘭的葛福臨（Franklin Graham）牧師。【17】
“奧巴馬是穆斯林”的謠言得以流傳，跟奧巴馬的身世（容易讓人誤解）有一定關係，但也很明顯跟美國當前的政治論爭和分歧、跟人們對伊斯蘭極端主義的普遍擔憂和恐懼等等有關。作為一名從來沒有投過民主黨的票的政治右派和神學傾向保守的福音派基督徒，我對奧巴馬的神學和政治理念也有很多不認同和反對的地方。但是我認為奧巴馬是不是一名穆斯林，並非是一個謎，而是可以實事求是地尋求真相的。無論我們的政治立場如何，我們都應該實事求是，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基督徒更應該這樣，因為這是耶穌所教導的。
美國人有句俗話說“誠實是最好的政策（policy）”。用假的謠言來攻擊、抹黑政治對手，也許對一些政客來說能得到暫時的選票收益，但長遠來說於國於民都是有害無益的。基督徒更應該是相信真理，而且相信一切的真理最終都是源自上帝的——即使有時真理可能是由我們反感的人的嘴裡說出。我們的信仰不是相信“另類真相”。有的時候基督徒確實也會為了維護自己的政治觀點，甚至為了傳揚基督教福音，而信謠、傳謠甚至造謠。新媒體上經常流傳的“中國宇航員在太空見證上帝”、“某某夫人（或前高官）也信主了”、“愛因斯坦是基督徒”、“劉牧師是劉伯承之子”……等等謠言，也許就是後者的例子。（我曾經想支持一幫基督徒朋友開一個“基督徒長點兒心吧”微信公共號專門針對這些謠言闢謠）。但聖經告訴我們上帝憎恨一切的謊言和假見證，基督徒萬萬不可用傳播不實的謠言來“作惡以成善”。我寫這篇文章，主要目的就是“科普”闢謠，勸基督徒不要信謠傳謠，以訛傳訛，無論我們的神學和政治立場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