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特島的晴晚

若一個美人伸出來纖纖素手，其中四指併攏，一根如蔥的拇指直直地挺着，這一根柔荑玉指從地圖上看，便是謝爾特島。五、六年前，我是曾到過這個小島的，然而僅僅走過一遭罷了，當然談不上有多少體會。

噫，細細想來，於過往有恩的人，或者有益的物事，或許囿於當時條件，或許也有的是少年輕狂，一時間唐突與倉促待之了，事後突然意識到會自覺到後悔，若能去想一些法子彌補或者盡一盡心便會心安些。靜下來的日子，我總是感到虧欠這個世間的太多，然而我的脾性大略是粗線條，細緻也多是在其後，當交際或經歷時大凡多是體察不大真切而有所怠慢或疏忽。

前不大久，重遊謝爾特島，我就是去還願的。

一路上，我一邊開車，一邊張眼去尋些熟悉的建築標誌，然而竟是不得。

島猶如此，何況人乎？所以，但凡在交遊的時候，用些心，過後定然至少不大自責了吧。太陽沒有出來，然而天依然是晴的。大概是有些生氣了麼？然而仔細一想，這樣子天色待故人是不薄也不外氣的，若是朗朗大太陽照着，雖顯頗熱情，到底是無益。

這一點，大抵如逛青樓，那女子們皆會是笑臉相迎的，然而又有何趣，說到底是不如一個知心人，或隔着一面帘子，或她在屏風裡邊坐着，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相談，倒是真妙。一些雲，如輕紗，如流蘇，舉目望去，總是將那個白美人遮掩，而她的裙裾卻是不能盡被擋住，一絲一縷的金紅，一片寶石藍，便不經意間在雲綹里顯露出來。

海風吹送，一霎霎涼意沁浸，是怕我熱麼，猶似她輕輕地為我搖扇。

海水的顏色是變幻的。一會兒暗褐，一會兒深綠，一會兒碧藍，遍身的波紋如細鈿，如貝殼，如魚鱗，哦，我明白了，此時的海洋恰似那個躲在閨幃裡頭的女子珍藏的明信片，一頁一頁，在我眼前掀動、變幻，盡展示着她為我收藏的美麗與柔情。其實，何嘗不是那個久違的姑娘，不好意思出來，只匿在雲幔後邊，若隱或現，生怕你再次忽略了她，便以自己的光彩去調配着海的布景，海洋只是她的舞台，只是她的襯映，她美麗的身影儘是在海面上搖曳生情。我被她感動了。我被這天謝爾特島上的晴日感動了。我早已是泊好車，走下來，沿着海堤來來回回走過好幾趟。

海鷗難道也識出我來了麼。

一隻一隻嘎嘎叫着，沖我飛來；一隻一隻圍着我，在我頭頂盤旋。這群小傢伙，莫不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吧，一個個推推搡搡，興高采烈的樣子，猶似鄉間村童，恍恍然，我仿佛走回到故鄉。我被一群放學歸來早的孩童圍着，祖母握着炊裙笑着走出家門，身後邊跟着一片白鵝。這些海鷗倏忽之間，又似故國的大白鵝了麼，難不成竟是，一隻一隻迢迢來，要不然她們的叫聲為何這般熟稔，這樣親切。忽然，我成為其中的一隻了，我跟它們一起駕起翅膀恣意地在海邊飛翔，像跟着一群孩童嬉鬧，一時間我分不清自己是孩童或是海鷗了。海鷗、白鵝與村童，我完全辯不清。故土、異國，也根本不再有知覺。謝爾特島的那一日，簡直就是一場夢。“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待我賞游得累，回到旅店，我才感到另一個我慢慢泊回到軀殼。

然而，接下來的晚夜，卻使我墮進另一番情境中，願此生就此去了。薔薇色的薄暮凋下時，我剛安頓罷行李走出來。天地一片寧靜。眼前的海灣里泊滿大小漁船，根根桅杆歪七豎八立着，晚霞映耀里，好像鍍上了一層沉靜的金色，遠山上構築着一點點錯落有致的白房子，隔着騰起來的暮煙看過去，仿如一道中國明清時代的座屏，只不過上邊的風景盡顯出異國風貌來。

一盞月亮，從山邊照下，宛似清清流動的純銀水，將眼前的景物，揩拭一塵不染，然而色調卻是愈來愈古銅色，到最後倒像一幅馬致遠的畫，周遭全是夜，只在月明處或燈光下，顯出來溫亮精緻的景致來。有三五隻海鴨，從暗蔭里游出，月光油油的，水跟着幽沈里有一縷縷如絲線的顫動，而岸燈倒影墜落處卻是一團團火明，風過去，水波搖，那些燈影便若痙攣了一般，一時間像裹了金絲玉縷的美婦人遇着了心儀的情郎，渾身止不住打戰。魚也忍不得，偶爾翻出水面，仰着嘴巴瞧一眼天上的月，“撲丟”一聲，又沉落進去，好像一枚金的銀的戒指墜入深水裡。

這時候，野鴨子會有一隻二隻倏然飛起，帖着水面，掠過光明處，到那邊的暗夜裡不見了，然而間或是會聽到“吖吖”叫聲的，這邊也有野鴨子回應，去看時，一隻跟着一隻，呈“一”或“人”字形游去，水面上只餘下一或三五綹水痕，展眼就碎成一片碎銀子，到末水面復又水平如鏡。月泊中空，墮入水底，像一塊浮動的玉石；岸邊的路燈，依次映進水裡，像一朵朵倒栽的明亮蓮花，除此水面上全是深褐，而遠一些的船或山雖然影影綽綽見得到，但一派肅穆。

夜，已經很深了。

2016/9/15，磨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