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廣播體操

李公尚

我被市政廳邀請做了市公立學校推廣學習中文小組的顧問（屬於義務工作者）後，經常去參加市公立學校舉辦的一些介紹中國文化的活動。一次活動間隙，我到室外舒展一下身體，身不由己地做起了幾十年前我上中學時做過廣播體操。我以為我早就忘記了那些動作，想不到那些動作竟然“印在腦子裡，溶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一下完全復甦了。我做完幾節體操動作後，背後傳來一陣掌聲，我驚訝地回頭看，一位和孩子一起學中文的家長帶頭走過來，問我是不是在練習中國功夫，我告訴她：“這不是中國武術，是我上中學時學過的廣播體操（Broadcast gymnastics）。一種很多人隨着廣播一起做的團體操。”

那位家長和她的孩子一起學過“柔道功段”和“跆拳道”，對東方文化着迷。她稱讚我做的體操動作剛健有力、優美抒情。她滑稽地模仿我剛才做的“沖拳運動”、“體轉運動”，認定這就是中國武術的基本功練習動作，希望我能向市公立學校的學生們介紹中國學生做廣播體操的情況，並有機會教她和她的孩子們做廣播體操。和她在一起的幾位家長，也表示約時間一起向我學習做廣播體操。

我在中國一共學習過三套廣播體操。1963年，第四套廣播體操在全國公布，我剛上小學，正趕上學校推廣這套廣播體操。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每天都在第二節課和第三節課中間的課間休息時間，全校排隊集合，師生一起跟着廣播做操。四年級文革開始，經常去學工、學農、學軍，上課不正常了，廣播體操也就做得少了。

1971年我上初二，國家公布了第五套廣播體操，作為“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和“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的政治任務，在全國推廣普及。當時我們學校有一位剛從印尼“光榮回國”的女體育老師，姓林，負責教全校師生做這套廣播體操。這位優雅漂亮的林老師從小在日本學習體育，曾是印尼國家羽毛球隊的女子單打冠軍，後來印尼排華，她被迫離開印尼國家隊，到中學當體育老師。再後來連中學老師也不讓當了，便來到了中國。

那時，她和她姐姐經常到我家去玩兒。她姐姐是“抗戰”期間回國參加抗日的華僑，當時醫學院剛畢業，跟着她大哥回到家鄉海南參加了“瓊崖縱隊”。後來她被派去香港購買藥品，因交通阻斷，無法回海南，就在廣東參加了“東江縱隊”，是“兩縱的老戰士”。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後，“國共和談建國”，共產黨被迫讓出長江以南地區的根據地，東江縱隊被迫解散，很多不願離開部隊的人，就撤到長江以北，編入了華東野戰軍。從此她姐姐和我父母一直在同一個單位工作。

林老師工作積極認真，對教學精益求精。她研究了第五套廣播體操和前四套廣播體操的特點，告訴我們：第一、第二、和第三套廣播體操，具有濃厚的日本和蘇聯痕跡。第四套廣播體操才趨於成熟，去掉了那些不適合的痕跡，增加了民族競技中的剛健和優美，在運動量方面比前三套有所加大。第五套廣播體操，更是吸收了前四套廣播體操的優點，結合了生產勞動、舞蹈形象和軍事體育的動作要素，動作難度和運動量大幅增加，近於競技，新穎活潑，達到了一套體操可全面活動身體各部位的效果，是中國創新的一套鍛煉身體的好方式。做一遍廣播體操，比打一遍太極拳效果好。

當時全校師生每天上午九點二十分到九點四十分，在第二節課和第三節課之間的課間休息時，隨着廣播響起，各班排隊集合，跑步進入操場，面對主席台，一起跟着廣播音樂做操。這個課間操大約需要十分鐘。但經常有老師在做完操後，借這段全校集合的時間再“講一兩件重要事情”，就把整個課間休息擠占了，讓學生連上廁所的時間都不夠。因此有些同學對做廣播體操有牴觸情緒，一下課就偷偷溜進廁所躲避做操。

一次做操時，一位男體育老師和林老師被分別派去男女廁所進行突擊檢查，抓逃避做操的學生。那位男老師抓到了三個躲在男廁所學抽煙的男生，林老師抓到了兩個藏在女廁所看手抄本“黃色小說”《少女之心》的女生。那位男體育老師生氣地要把這五名同學帶到操場的主席台上當眾批評。林老師見了，用語速很慢、吐字不清的粵語普通話批評他們：“我腳就及道你們費被咂就啦，因為你們玩陰毛。玩陰毛很不好。要肛門淨大，不要玩陰毛。”她的原意是：“我早就知道你們會被抓住了，因為你們玩陰謀，玩陰謀很不好。要光明正大，不要玩陰謀。”那位男體育老師聽了她的話，笑得喘不上氣來，她放了那五位同學：“感慨飛到隊伍里去做操吧！（趕快回到隊伍里去做操吧！）”

林老師的普通話是來到中國後才學的，受廣東土話影響很大，很多地方發音不當。當她看到有學生上課作弊，總是面帶微笑，即親切又認真地說：“陰毛，大陰毛！又要被我咂就啦！還在玩陰毛！不要撒花椒啦！（陰謀，大陰謀，又要被我抓住了！還在玩陰謀！不要耍花招了！）”

那時我們年齡小，體毛還沒長全，不懂得“陰毛”、“肛門”這些生理術語，有同學背後學林老師講話，是因為她發音可笑，但大家都很尊敬她。那位男體育老師，背後經常學說林老師的那句話：“要肛門淨大，不要玩陰毛。”結果說的次數多了，別人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玩陰毛”。

中學畢業後我下鄉務農、參軍當兵，就沒有機會再做廣播體操。1981年我大學畢業的前一年，國家發布了第六套廣播體操，學校在師生中大力推廣，我很快就學會了。後來全校舉辦廣播體操比賽，以各係為單位參賽。我是我們系參加廣播體操比賽的領操者。

我從網上下載了我所熟悉的第五套和第六套廣播體操，經過處理後，分別送給跟我學做廣播體操的那幾位美國家長和學生。我告訴他們，目前中國已經公布了九套廣播體操，除了這兩套，其它幾套我都不熟悉。他們看過我送給他們的兩套廣播體操的音像視頻，認為音樂雄壯優美，場面氣勢宏大。

我告訴他們：廣播體操實際上起源於美國。1893年紐約的一家公司，為了提高員工的工作效率，發明了一種工間操，讓員工們工休時一起做。這種工間操後來被美國大都會保險公司發現了，就配上音樂，每天在各大電台購買的特定頻道定時播放，並灌成唱片出售。大都會保險公司這樣做是為了借這個機會作廣告，向社會推廣健康保險業務，客觀上卻把廣播體操推廣到很多學校、工廠和新興社區。後來隨着田徑和競技體育在美國興起，廣播體操沒有相應的發展和進步，不久就在美國衰落並被遺忘了。1923年，一位留美的日本人，把美國的廣播體操帶到了日本，很快得到日本政府和軍部的重視。日本政府組織力量，結合日本國情，編出了多套廣播體操和軍體操，在全國各中小學和軍隊中大力推廣，成了日本提高國民素質的必修課。後來隨着日本侵略中國台灣和東北地區、以及東南亞各國，日本的廣播體操也傳到了這些地區和國家。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中國人民的生活質量極差，營養不足率占全國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多發病、常見病、流行病和傳染病的患病率，占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以上，大眾體育衛生保健事業幾乎為零，人均壽命只有三十七歲。新中國成立後，為了增強人民體質，政府大力推廣全民衛生健康和體育事業。當時在國家體委籌委會工作的一位越南女華僑叫楊烈，向領導提出了一份報告，建議在全國推行廣播體操，很快得到了當時的政務院總理周恩來的支持。楊烈早年留學日本，學習體育管理，抗戰時到了延安，在延安看到“反法西斯大同盟”的日本同志，每天早晨都集體做廣播體操，她就跟着一起做。後來她在延安的一些學校中積極推廣這種廣播體操，一次延安舉行文藝表演，她作為領操者，帶領師生表演大型團體操。新中國成立後她曾被派往蘇聯考察體育工作，參與了第一、第二、第三套廣播體操的制定。

上述這些知識，都是當年那位常到我家去玩兒的林老師，私下告訴我父母的。我悄悄在一旁聽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時這些知識還不能在課堂上公開宣講。

上個周末，我到我居住的社區公園散步，隱約聽到傳來一陣熟悉的音樂。我穿過幽靜的林間小路，在河邊的一片開闊的草坪上，看到幾個家庭分別搭起陽傘，把野餐布鋪在綠茵上進行野餐。其中有一個家庭，正在播放第五套廣播體操的視頻，一個大人和三個孩子，正跟着音樂在做廣播體操。

2019年7月28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