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偶記（二）

老李蛋餅

            2017年回家鄉小住後，女兒一整年裡都不時懷念老家街邊那攤雞蛋餅的美味。所以2018年秋末再回家時，就直衝着它去了。

            還是那條靜靜的小巷，幾個樸實無華的小店：有理髮的，賣花的，賣包子的，還有賣羌餅的。那家雞蛋餅，就跟羌餅攤並排着，它們是合租一個店鋪的。遠遠地看到攤前排了四五個上班族，裡面的鍋正冒出熱氣，馬上讓我們心安了------還開着，一年的等待總算沒有白費。

            店鋪的陳設實在是極簡主義：主人面向着顧客站在爐子前操作，爐子邊擺放着各種食材，方便他取用；牆上安裝了木板條，堆放着些食器；店鋪里外都找不到招牌。我再定睛一看，找到了------原來老闆穿的整潔的黑色圍裙上寫着端端正正的四個字：老李蛋餅。

            老闆是個中年人，皮膚黝黑，個子中等，髮型是很短的小平頭，跟他的鋪子一樣簡潔得毫無多餘；由於長年干體力活，所以身上毫無贅肉，但不像健身房裡練出來的那麼引人注目。

            輪到我們時，老闆看出我們是新客人（其實我們不是），所以格外耐心地詢問我們要加什麼料。我也已經差不多把一年前點雞蛋餅的要素全給忘了，所以有點不知所措。不過老闆並不以為意。只見他熟練地在熱鐵板上澆了一勺面底，拿起一個貌不驚人但極其管用的小木條，像創作藝術品一樣優美地畫着圓圈將面底在鐵板上均勻鋪開，圓圓的餅皮做成了，厚度，大小和形狀都完美至極；再拿起一條小刷子，往餅皮上隨意塗上一層油和幾種醬料，然後問我：“要辣椒醬嗎？”接着從旁邊的籃子裡抓起一隻雞蛋，打在餅皮上，再用那木條不經意地抹開蛋漿，又問道：“榨菜要嗎？”

稍稍等蛋餅烘透後，他就把整個蛋餅翻了過來，然後又問：“要加什麼？”我這才知道，原來雞蛋餅並不簡單，還可以加很多料，比如：生菜，脆皮餅，里脊肉，或雞排等等，他說都是他自己做的。他話不多。短暫的交談中，知道他來自河南，每天上午十點半打烊。

            加好料，灑上蔥，他用鏟子三兩下就把雞蛋餅折好了。他似乎看出我們兩個人吃一個餅（我們怕吃得太飽，回家吃不下母親的午餐。不過看他不怎麼在意，也就不跟他囉嗦了。），卻一點都沒有不快，微笑說：“你們第一次吃，先試一下。我把它切成對半吧？你們拿起來比較方便。”我驚訝於他那份善解人意里所透露出的一般生意人少有的自信。

        回到母親家，說起這家鋪子，母親說：“他原本並不在這裡，是開在一間中學旁，後來搬到這裡來，那些畢了業去到外地讀大學的孩子們想念他的雞蛋餅，回去找不到他，後來到處打聽終於找到了。這事還上了晚報呢。”

            我聽了大為驚嘆：“哇，那他這輩子活得值了！”

            我是真心的。想想能把一份職業做到這個份上，誰不羨慕呢？看看自己，讀了十六年的書，從名校畢業，還以為可以在職場上做出足以自豪的成績，卻在不知不覺間被卷在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漩渦中暈頭轉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究竟幫到過什麼人，最後發現甚至連自己都沒有幫到。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比蛋餅老李更有能力，或掌控着比他多得多的資源，可終其一生卻沒有幫到過任何人，更不用奢求他那份榮耀。更有貴為一國之首，卻治國無方，禍害無窮，與蛋餅老李的待遇截然不同的是，他們被排山倒海的群眾示威鬧得惶惶不可終日，最後狼狽下台。難怪古有七品芝麻官發出感嘆：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現代則有科學家愛因斯坦，得知兩顆原子彈在日本爆炸後，感嘆說自己當年不如當個鐘錶匠。

返回新加坡前的那個早晨，我們去吃年度最後一次雞蛋餅。女兒堅決不肯跟我分享一隻餅，她要獨享整隻餅，說要好好體味並留住那記憶：在靜靜的街頭，吹着冷颼颼的西北風，抓着熱乎乎的雞蛋餅，每咬一口都是香氣四溢，咀嚼這內脆外松的美味，每一口都化為自由和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