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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六四】風吹絮:兒子的生日蛋糕 ZT
送交者: 一草 2019年06月05日07:09:0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逸草:這樣的經歷,這樣的兒子,這樣的文章,怎不叫人讀來感徹心肺、熱淚盈眶?

轉自《華夏文摘》

【紀念六四】風吹絮:兒子的生日蛋糕

發表於 2019 年 06 月 05 日

在事件發生整整三十年的時候,想起了魯迅先生為了紀念”左聯”五烈士,於一九三三年寫下了《為了忘卻的記念》,“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紀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並非為了別的,只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藉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鬆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真正的苦難是人們努力想忘記卻永遠不能忘記的。

我剛過了而立之年,兒子就出生了,看着他就像一個粉紅色小肉團,抱着還是有些手足無措。兒子慢慢長大了,白皙的皮膚,淺淺的酒窩,哭的時候小嘴會先撅起來,躺在小床上無目的地揮舞着四肢,越看越愛。他剛滿一歲的時候,我出國留學了。八十年代初期,能夠有出國留學機會簡直就像天上掉下的餡餅砸在了自己頭上。我決然離別剛剛建立的家庭,負笈西渡。兒子三歲生日的時候,妻子給兒子買了他的第一塊生日蛋糕,並給我郵寄來兒子的慶生照片。遠在萬里之外,看到帶着頭戴紙冠,瞪着眼睛看着蛋糕的兒子,我不禁熱淚盈眶,我錯過了兒子的一個又一個的生日。兒子四歲那年,我完成學業回國了,全家人來迎接我,我看到了離去時尚在襁褓的兒子,現在已經滿地跑了,心中充滿的喜悅和幸福。我要儘量彌補我錯過的兒子成長的歲月,我們給他補過了一個完整的生日,帶着他去公園划船,他的笑聲讓我充滿了幸福感覺。生日蛋糕成了兒子的最愛,慶生是他最期望的活動。

那些年的生活雖然不富裕,但是人們對未來充滿了期許和信心。大家都忙忙碌碌的,我更是每天忙得團團轉,完全忘記了兒子的生日。還是妻子提醒我,兒子的生日又快到了。我告訴兒子,這次爸爸帶你去莫斯科餐廳慶祝,一定給你買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在兒子生日的前夜,也是那個讓很多人刻骨銘心的晚上,他懷着對第二天的生日聚會和蛋糕的期許,帶着微笑沉沉入睡了。看了看沉睡中兒子可愛的面孔,我匆匆離家出去。

初夏的夜晚,城裡悶熱,處處充滿了躁動,高音喇叭播放的警告讓夜晚的空氣凝結起來,全城“今夜無人入眠”。突然,城西槍聲大作,部隊開着坦克,四處放槍,列隊開進了這個近百年都沒有被槍炮打開過的古老城市,許多無辜的人命喪街頭。我站在街邊,看見激憤的人群把一輛公交車推到部隊行進的馬路中間,試圖阻擋部隊的進程。然而在坦克前面,這一切都是那麼的微不足道,部隊邁着堅定的步伐,鳴槍前進。人群迅速從馬路退到旁邊的小街道裡面。這支一向以“熱愛人民”作為自己徽號的隊伍今夜“變得”這麼猙獰可怖,這麼大的反差令人難以相信。而讓我心碎更是這些年改革開放中凝聚起來的向心力和動力毀於一旦。“哀莫大於心死”,小街道裡面的幾個青年氣憤至極,喊起口號“打倒法西斯”!正在前進的軍人向兩邊舉槍,人群又開始後退。突然我被一顆子彈擊中了膝蓋,當場癱倒路邊,抱起自己的大腿,才發現小腿已經耷拉下來,斷了!一個瘦瘦的年輕人發現了躺在地上的我,把我抱起來,大喊救人!路人們找到一個三輪車,飛速推車往醫院跑。半路碰到一輛救護車,攔截下來,開門一看,救護車裡面窄小的車廂內已經擠滿了傷員。這個瘦小的年輕人拼命把我抱到車上,為我擠出一個空間。我們到了最近的醫院。一看醫院院子裡已經滿是傷員,可能是樓裡面已經人滿為患了。我們根本不可能擠進去,只能在大院最外層等候,可是我腿部的血流如注,看上去是主動脈斷了。這個救我的年輕人用一個帶子使勁勒着我的大腿試圖止血,但是沒有什麼效果,我因為失血過多,已經是昏昏沉沉了,這個小伙子趕緊找來一個護士,先設法為我止血。他拉着我的手不斷地安慰我。這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新樓開了,傷員趕緊過來這邊搶救。這個小伙子馬上大喊,這裡有傷員,他搶先跑過去找來護士,把我抱上急救推車。原來醫院因為主樓的手術室不夠用,剛剛打開了街對面院子新樓的手術室。正巧我躺在院子最外面,我幸運地成了第一個進入新開手術室的傷員,否則再多等候一會,我可能就支撐不下去了。那一夜還不知多少人僅僅是因為失血過多而喪命的。在被推入手術室門的那一刻,一直陪伴着我的小伙子和我告別,我拉着他的手久久不願放開,感謝他救了我,請他到我家裡報信。他說一定把信送到,過兩天還來看望我。我鬆開了拉着他的手,朦朦朧朧地看着他逐漸消失的身影,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救命恩人。一個剛剛從家裡被叫來的年輕大夫過來檢查我的傷口,他口裡罵着這場血腥的鎮壓,說哪怕是提前一天給我們醫院打個招呼,讓我們有所準備也好啊!然後安慰我說,放心,我會全力救治你,一定會保住的你的腿。護士為我戴上麻醉口罩,我很快就昏迷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看到在病床邊守候的家人,我醒悟過來,我活下來了。

天子腳下的驕傲子民一夜之間全都成為了潛在的敵人,城裡到處是戒嚴的軍崗和時時呼嘯而過的軍車,全城都在大搜捕,時時還有街上行人被射擊打死的消息傳來,這一切多麼像我們小時候常常在電影裡看到的白色恐怖肅殺鏡頭,不過這次顏色不一樣了。這個醫院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說是軍隊要到醫院搜尋所有傷員,全部拉到不知去向的地方,護士時時在病房中渲染這個恐怖的消息和故事,病房裡十幾個傷員一個上午全部都跑光了。的確,廣播電視中一直再說所有那晚上在街上的人都是審查搜捕對象,更不用說身負重傷的人了。我堅持了一天,也挺不下去了。在恐慌中,正好一個老同學來探望,把我塞進他的摩托三輪車,繞過設有層層檢查崗哨的主要路口,走胡同小路把我送回了家。雖然事後得知這是醫院編造的一個不很高明的謠言,但是在一個為了權力而瘋狂的環境中,人們傾向於相信瘋狂的人一定會做出越來越瘋狂的舉動。我回家後不到兩天便開始發高燒。我們這個飽經憂患的家族的人都集結起來,為了我的生命奔波。在戒嚴之中,全城醫院斷供,缺醫少藥。家人再次把我送回到醫院,這個著名的醫院拒絕接受我這樣的傷員,把我晾在醫院門口大廳里一天一夜,也沒有一個白衣天使過來看一眼。那一夜搶救傷員的激情已經消退,剩下只有後怕。所謂高尚的人道主義在高壓和恐怖之下竟然蕩然無存。無奈,我只好折回到家裡將息。

這一夜的突變,沉睡之中的兒子渾然不知,早上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就問媽媽,爸爸給我買了生日蛋糕了嗎?妻子沒有回答,抱着他失聲痛哭。為了避免他幼小的心靈受到刺激,我在家裡養傷期間,妻子一直避免讓孩子看到我。家裡人來人往,忙亂之中,沒有人顧上照顧他,更不用說他的生日蛋糕。他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嘴上不說不問,但是他心裡明白家裡出了大事情,躲在臥室門背後,自己悄悄地哭起來。兒子在這一夜裡就長大了。妻子不願讓他受到家裡壓抑而悲憤氣氛的影響,把他送到姥姥家裡暫住。

我傷後回家後,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很多朋友來了,朋友的朋友,聽說後也來了。人們的悲憤無處訴說,或者到醫院院子裡看死屍,或者看望傷員。我回家不到一個星期,一直處於高燒,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幸虧姐姐的老朋友在醫院工作,從醫院拿來好幾瓶先鋒黴素,支起來吊瓶為我輸液,如此我得以在高燒中苟延殘喘。在醫院工作的親戚找到自己醫院裡的骨科主任請求幫助,主任願意在這個高壓和敏感的時候接受我這樣一個嫌疑傷員。家裡趕緊把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我送到那裡。由於無法得到先前手術和醫療處置的任何記錄,骨科主任看着我那被石膏層層裹住的傷腿,也是愁眉不展,無法判斷我高燒不斷的起因。主任和家屬商議看看能否請其他醫院的專家來會診。這個簡單的決定在那個時候可是一個非常困難行動,全城都在戒嚴,連警察都不能正常上崗。到哪裡去請專家來呢?父親的一個老戰友聽說了,派他的專車和司機,四處去接專家們。參加會診的一個年輕大夫是朋友介紹過來的。他是參加過對越戰爭的專業軍醫,有戰地救護的實際經驗。在診斷會議上,他提出了自己的判斷,在首次手術中,大夫或許沒有為我接上已經被打斷的動脈,沒有血液循環的傷腿已經開始壞死,造成持續高燒。或許是因為原來手術的大夫沒有治療槍傷經驗,或許是因為慌亂,畢竟有那麼多傷員還在院子裡呻吟。專家會診的結果是必須當機立斷,馬上為我做截肢手術,否則發展成大規模血液感染就沒治了。又是在一個傍晚時分,骨科主任來到我病床前,告訴我需要截肢。和骨折的傷痛不一樣,壞死感染的傷痛是發自骨頭內鑽心的楚痛,讓我痛不欲生,我那時毫不猶豫,只求儘快截掉殘腿,根本顧不上想任何後果。而醫生把手術決定通知家屬,要求他們在手術單子上簽字的時候,妻子當即昏過去了。只好請我的老父親來簽字。父親一生都尊重和渴望知識,希望兒子做一個有知識的人。經過十年動亂無教育的歷史,在恢復高考後首次大學招生時,我考上了全國知名的重點大學,父親十分高興。畢業後不久我又考上了出國留學的機會,父親更是滿心得意。他經歷過沙場百戰,勞改批判,一生中多次身陷絕境和逆境從不掉淚。現在看着要讓愛子成為終身殘廢的手術單子,年過古稀的老父親老淚縱橫,他用顫抖的手在手術單上簽了字。手術後第二天我就退燒了,人也清醒了,馬上面對的除了滿城的恐怖高壓之外,就是已經殘破的軀體。

我出院回家了,兒子也從他姥姥家裡接回來了。好些日子沒有見到兒子了,我躺在床上,兒子從外面跑過來,撲入我懷中。我親吻着他的臉頰,不讓他看到我的眼淚。我開始做康復鍛煉,在床上做仰臥起立,讓兒子全身撲上來,壓在我的殘腿之上,看着我上半身用力仰起落下,兒子嘎嘎地笑着。幫助爸爸康復是他感到最愉快事情。

那一夜之後,兒子顯示出了超常的成熟,他的眼光儘量不觸及我的殘腿,也不詢問爸爸的腿怎麼啦。但是他心中明白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天他看了一場戰爭的電視劇,他突然地對我說,他想象自己是個英勇的游擊戰士,埋伏在我們大院樓房的夾道中,突然過來一隊軍人,他拿着槍對着他們就是突突突一梭子。我驚恐地看着仇恨的種子開始在他心田裡發芽。

兩年後,兒子上學了。學校的教育令人扭曲,兒子被要求去熱愛特定的人和組織,包括向他爸爸開槍的人。一年一度的“做好事”的運動開始了,他們這些一年級的小學生也要求去街頭尋找做好事的機會。兒子跑到街頭,拿出自己的小手絹,去擦拭一輛停放在路邊的自行車。看着兒子去做這樣無厘頭的“好事”,讓我警醒,我不能讓他在這樣人格扭曲的環境中生活下去了。我曾經留學的母校的老教授出面要我回到那裡做研究,我所在的單位的老所長特許我出國深造。乘着這個機會,在兒子八歲那年,我把他帶到了國外。

一句外語都不會,我就把他直接送到了當地的小學。那個學校沒有針對外國孩子的語言課程,英語還沒學會,卻已經開始了俄語課,兒子在學校學的昏頭漲腦。面對新奇的課堂和與他長得完全不一樣的同學,溝通靠手勢,上課靠猜測,唯有數學使用的統一的語言和表達,成為了他表現最佳的課程。雖然這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但是這裡沒有大規模的謊言和欺騙,不會因言獲罪,更沒有屠殺。他慢慢完全適應了這個全新的環境,結識了很多當地同學和朋友,建立了自己的少年友誼。可能是因為那個腥風血雨夜晚造成的心理衝擊,他就是害怕一個人呆在家裡,即便在異鄉他國這個和平寧靜的環境中,他也會湧現出無名的恐懼。我們夫婦需要出門去工作,他下學之後,不得已自己呆在家裡,他的驚恐上來了,到處打電話找人。也不知道他從哪裡找到我的一位學長的電話,給人家打電話哭泣,人家不知道出了什麼情況,急急忙忙趕到我家,才知道是兒子自己害怕孤單。我那時期找了一份在大學的工作,是給台灣來的學生做課堂翻譯的工作,兒子放學後我就帶着他去學校,把他安置在教室後面,他靜靜地坐在那裡,只要和爸爸在一起,他可以幾個小時不說話不跑動。有一次講課教授看着這麼乖的孩子,十分感動,要求全班同學為他鼓掌,而我卻為他的這種無名的孤獨恐懼感深感內疚。

海外謀生不易,我們的生活一直比較拮据。兒子十歲的生日到了。我們帶着他去買生日蛋糕,看到櫥窗里陳列着大大小小各色蛋糕,兒子眼裡滿含喜悅,我和妻子本來看上了一塊方形的華麗蛋糕,但是考慮到價格,我建議他改成一塊兒比較實惠便宜的圓形小蛋糕,兒子點點頭,滿懷委屈,扭過頭去就流出了的眼淚。我突然想到了他那個永遠沒有買到的五歲生日的蛋糕,自己也差一點流了淚,我們馬上買了又大又好看的蛋糕,在家裡還請來了他同班同學,和那些洋孩子們一起熱熱鬧鬧地為他慶生。兒子臉上洋溢着滿足笑容。

和殘疾爸爸一起生活,兒子很小就建立了自己的責任感。我出行需要換鞋的時候,他自己趴在地上,為我穿上鞋子,進門他為我脫掉鞋子。只要他在我身邊,這些都是他永遠的工作。有一年我在外地工作了多半年才回家,妻子帶着兒子到車站來接我。兒子一聲不吭,拿起我的行李就扛在肩上,邁着堅毅的步伐走在我前面。看着兒子那仍然瘦弱身體背影,我突然意識到兒子過早地成熟長大了。

冬天到了,我們居住在異國他鄉的城市裡早已是冰天雪地。這裡一旦下雪就是三四個月都不會融化,結冰的路面光滑異常,對於我這個走平路都困難的人來說,更是步履艱難,一不留神就會摔跟頭。每逢此時,兒子會馬上自覺跑過來,把自己的肩膀伸到我胳膊下,讓我放心地扶着他在雪地上行走。不幾年,兒子慢慢長大了,扶我走路的時候,不知不覺,伸過來扶我的臂膀變成了粗壯有力胳膊。兒子變成了肌肉發達的男子漢。扶着這個有力的臂膀,我從心裡感受到了一種可以依賴的安全感。看着已經是非常成熟的兒子,我感到由衷地寬慰,但心裡不時還會湧上來一絲說不來的悲涼,思忖再三,我明白了,我永遠欠着兒子一個生日蛋糕和無憂無慮的童年!

作者投稿

華夏文摘第一四七〇期(cm061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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